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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二十二年

『……我的时间停止了。』

几次不同的季节更替;白蒙蒙的梅雨也几度盘据了整片天空,然后消失;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过着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谈的生活……

起初我会待在窗边,远眺着学生们带着活泼的模样上学。然而不久之后,我看腻了。接着一双眼睛便永远都只对着电视屏幕。

我没有其它事情可做——事实上,我什么也不能做。

窗外虽然下着雪,但电视机里头映出的风景却永远都是晴天。

那里没有严寒的冬天,没有炎热的酷暑,没有身体的疼痛……映出的永远都是一片像梦样的景致。

……我为了祈求虚假的安逸,因而在电视中摄取了庞大的知识量,在无谓的价值观不断增加的过程中,就连电视里头映出的一切也都失去了真实感。

渐渐地,书本也是;游戏也是;甚至连我的家人对我来说也同样变得虚幻……如今我无法憎恨他们,诅咒他们,甚至连向他们祈愿的能力也没有了。现在的我就连看待病弱的自己,用的也是不痛不痒的旁观者的眼神。我无法再用现实的、切身的角度看待包含我自己在内的一切事物。

因此,对于自己被送进了这层七楼病房时,我一点也不觉惊讶。因为,只要我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因此,我对于周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已经不以为意——或者说是我让自己变成这样的。

紧接着第二次出院核可就要下来了。而我下次再回到这里的时候,也许已经无法自己一个人走路了也不一定……我深明这样的结果,却丝毫不对这样的命运做出任何反抗。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非常窝囊;对于自己面对这样的命运,却连一个临终时想去的地方都没有而感到滑稽。

「时间停止了;思考停止了;我的胸口划开一道巨大的伤痕……」

「然而,这样的我竟还活到了二十二岁……我真是太可怜了……」

——数日后一月十九日

这天熄灯的时问已过,大约已经是半夜了。我睡不着,于是我像是往常一样在七楼病房的走廊上闲晃。

我在护士站跟护士要了一些碎冰块放进了纸杯里头,想找个地方喝一点饮料而继续在这层楼的走廊上走着,忽然间,我留意到了这个时间的谈话室依旧没有熄灯。

——是哪个病患的家属来探病还没有回去吗……

这层七楼病房和其它楼层不同,只要家属或朋友要来探病,它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对外开放的。而过去也有许多病危的病患家属彻夜守候在这间谈话室。对于远道而来的家人或朋友而言,这里是他们和自己的亲友生离死别的场所……我忆起了这间谈话室存在的意义,同时也慢慢地走了进去。

「晚安。」

我对着坐在沙发上的访客点了点头,然后坐到她身旁的折椅上。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这几天已经见过几次面的濑津美的母亲。

「伯母,今天很冷哦?」

「是啊,听说明天还会下雪呢。」

我们礼貌性地交换了几句话,接着便没再找什么共通的话题,彼此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事实上,我们之间不是没有任何共通的话题,想说的话很多,只是我们没办法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住在我们这层病房的病患和其它病房的病患不同,尽管我们常常见面,也几乎不会有什么交流。我想这是因为这层病房是七楼病房的关系。

一阵沉默笼罩在我和濑津美的母亲之间,一会儿之后,我觉得我差不多该回自己的病房去了。就在这时候……

「那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再来一个呢?」

伯母开口说话的同时递出了一个和上次在餐厅遇见时一模一样的小篮子。她打开盖子,里头装满了可乐饼等等油炸类食物,还有一些色拉。

「虽然不是什么豪华的菜肴,不过勉强可以充当宵夜吧。」

「啊,谢谢……」

我答了礼之后顺应着伯母的好意,用她递给我的筷子挟了一块可乐饼。

其实我平时已经不太有食欲了,但今天的食欲特别差。只是我生性受了别人的邀请时都不太懂得拒绝。

我吃了一个蔬菜可乐饼之后也伸出筷子再挟了一块炸薯条。

老实说,今天的可乐饼和炸薯条都不太好吃——事实上,先不论好不好吃,这些东西根本就冷掉了。

「是不是不好吃?」

「啊?呃,不会啦。没这回事」

我答话的同时又再伸出筷子挟了一块可乐饼。

伯母坐在我的身边默默地看着我。沉默中的食物实在让人食不下咽,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出院返家调养的时间……已经决定好了吗……」

这话问的当然不是我的事,而是濑津美的事。

「嗯,医生说下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

「这样啊……」

这真是太好了——这句话在这里是不能说的,因为这层病房和其它病房不同。对于七楼病房的病患而言,院方宣告出院回家调养的次数,形同于死亡的倒数计时。

「阿东……你住进这里很久了吗?」

她看了看我手上的手环然后开口问道。

「不,我来这边大概才三个礼拜左右吧。」

我答话的同时,也将对方注视着的手环连同手臂一起伸出去秀给她看。

「阿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把你的事情说给我听呢?」

「咦……」

这个唐突的要求让我稍微愣了一下,但我还是没有拒绝,顺着她的要求便将自己住进来的经过一点一点道了出来。

我对着伯母诉说自己直到去年夏天仍过着普通的生活;对着她诉说某天我忽然因为必须接受手术而唐突地住进了医院;也告诉她那些住院之初有多少朋友每天都来看我,直到现在却一个也不剩了;最后甚至连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让我没办法有切身的实际体认这件事也一并告诉了她。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将这些事情告诉她。事实上,过去我也从没把这些事情对谁说过。因此,也许我根本上一直希望有谁可以听我说说这些事……

「这样啊……你也真的很可怜呢。」

这是她听完我所有的事情之后脱口说出的第一句感想。

「那个……濑津美……她呢?她已经住进来很久了吗?」

「嗯,有一段时间了……」

伯母答话的同时露出了些许落寞的神情垂下了头。她的外表看来非常年轻,不过那双红通

通的手粗糙的模样却反而给了坐在一旁的我更为强烈的印象。

我不知道濑津美究竟何时开始重复着这般住院出院的过程的,不过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比我来得早上许多。而伯母为此得承受的辛劳,大概除了自己家人之外,很难有所体认吧。

「你也是个温柔的孩子呢……」

「咦……」

伯母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她是看着我将冰冷的可乐饼放入口中时说的。

「你的家人对你很体贴吗?」

「……」

这又是一个唐突的问题,让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响应而显得有些困扰。

事实上,我的父母亲外在表现给人的感觉也许真的很体贴吧。不过我也早早就已经发现到,他们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不管你的父母亲是不是对你很温柔,不过你其实不需要表现出这么温柔的一面的。」

「……嗯……我听不太懂伯母这话的意思……」

「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说完想了想,接着才又开口:「我想也许你表现得任性一点会比较好吧?」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后,旋即起身,对着此时碰巧来到这边夜巡的护士打了招呼之后便往个人病房方向走去。

……我该任性一点?我该表现得任性一点会比较好吗?对我的家人来说——或者说濑津美的母亲,伯母她其实也对着自己的女儿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吗……

给我的建议也许透露出了长年伴在濑津美病床旁边的伯母内心的感想。然而,对于她这样的想法,现在的我却怎么也无法理解。

——隔天一月二十日。

这几天笼罩在天空中的云层消失,露出了一片高远辽阔的冬季天空。

今天我父亲稀奇地来到医院,而他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显露出一副非常难过的模样。不过,在他跟我提到保险问题的时候,眼神中透露出来的心绪其实跟哀愁没有关系就是了。

「那我接下来还有话得跟医生谈谈……」

他说完便朝着走廊上走去。

从他离开的方向看来,大概是要去之前我刚住进这层七楼病房时和医生会谈的那间昏暗的谈话室。

现在的我又是一个人留在病房里头了。我无聊得没事可做,于是正将手伸向父亲路上顺道买来的一本漫画周刊而这本漫画旁边另外还放着他为我带来的水果跟果汁。装着水果的篮子

旁边,就在我讨厌的香瓜前面,我看到了一串钥匙——是爸爸的车钥匙。

「…………」

那一串钥匙的金属部分光滑得发出银色的光芒。

父亲的轿跑车在内装上下了不少功夫改装。这辆车是他的骄傲。我曾经有意无意地问他可不可以把车借我,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而眼前这串钥匙便是那辆轿跑车的。

此时我的睡衣胸前口袋里头还放着之前那张驾照,它在核发的当天便几乎等于是永远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然而,我依旧每天将它带在身上,它是我过去曾经活在正常世界的证据。

锵啷——我拾起了茶几上的钥匙。这只是我瞬间凭着直觉所作出的行为,连自己都不知道明确的动机。纯粹只是因为一股莫名的冲动而行动的——现在的我看待自己,就好比电视影集里头映出的其中一个桥段一般。

我将几天份的药装进了一只塑料袋内便往走廊走了出去。

我走过了护士站旁的走廊,快步地朝向电梯处前进。我的右手提着塑料袋,左手握着父亲

的车钥匙;胸前口袋则躺着一张理应远远失去其存在意义的驾照。就在我经过谈话室的时候,看到和往常一样坐在里头看着电视的濑津美身影。

她坐在一张狭窄的折椅上头,依旧带着一副同样无聊的表情双眼直视着电视屏幕。我对着她一如往常的背影唤了一声。

「濑津美,电视好看吗?」

「……你觉得呢?」

「不像是好看的样子……」

到这里为止仍和我们往常的对话没什么两样。而她那一双空洞的眼神即便始终都紧紧扣住了电视屏幕,视线焦点却和往常一样,落到了更遥远的彼方。

「那……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咦……」

我将手中的钥匙亮在她的面前,同时接着继续说:「我跟妳一样……我也讨厌自己家,我不想回去。」

「…………我除了讨厌自己家……这里我也不喜欢。」

「那……妳要跟我一起走吗?」

「……嗯。」

她答话的同时从椅子上起身站了起来。那一头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晃过了我的鼻尖。

在她同样也将自己数天分的药量装入了我手中的塑料袋后,我们一起离开了这层七楼病房。

我关掉了谈话室中始终播映着无聊节目的电视,主持人尖锐的笑声也瞬间消失在周遭的空气中。

我和她,濑津美,两人都穿着睡衣一起乘上了电梯,这层七楼病房是医院的最顶层。我们来到一楼之后,绕过了办理住院和出院手续的住院中心及急诊室入口,刻意从医院大门往停车场走去。

冷风飒飒。一出了室外,一股寒意便拍在我的脸上。停车场中没有风阻,因此风势更来得强劲许多。我和濑津美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穿行在宽广的医院停车场中。我左看右看,找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找到了爸爸的车子。

那是一辆银色的轿跑车,车子的引擎盖上映出了冬季宽广的蓝天。

我趁早将车钥匙插入车门上的锁孔中,将车门打开。

「快,上车吧!」

「嗯,好……」

啪当——一声,我关上车门,同时让自己的身子沉入驾驶席的座椅中。而她,濑津美坐在副驾驶座上,因为身材太过矮小的关系,即便维持正常坐姿也几乎看不见挡风玻璃外头低矮的景致。

我将手中的钥匙插进了启动锁孔,转开开关的同时也轻轻用脚踩了一下油门。这些都是汽车教练场上教的流程。

咻咻咻轰隆隆隆隆隆隆I引擎震动的声音传遍了整辆轿跑车。接下来车子要开出去,我只需要再放下手煞车,然后松开离合器即可。这么一来,我们要去哪里都可以到得了了。

「好了,我们走啰……」

「……嗯。」

听到我说的话之后,濑津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进一歩回话,默默地踩下油门,让车轮带动车身开始缓缓前进。

在用不惯的离合器和车身的震荡中,我们搭乘的这辆轿跑车穿行在停车场中,逐渐朝着出口外的大马路而去。

「……这车子摇晃得很厉害呢。」

「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开这辆车……」

「………………」

「顺便告诉妳,其实这是我拿到驾照之系第一次开车上路。」

「这样啊……」|

这么一句之后,有如同往常一样将视线移向了窗外。看来,踏对我脱口说出的事实,并没有感到惊讶或者丝毫恐慌的情绪。

此时我的车已经来到了停车场的出入口。前方横着一条宽敞的大马路。这边没有红绿灯,于是我便毫不犹豫地将车子开了出去。然而——叭叭叭叭……忽然一阵喇叭声从车子后头窜了出来,看来那声音是对着看也没看便驶入车道内的我们来的。

我脚踩着踏不习惯的离合器,驾驶着老爸的银色轿跑车踉跄地行驶在车道上。这模样似乎让后方的车子觉得更不满意了,喇叭一直响个不停。看来他还会持续叭上好一阵子……不过我却不以为意地继续开我的车。|

那年夏天,我忽然生病住院且接受了手术治疗,然后还一口气住进了七楼病房。那一切非现实的氛围,在我离开了七楼病房之后却依旧没有变得真实些。我想,到了现在,这般残酷命运即便在我的理性上可以理解,感性上却依旧迟钝得无法体会这其中所代表的严重性。

「濑津美……」

「什么事?」

「你会觉得害怕吗?」

「……我……觉得害怕会比较好吗?」

「不,也不是……」

现在时间还没过中午,太阳仍高挂在东方的天空洒下刺眼的阳光。我透过前挡风玻璃望向一片清澈的冬季蓝天,不知为何在这副景象中感受到了些许的哀愁。

事实上,我并没有预设这趟车程的终点。

寒冷的天空下,我脚踩着踏不惯的离合器,开着车子,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柏油路上。穿着睡衣的我,带着穿着睡衣的她一起坐在车上,将车子驶向国道。就在这么一个冬季里的某一天……

——当天傍晚琦玉县的某处。

原本高挂在东方的太阳也爬过了天空来到西侧,身上耀眼的金黄色光芒也渐渐转变成温润的橘红色。此时我们仍驱车不断地行驶着——漫无目的地行驶着。到了这边,周围已经是我们从没有见过的景物。在这时候……

「……我们在这边稍微停一下吧。」

我说完便找了一个地方将跑了一整天的车子靠到路旁。

这里已经离开都会有一段距离,呈现不知名的郊区景致。周围非常荒凉,道路上几乎看不见其它汽车的踪迹。我将车子停在这样的一个郊区位置上,下车以后开始翻着车上的每个座位和行李箱,找寻着车里可用的物品。

我在完全没有计划和准备的情况下便驱车奔出了医院,现在完全尝到了苦头。我边皱着眉头边翻开了副驾驶座前的置物柜。

「天吶,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呢……」

里头只看得见些许高速公路收费站找来的几百圆铜板、几本漫画书,还有一台即可拍相机。尽管我们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不过车上的卫星导航似乎也坏了。而我身上的现金大概只有八千圆左右。因为我急着出门,匆忙之中塞进口袋里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些了。

其实我对父亲车上究竟留有什么可用这点,打从一开始翻着车内的时候就没有怀抱多大的期待。不过加上我找到的零钱,现在我身上的资金凑一凑也不过九千圆上下。

〔……就这么点钱接下来可麻烦了……)

少少的九千圆连找间象样的旅馆都不够。再说,我想濑津美大概也没带多少钱在身上……

我看着坐在副驾驶座的女孩心里暗自盘算着。

「……怎么了吗?」

「没有,没事……」

……算了,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是打从开始就知道的。何况这一趟开车出来,原本也就不是经过详细的计划和检验之后安排的行程,最重要的是,比起现在这个窘况,我更希望这个旅行能够继续进行。我无法让自己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因此,我再次启动了引擎,将车子从路肩开了出去。

银色的轿跑车在黄昏的天空下继续展开了旅程。

「话说,妳会不会饿呀?」I

在车子里,我出声问了坐在一旁的濑津美。想想,我们从早到晚都还没吃东西呢。

事实上,考虑到我们现在手上可用的现金,要吃到什么好东西是不可能的。不过买点快餐或者便利商店的三角饭团至少是不成问题的。

「我看我们还是先找间便利商店停一下好了?」

「……不要。」

「喂,现在这个情况拜托妳就别奢求了好吗?再说,就算是便利商店的热食,比起医院里的餐点也还是好多了呀。」

「…………」

濑津美没有回话。她垂着头,视线移到了自己一身粉红色的睡衣身上。

「啊,对哦。这倒真的是个不小的问题没错……」

留意到她的想法,我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著;像我们这样身上穿了睡衣,确实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虽说我们现在坐在车上倒还不成问题,不过要做什么都得赶紧换一套衣服才是真的……我做出了决定之后,打了方向盘将车子驶离了主要干道,朝着通往市中心的一般道路驶去。

车子开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了一条不知名的街道上。我想这条路应该离火车站很近才对。

毕竟路上已经可以看到有人在行走了。

「应该要有的呀……」

我嘟哝着让车子缓速行驶,寻找着心中的目标。此时的我上半身已经不是贴在椅背上,而是挺起身来,边开着车边朝着道路两旁的店铺张望着。

「……啊,有了。」

没多久,我便发现了我要找的目标——一间投币式自助洗衣店。

这间投币式自助洗衣店外观看起来破旧,座落的地点也是在一栋小小的住商混合式大楼中的一楼——也许这里正好……我边想边将车子停到距离门口稍远的路肩。

「好了,妳在这边等我一下!」

「嗯?」

啪当——我关上车门,丢下了双眼圆睁、一脸不解的濑津美,独自朝着洗衣店走去。

我的车子距离这间自助投币式洗衣店其实不过十公尺左右,不过我还是小心不要引起周围的人的注意,确认了四周没有人过来之后才悄悄溜进了这间店。

——唰……

就在我走进自动门的那一刻,扑鼻的漂白剂和洗衣粉味便朝着我迎面而来。店里破旧的模样就和它的外观一样,摆设的洗衣机和烘衣机也都是相当旧型的机种,看来已经用了很久了。

「……没有人吧?」

我嘟哝了一声同时走进了这间空无一人的自助投币式洗衣店。而店里头只有一台静静地独自运转着的烘衣机还在运作着。我看到它便赶紧凑上前去,确认它定时器上所剩的时间。

……………………

看来衣物的主人投了两百圆,将它设定成三十分钟。而现在大约是经过了五分钟左右。

用直觉式的方式思考,在这台烘衣机继续运转的一一十五分钟内,衣物的主人应该正在哪里消磨时间才对……我得到这样的推论结果之后,先出了一趟洗衣店,看了看没有人之后才又回到那台正在持续运转的烘衣机前,将手伸向了烘衣机的门把……

喀嚓——我用力一拉,正在运转的烘衣机便受制于设定好的功能而强制停止运作。即便猛然一阵水汽从里头窜出来蒙住了我的脸庞,我仍旧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了还湿着的衣服,双手抱着四处张望了一下。

——这是窃盗行为,而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已经是犯罪了……我在脑中以极度理性的口吻这

么解释着,一颗心脏却已经怦怦地跳个不停。对于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始终都缺乏这么一点真实感的我,现在也知道自己的行为究竟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

如果我现在罢手,也许只要口头道个歉都还可以了事……这样的念头被我强力地扼杀,凭着一股冲动飞快地穿出了洗衣店跑向车内。

「啊……」

濑津美见了我手中环抱着的衣物,瞠起双目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没多看她一眼,将衣服扔到了后座便急急忙忙点燃了引擎。

「好了,我们走啰……」

「…………」

咻咻咻轰隆隆隆隆隆隆——浑厚的引擎声中,银色的轿跑车再次驶出了路肩。当我回过神来,橙红色的夕阳已经沉入了天边,在紫色和靛色的渐层中宣告了夜晚的来临。

车辆行驶中,我单手握着方向盘,瞥了一眼之前被我丢进后座的衣服堆。一眼看过去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件拉风的牛仔裤、运动衫;都是些跟我年纪相仿的男性穿着。虽然衣服现在都还是湿的,不过有车子里面的暧气,应该很快就干了吧。

「濑津美,妳待会儿就挑一套妳喜欢的衣服穿吧……」

「………………」

她没有回话,只是茫然地注视着那些被扔在汽车后座上头的衣物堆。

「除此之外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啦……」

「……我知道啦」

我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她的不满,而且情绪比起过去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

……拜托,我也不愿意呀。不过我们身上只有九千圆现金,虽说目前还没有决定这钱要怎么用,不过拿来买新衣服绝对只会让我们接下来的选择变得更艰难而已……

——当晚,仍旧是一个不知名的场所。

在月亮出来之后不久,我们开着车子仍旧持续行驶了一会儿,然后在某个公园旁边停了下来。这座公园看起来像是一座儿童公圜。它夹在住宅区中间,小归小,该有的设备也一应俱全。到了这里,我们才开始盘点我刚才偷摸回来的衣服。

「好像全都是男生的衣服呢……」

也许车子里头的暧气也有帮到一点忙,这些衣服此时已经全干了。而衣物的种类就跟我方才稍微瞥了一眼之后猜想的一样,都是些拉风的牛仔裤和运动杉等等男装,不但风格跟我年纪相仿,尺寸也差不多。

「濑津美,妳也挑一套出来穿吧。」我坐在驾驶座上,随便挑了一件牛仔裤和一件毛衣开始换起了衣服。

「怎么了?妳不换呀?」我对着濑津美问道。

「……这边每一件衣服都好大哦……」

「那妳要这样一直穿着睡衣活动吗?」

「……好啦……」

她不情不愿地答了一声,然后也挑了一件牛仔裤和毛衣,打开了车门就要出去。

「啊——喂,妳要去哪里呀?」

「……去换衣服。」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朝着公园里的公共厕所走去,一会儿之后……大约过了三分钟,喀喀、啪当——她打开车门又坐回了副驾驶座。

「唉呀,妳动作还满快的嘛?」

只见她手上拿着她刚换下来的粉红色睡衣,身上则穿上一套自己挑出来的白色毛衣和牛仔裤。

「不管怎么说,能把睡衣换下来还是不错吧?」

「…………」

面对我的询问,她并没有回话。

我看了看她,其实不看大概也猜得到,不过这些衣服对她来说尺寸还是太大,穿起来松松

垮垮的。像是牛仔裤的裤管太长,所以她得在裤脚反折了好几圈。同样的,毛衣的袖子也是。

「……我宁可穿自己的睡衣。」

「别这么说嘛,至少这么穿比较暖和不是吗?」

「…………」

这句话让她又一次带着不悦的表情看着我。

她身上此时的穿著,衬着那一副极为可爱的容貌显得非常不搭调,甚至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相较于她平时穿着睡衣,因为那种既美丽又可人的外型美得好比一幅画一般,反倒是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在这般稍具亲和力的氛围中,我也终于对着她吐出了稍微轻松的言词:

「果然女孩子还是会想穿得美美的吗?」

「……没有啊。」

她的反应依旧冷淡。

然后,看她对着自己身上那件松垮垮的毛衣感到不满也只有短暂的一会儿。不久之后,她脸上的表情又恢复成了那冷淡的模样。

——六小时前医院内——

这天,作为医院综合受理处柜台人员的我,依旧执行着我的工作。我叫作莳绘素子——我很庆幸自己能有莳绘这个姓氏。我非常喜欢这个姓——做这个工作已经五年,丰富的经验让我早已经习惯处理各种状况。

「抱歉,请问外科诊区在哪里呢?」

「请问您是初诊吗?如果是的话,要麻烦您先填写一下这张初诊单;如果您是从其它医院帱院过来的,身上有其它医院提出的转介信函,也麻烦您一并交给我。」

这天是本院一周三次的门诊日,打从早上开始我就不断地回复着同样的问题。除了我,这里所有的服务人员多半面对到的也都是一般性的事务工作,而非病患对于医疗相关问题上的协助。因此,所有的问题理应都能以简单的几个问答模式解决。然而……

『——我的车被偷了!』

这个安逸的午后,第一个找上我的请托却是这么一件事。

向我提出请求协助的是一名急急忙忙跑过来,还喘着气的中年男子。而这一切大约发生在五分钟前。男子带着震怒的表情,说话时的模样显得非常亢奋。

『抱歉,可以请您具体叙述一下您所碰到的问题吗?」

这句话另外也带有要对方冷静的意味,因此我说话的语调显得格外平缓。

虽说有些少数的个案是病患即便身受重伤,却没搭乘救护车自行前来医院求诊;像这种情况我其实也处理得还满习惯的了,然而,面对前来寻求协助的人通报自己的车被偷了,这种情况从我站在柜台的这几年下来还是头一次见到。

「啊、对呀……抱歉,其实是……………………」

男子似乎稍稍冷静下了,开始将他所遇到的问题详细地说明给我听。

他叫阿东,年纪约四十到五十岁。从他的叙述中我得知他有一名亲属住在临终疗养病房,而今天其实就是特地前来探望这名亲人的。就在他要回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停在医院停车场中的车子不见了。车子什么时候不见的他并不清楚,而从他下车到他发现自己的汽车被偷,大约经过了两个小时左右。

〔……这情况我该向警方报案吗?)

听到对方叙述完整件事情的经过,我开始思索着解决的办法。就在这时候,我想起了之前曾经听闻过发生在这间医院里的事。这件事起因于一名七楼病房的女性患者私自驾车出游而引发了护士长和医生的震怒。不过这位女性病患既是教会的人士,原本又是医院里的一名看护,因此并没有受到严重的责罚……

「那个,阿东先生您的车钥匙呢?」

「车钥匙?钥匙怎么了吗?」

「我想问您,如果车钥匙还在您身上的话,我想我们大概就得把这起事件当成窃车案件处理了……」

我想我话说至此,他应该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简单来说,如果车钥匙还在这位阿东先生的身上,那么车子肯定是被人橇开车门然后开走的,这种情况当然是偷窃了。然而,万一钥匙不在他的身上,那除了车子被窃的可能性之外,也有可能只是熟人将车子开出去的,而这个人……

〔……很可能是这位阿东先生的儿子将车子开出去了。)

「说到钥匙……啊!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是忘在我儿子的病房里头了!」

「阿东先生,我们赶快去找找看吧。」

我将柜台工作委任于前来交班的新人,跟着阿东即刻朝着电梯赶了过去。

万一真是七楼病房的病患私自驾车外出,那这起案件接下来还真不知道要交给哪个部门来处理了。不过至少现在是由我负责的。

来到了七楼,我和阿东先生一同走下了电梯。

经过护士站时,我对着熟识的同事点了点头,旋即跟着阿东先生一同前往他儿子住的病房。他住在过了谈话室之后沿着走廊走到底的最后一间。从被分配到的病房位置来看,他的病征还没有发展到末期。

我们来到病房前,制止了阿东作势欲猛力扳开房门的动作。

……我敲了门,但门内并没有回应。

「失礼了——」

我扳开门把,同时对着门内唤了一声之后缓缓将门板推开。

「阿东先生,您的儿子没有待在病房里头呢……」

病房不大,不用特别找就可以知道人在不在了。

此时阿东先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进门之后就急急忙忙地开始找他的车钥匙。

「有找到吗?车钥匙是不是真的不见了?」

「嗯……我应该是把车钥匙放在这里的才对……」他伸手指着装了水果的塑料袋处说。

仔细一看,那张茶几上的除了装着水果的塑料袋之外,还散落着几张空的药袋。

(这些药袋……该不会是阿东先生的儿子一口气把里头装的药全都掏出来之后留下来的吧?)

——果真如此,那么他搞不好还不只是一时兴起而开着车随便出去晃晃而已……事情可能严重了——

加上他又是七楼病房的病患。要是他的念头一转,他甚至有可能连死都不怕了……

「可恶!小姐,请妳马上帮我跟警方报案!」

「咦?」

「我说!请妳帮我跟警方报案,说我的车子失窃了!妳想想,要是我的车子被开出去之后撞伤了人那可怎么办!」

一时之间,我不太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无法即刻理解到他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而说出这种话的I报案车子失窃?万一车子被开出去撞伤了人?比起这些琐事,难道他不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危吗……从他愤怒而提高的音量中,我感受到了我和他在这件事情上面,着重的问题似乎不太一样。我甚至觉得比起周遭的一切,他永远只关心自己。

「妳不报吗!好,那我也懒得拜托你们了,我自己去警察局报案!」

「啊!先、先生!请你等一等!」

眼见他猛然拉开门把就要出去的同时,我唤了一声将他叫住。面对这个无法用人情常理来说服的对象,我反射性地开始思索着究竟该如何安抚他的情緖……

「阿东先生,我并不反对您报警。不过我想警方大概很难以窃盗案件受理像您这样以亲属作为嫌疑犯的案子。」

「有这种事吗?」

「是,根据法律条文也是如此。所以我想请您先缓一缓报案的动作。」

「嗯……是这么回事吗……」

先不论阿东先生究竟怎么理解我说的话,不过实际情况确实也跟我所说的相去无几。总之,面对这个无法用一般理论说服的对象,现在我所选择的这已经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了。

「我知道了,总之只要车子可以安全回到我的手上,那我就不计较了。这个部分就麻烦妳来处理了。」

「呃……您说,我来处理……是吗?」

「不然呢?我要回去工作了,有什么消息就赶快通知我。」

他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了病房。被抛下来的我,面对他种种莫名其妙的态度跟想法而呆愣在那儿。其实我非常生气,但比起生气,我更觉得惊讶,没想到这个世界竟然真的有人可以用如此一厢情愿的想法作为待人处事的基准,我真的吓呆了。

(我该不会……就么被卷进了一个棘手的问题里头了吧?)

——怎么会这样?明明前一刻一切都还处在平顺且规律的日常生活当中,怎么现在就……

我的脑中不禁如此埋怨着。然而,比起无谓的抱怨,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着手开始去做。

「我得先通知总护士长……不对,应该先跟七楼的护士长报告才行。」

先行判断了行事的先后顺序之后,我便朝着护士站移动。

就在朝着护士站走去的路上,我在七楼病房的谈话室中找到了正在和其它人交谈的护士长。虽说现在插进去说话会打扰到她们,不过现在我所遇到的问题也有它的急迫性。然而,就在我打算插嘴而靠上去时……

「对,我女儿人不见了!」

「真奇怪?我们今天应该没有为濑津美安排任何检查才对呀……」

我再听到她们谈话内容时整个人僵住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或者说这只是凭我的第六感猜测得来的结果。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插入了她们两人中间。

「抱歉,护士长,打扰一下。」

「咦……啊,妳是……」

「我是莳绘,是一楼综合事务柜台的柜员。」我礼貌性地点点头,然后对着另一名妇人开口问道:「抱歉,请问您的女儿跟七楼病房的另一名住院患者,阿东优认识吗?」

「阿东?是,认识,我也有跟他一起吃过几次饭……」

——果然如此。

基本上这层七楼病房的年轻病患不多,因此他们两人会有所交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也因为这个缘故,让我内心的不安逐歩向外扩散。

「不好意思,麻烦您尽快带我到令千金的病房去一趟!」

「病房?您是说小女的病房吗?」

「对!我必须确认一件事,麻烦您尽快带我去一趟!」

「可以是可以……可是她人现在也不在病房里面呀……」

「不,我是说我现在手上正在处理的一件事也许跟令千金有关。」

听到这句话,护士长和眼前的妇人全都露出了一副惊讶的表情看着我。不过我并没有特别跟她们解释,只是要她们赶紧带我过去。

(希望这只是我自己瞎猜而已……)

即便我心里这么希冀着,不过我的预感从来没有失准过。

我们一行人穿过护士站,绕过了护士站旁的职员专用厕所,来到第二间病房。房门上吊挂这的名牌上写了住在这间房里头的病患姓氏。『佐仓』。我想起了这名病患我好像见过几次。

她是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小女生,让我印象十分深刻。

我走进去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一个一个拉开茶几下方的抽屉。而我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是,多数的病患都会将医生给他们的药品放在这些抽屉里头。

翻到第三张抽屉时终于让我给翻到了。抽屉里放了几张空药袋,除此之外,我还在里头找到了一双室内拖鞋,却没找着室外用的鞋子。这么一来这位名叫佐仓的女孩去了哪里,答案就很肯定了。

「……请问,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莳绘小姐,麻烦妳跟我们说明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吗?」

七楼的护士长和病人的家属仍旧带着一脸摸不着头绪的迷糊表情,在不安的语气中对着我

开口问道。我想了一下该怎么跟她们说明才好,一会儿之后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说:「佐仓太太,请您冷静地听我说……」

「咦?啊,是……」

「令千金很可能跟着阿东一起从这间医院里头跑出去了。」

我边说边告诉她们,我现在得去找总护士长报告这件事,同时也邀她们跟我同行。

……唉,换做是平常日,现在的我早已经开始准备结束柜台工作、收拾东西回家去了。然而,我的预感老早就告诉我,今天不会过得这么平顺,而这的确也逐渐变成了现实。

——一月二十日晚间琦玉县郊外——

哗啦啦——天空中不知不觉间开始降下了大雨。这场雨好像忘了该适可而止似的在一月冰冷的夜色中倾盆落下。

此时我和濑津美身在一处空旷山野、一个不知名的停车场中。我们从便利商店买完了东西后,来到这里,准备在这熬到天亮。

我们将前座的两张椅子放平,让身子横躺下来;用傍晚从投币式自助洗衣店里偷摸回来的衣服当作棉被盖在身上。濑津美起初对于这些偷来的衣服相当反感,不过因为天冷了,或者是她看久了也习惯了,身上批了一件防风外套,正躺在椅背上望着车窗外的雨势。

大雨滂沱地打在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雨水汇集在一起而形成了一道道水流顺着向下滑落。我和她一起躺在车内,看着窗外同样的一幅景致。

「濑津美,海带跟梅子的饭团妳要哪一种?」

「……梅子。」

我们将在便利商店买来的东西放在身上讨论着饭团的口味该怎么分配。今天的晚餐平均起来一人共有两个饭团、一罐五百CC的宝矿力和半包洋芋片。

「活说,像这样的生活已经好久没有尝过了呢……」

「——嗯。」

虽说这种餐点绝对谈不上什么奢华的享受,不过比起七楼病房的菜色来说,我觉得已经够个意间,我的视线飘到了手表的表面。现在的时针指着晚上的十一点,在医院里头已经是熄灯时间,院方怎么说也该察觉到我们溜出来了吧?

(车子不见了,老爸肯定是气疯了……〕

说到我的老爸,他是那种再怎么样都不会为自己的儿子女儿担心的人。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永远都只有他自己。这种形容方式用的绝不是什么夸饰法,而是我在他身边待了二十年得到的感想。

「现在医院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濑津美坐在副驾驶座上,在洋芋片一片片塞进嘴里的空档中喃喃地开口说道。

她的母亲应该跟我老爸不同,至少还是会为自己的女儿担心吧。

「哪,如果妳想回去的话我可以送妳回去喔?」

「……………………」

濑津美也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地吃着洋芋片。

我在离开医院时因为一时兴起而邀了她跟我同行,但到了晚上,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其实我对我自己偷了老爸的车溜出医院的事情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而凭着自己的意志跟我一起溜出来的濑津美倒也不会让我觉得有什么亏欠。不过——我想也许你表现得任性一点会比较好吧……此时我忽然忆起了她的母亲对我说的这么一句话。一想到她现在很可能为了自己的女儿不见了而急得发慌,我就觉得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就在我看着她吃着洋芋片、伸手也想拿一块的时候,她伸向洋芋片包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吗?」我问。

「没有……」

她答话的同时,目光依旧停留在被雨打成白茫茫一片的前挡风玻璃那。

透过玻璃和雨夜的景致,可以看见路旁开了几株白花。这几朵花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不过那些花朵宛如白雪般纯净的颜色,却让它们在雨夜的路旁分外地显眼。

我记得这种品种的花。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将它们种在这儿的;抑或者它们根本就是野生的,不过我认得这些绽放在漆黑雨夜中的白花。

「这些花……是叫作Narciss吗?」

「……是Narissus,就是我们俗称的水仙花啦。」

「哦??原来是水仙花呀……」

虽说我对于花花草草认识的种类并不多,不过说到水仙花,至少这个名字我还有听过。而我也同时想起了过去曾经提起这个话题时,一向鲜少开口的濑津美也一反常态地跟我搭起了话来,于是我表针对这个话题,继续试着引她开口。

「那么?是不是这里的花也不一样呢?」

「……嗯,严格说起来是不一样。」

「哦……所以这里的花是很少有的品种啰?」

「不是……这其实是哪里都可以看得见的品种。」

「妳说这种花哪里都可以看得见?那……哪里可以看见?」

其实我只是随便找话说而已,话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涵,纯粹只是顺着话题接话而已。然而,我最后提出的疑问却让她思索了好一会儿。她缓缓开口道:「……往西边去。」

「……西边?」

「淡路岛上的水仙花……很有名。」

「喂……淡路岛……妳以为我们现在人在哪里呀?」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开车上路,实际的距离我还不太会抓。不过我想淡路岛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少说也有700km,就算走高速公路也不知道多久才到得了。再说我们身上的现金也不多,我不觉得够支付收费站的费用。如果不走高速公路,走一般道路过去,光是油钱的花费恐怕也不够付。

「拜托妳别做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好不好,淡路岛我们要怎么去嘛?不可能啦。」

「……………………」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有说要去吗?」

「咦……」

「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而已……」

她简短地回了话,然后又将视线投射到了前方外头的水仙花丛上。

冷冷的雨和雾蒙蒙的车窗。她的视线穿过了重重障碍而落到了生长在车前不远的花间。然而,迷蒙的眼神却又让我感觉到她所注视的并非是这里水仙花,而是更远的彼方。

淡路岛……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去那里。不过,对我来说,除了那里,实在也没有其它目标了……

——翌日一月二十一日医院——

「早安,莳绘小姐!妳已经醒了吗?」

「啊、啊……是,早安。」

我在佐仓太太的唤声中醒来,答话的同时,我揉了揉眼睛。这里是医院一楼的职员室,待在这里茫茫然过了一个晚上,不知不觉中天就亮了。

我们昨晚一同对着总护士长报告了阿优和佐仓濑津美偷溜出医院的事。在避开了盗车事件的情况下,我们也跟警方报了案,寻求协助搜寻这两位患者,并请他们寻获之后带到医院里来。

说归说,日本这么大,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两人朝着哪个方向去了。因此就算警方允诺将会协助搜寻,也未必真有这种闲工夫帮忙。

除了警察之外,我们也委托了其它医疗机构和教会帮忙寻找,不过这么做究竟能收到什么样的成效,我也实在不敢期待。即便如此,我们医院这边唯一能做的事也只有待在这间职员室里头等着各方可能梢来的讯息。

深夜,七楼病房的护士长和总护士长终究还是得回去处理自己的业务而离开了职员室,留下我和佐仓太太两个人守在这儿熬到了天亮。

(唉……这件事情根本已经完全超出了我该负责的业务范围了……〕

其实我明明将事情报告上去之后就可以抽身了,不过却不知为什么也跟着一头栽了进来。

「莳绘小姐,我们要不要先去附设餐厅吃个早餐呢?」

佐仓太太说话的同时已经开始整理身上的衣服,准备离开了。而我也跟着她一同走出了这间职员室。

今天医院并没有开放门诊,因此医院里的附设餐厅显得空荡荡的。我和佐仓太太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前,我们在距离正午还有好一段时间的现在各点了一份午餐。

「妳会不会很累?我看妳昨晚好像都没什么睡呢……」

「嗯?啊……没事,您别担心。」

看到我的眼神显得有些迷蒙,佐仓太太很体贴地对着我慰问道……然而,我在想,若是一般情况,不该是我来安慰她吗?

面对女儿失踪的佐仓太太,就常理来说应该是我来担心她的情绪才对。结果事实不是如此,她显得相当坚强——或者该说,她的神情甚至表现得有些开朗。跟昨晚辘转难眠的我比起来,作为女儿失踪的母亲,她却躺在床上,早早就入睡了。

「…………」

「莳绘小姐,怎么了吗?」

「不,没事……」

「那我要去拿一杯咖啡,我也帮妳一起拿吧。」

她说完便起身朝着柜台走去,步行的身段显得异常轻快。

〈该不会……这个妈妈也是……〕

就在我快要把阿东优的父亲忘掉时,他打了电话到我的手机里来,劈头就是一阵大吼。而佐仓太太现在的表现,直教我联想到她是否跟阿东先生有着同样的问题呢——阿东先生除了自己切身的问题之外,其它的人事物彷佛一概与他无关,永远只关心他自己。而佐仓太太若非也是如此?在这个女儿失踪不知去向的此时此刻,她又怎么能表现出这般轻松自在的一面?

「来,就等了,这是您的咖啡。加一匙糖好吗?」

「谢谢,麻烦您了。」

我接过咖啡,试探性地对于我方才心里的疑惑提出了疑问:

「那个……佐仓太太,您是不是……不太担心自己的女儿呢?」

「咦?」

「这么说也许有点失礼,不过我实在看不出来您有一丝丝为此感到担心的模样。」

「…………」

她沉默了。根据她的回答,也许我的想法也该有所修正吧。

现在的我只是因为事情碰巧发生在我身上而一头栽了进来。然而面对一个丢了儿子,跟另一个丢了女儿的人,他们却对于自己失踪的儿女显得漠不关心,那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再怎么费心思去协助他们终究也是白费功夫吧。

「您果然……不太担心自己的女儿,是吗?」

「……是啊,也许真如妳所说的那样也不一定……」

「那么我想我也许也不需要再插手管这件事了吧。」

说完,我便端起了盛着空盘的托盘,正准备要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此时的我总觉得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瞎忙,一股火便不由得在心里烧了起来。

「啊,等一下……我、我开始也是很担心呀。可是……也许除了担心之外,我心里更觉得高兴吧……」

「……高兴?这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这句话,又将托盘置到了桌上坐了回来。这尽管是我自己心里没有任何根据的猜

想,不过我从她觉得高兴的说法中,感受到的并不是欠缺责任感的处事态度,而且也不是自我中心的想法作为出发点的心态。

「佐仓太太,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您内心的想法吗?我会尽我所能地为您提供协助。」

直到这一刻为止,我才真的发自内心地脱口说出『我愿意帮忙』这样的想法。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念头,也许是因为我看到了阿东优的父亲,试图寻找一个证据证明,这个世上并不全是这般自我中心的人吧。

除此之外,也许我感兴趣的只是这两个岁数差距不大的年轻绝症病人接下来的命运。想知道他们究竟会怎么面对自己剩余不多的人生……我想,我知道这几年累积下来的年假该怎么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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