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遇见杨文静时,我正在走镖的路上,杨文静是来劫镖的。
我对她说,你要劫镖就得先劫我性命。杨文静没有犹豫,剑已经出了鞘,剑锋如雪,剑锋的那头是青铜色剑柄,被一只洁白的手握着。手腕上,红丝线缠着一圈铃铛。
那道白光直奔我的胸膛,如雪的剑锋,纤纤玉手,伴随铃铛的脆响,还有衣袂翻飞送来的香。是长安云香楼的十里迷?还是洛阳葬花阁的红尘落?或许是扬州花月坊的伊人悴?眼前分明是一个要取我性命的人,我却在纠结她用的是什么香粉。
然而江湖人奔波颠沛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一个漂亮的活法,或者一个漂亮的死法。我如果死去,如雪的剑锋穿胸而过,我定能记住那洁白的手腕,手腕上银铃的脆响,还有衣袂翻飞送来的香。
我见过不少人的死法,比如江洋大盗胡大勇,伏法后被斩首于东市,刽子手是个黑胖子,一身油汗,他的斩首刀像猪油里浸过一样,午时的东市骄阳似火,几只绿头苍蝇趴在油黑的刀上,死在这样的刀下,就算做鬼也抬不起头来。
还有露水山庄的前庄主韦剑飞,身中剧毒,血从七窍中涌出来,四肢变形,如同西域妖僧圈养的四脚朝天蛇,而且到死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毒,带着这样的疑问和姿态去死,我是不会愿意的。
最可怕的是当年名震武林的黄河大侠独孤凡,寿终正寝,死在自家的床上,亲人家眷哭得满地都是,这种死法过于庸俗,实在配不上黄河大侠的威名。
我虽涉世未深,但能死在这样一柄洁白的剑下,想必也能含笑九泉。然而我没死,而是避开了剑锋,多么完美的死法,可惜我还没活够。平康坊的佳丽三千,铜驼街的满目琳琅,咸阳古道的音尘,巴蜀的秋池,还有扬州二十四桥,杭州的舞榭歌台,好大的河山没去过,况且我有约要赴,爽约是很失礼的,我还答应过我师父一定活着回去看他。
跟随师父多年,我从来没习得任何杀人的功夫,我的师父是江湖小人物,小到没有名号,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名号,比如白眉居士,懒散大师,空虚道人,残血神尼,算盘童子之类,甚至会为了抢一个名号大打出手,师父没有名号,只有我一个徒弟。
师父传授给我一门技艺后就把我赶了出去,说五年后如果我不死就回去,到时他再传授我第二门。
第一门技艺自然要能自保,江湖上自保的功夫有两种,一种为霸体神功,比如少林神僧枯井大师的金钟罩,降魔棍舞密不透风,无人能近身七步。可惜有一天枯井大师下山忘了把棍子带上,在街边吃面的时候,遇到仇家,枯井大师抄起屁股下的板凳舞起来,怎么也舞不顺手,结果被仇家乱刀砍死了。
当然还有崆峒派天恶老人的无伤决,无伤决来源于七伤拳,七伤拳伤人先伤己,无伤决先把自己立于不伤之地。然而修炼起来极苦,需要在崆峒玉寒池里浸泡七七四十九天,使全身知觉麻木,与人比武只需进攻,无需防守,只是阴天下雨的时候天恶老人总是感觉全身关节疼痛,无耻的武林之辈总是在下雨天找他比试拳脚,天恶老人一气之下居然悬梁自尽了。
最为人熟知的还是昆仑派的乌龟大法,昆仑掌门向有异志,武学研究更是角度新颖,令人琢磨不透,比如蛤蟆功法,鸽子剑法,蟑螂腿法,龙虾拳法,白蛇步法,鲤鱼呼吸吐纳法等等,乌龟大法修炼起来非常简单,只需攒够二十贯钱,然后去昆仑山百工坊买上一件乌龟保甲即可,昆仑派承诺乌龟保甲可防一切刀枪剑戟,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龟甲的制作非常讲究。
先要寻得一对深居简出的大漠鳄龟,取出龟壳后放在天山脚下的碧玉神潭中浸泡七天七夜,然后磨成齑粉,再与昆仑虚空老人的童子尿混合,最后拿来浇灌自波斯传入的奇树墨帛桑,墨帛桑的桑叶呈金色,又名黄金桑,昆仑奇珍坊的紫玉蚕吃了之后,吐出来的蚕丝就是金黄色,用这种蚕丝做的内衣就叫乌龟保甲,然而大漠鳄龟的壳粉极为难得,后来虚空老人发现,用石灰粉也能达到相同的效果,所以才能大量生产出来与武林同道共享,二十贯钱实在不贵,按理应该改名为石灰保甲,但大家都习惯了乌龟保甲的叫法。
自保的另一种武功就是轻功了,江湖上比较有名的是武当的登云步,峨眉的踏莎行,华山的落英腿,还有埋剑山庄的一叶知秋,南天门的风过无痕,吹梦亭的迷踪蹀影,西山堡的奔雷走电,杀手堂的如影随形,我学的第一门技艺就是轻功,叫云里雾里,这门轻功不是跑得最快的,也不是飞得最高的,但却最能使对手困惑,甚至消极厌世,怀疑人生。困惑得就像当时的杨文静一样。
人最困惑的时候不是遇到难解的迷题,而是明明十拿九稳的东西突然间拿捏不住了,杨文静在当时的武林已经小有名气了,人送外号十步仙子,十步之内,剑锋所指,神鬼皆杀。而当时我与她的距离不过七步,最多八步,按理说我是必死的,一息间她那名叫三娘的剑就应该贯穿我的胸口,鲜血喷涌如注,她则轻挪倩影,滴血不沾衣,然后去杀第二人,中剑的我则倒在地上,像条死狗,已经配不上她再看上一眼。
然而我却避开了她的剑,不仅如此,而且避开后我还说了不该说的话,我说,好剑法!她听到了。
如果真是好剑法,我应该躺在地上,像条死狗,不应该站在旁边恭维她,这已经对她构成侮辱了。
于是她的第二剑刺出,直取我咽喉,剑锋最近离我半寸,第三剑,又是半寸,她的额头开始泛起汗珠,滑落,在脸颊上走了一个弧线,又沿着脖颈一路向下,直到消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又想着她今天流了这么多汗,睡前必定是要沐浴的,她会脱光衣服在浴盆里擦洗自己的身体,红色的花瓣浮在水面,她会掬起一抔水打在自己的脸上,,,
“敢问阁下尊师大名?”
她突然的问话打断了我香艳的思绪,江湖中人比试武功如果输了一招半式,往往会问对方的师承,目的是为了得出“我之所以输给你是因为我师父不如你师父”的结论,这样自己心里会舒服一点。
然而我的师父是个小人物,当过兵,扛过旗,种过田,打过铁,一生安安稳稳,他喜欢习武,但名门正派嫌他出身卑微,不愿收他为徒,还说他骨骼过于惊奇,天生就不是练武的材料。他又憨厚耿直,看不起邪门歪道,于是只能每天自己研发武学,有空的时候就帮邻居挑水砍柴,偶尔也把自家菜地里的瓜果送给路过的行人,他说江湖中很多人只想学习前人留下来的武学,这是不思进取的表现。还说要想成为真正的绝世高手一定要坚持积德行善,积德行善和成为绝世高手有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但从小我师父就是这样教我的。为了成为绝世高手,小时候我会去菜市场趁鱼贩不注意把鱼偷走,然后拿到河里去放生。
无论如何,我师父在江湖上鲜为人知,说了杨文静也不会知道,但我还是坦诚相见。
“家师是扬州青云坊苇明街旧巴屋的主人,为人低调,少在江湖中走动,乡野村夫而已,姑娘必不知晓”
杨文静的脸都气紫了,一个乡野村夫的徒弟,她十步仙子居然莫名其妙得杀不了,只能恶狠狠说道,
“本姑娘记下了!”
说完剑回鞘,就要走,然而一枚铜钱已经在刹那前飞出,彼时我与杨文静正面相对,铜钱从我后背袭来,杨文静看不到这枚铜钱,我也看不见,铜钱会先穿透我,然后击杀杨文静。一钱两命。
当时我的背后是我镖局里的弟兄,在我背后出招的人自然是自己人,自己人为何要杀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