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你是我唯一的阳光》这篇春雨和理查德的故事，我和网友聊了很多关于移民在申请绿卡中所走过的挫折的路，所遇到的无法再提及的往事。为了拿到绿卡，多少移民10年后仍然在等待，他们花光了钱，等白了头，骗过，也被骗过，这一生所受的煎熬与焦灼都在等待绿卡中体会到了，剩下的，仅是一份坚持与无奈。连移民律师们都这样说：移民们很想走大门拿到绿卡，但是大门对他们关上了，无路可走之下，他们只好挖空心思走侧门，爬窗户，那真是狗有狗道，鼠有鼠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老移民们都明了，绿卡申请无怪乎就那么几种途径：婚姻绿卡；亲属移民绿卡；杰出人才绿卡；投资移民绿卡；硕士、博士毕业后的工作绿卡；以及政治、宗教庇护绿卡，大概就这几种途径。在这所有的绿卡申请中，婚姻绿卡最快拿到，一到两个月，就能拿到工作许可证，一年左右就能接到绿卡面谈，可以说是条捷径。所以，急就婚姻、真假婚姻都不可避免地一一登场，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拿到绿卡。
其实春雨算是幸运的，她遇上了理查德，尽管春雨有愧，理查德有憾，但毕竟他们之间没有欺骗，单纯的就是爱慕与帮助，需要与感激，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彼此不会留下心灵的伤痛，但接下来的故事，真是不好说了。
还是说说欣蒂吧。
欣蒂曾经是我的房客。那些年，在我以房养房的日子里，我家的House像个女生宿舍，来来往往的，新移民，老移民，不同地方来的人，在这儿落个脚。陆续地，有些人虽然是搬走了，却留下了让人忘不掉的故事。
欣蒂是个越南华侨，不到四十岁的样子，在洛杉矶县政府上班，算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她会讲英语、越南话、广东话，跟我们讲很费劲的国语。很奇怪的是，有时候，她冷不防地就会说卷舌的北京话，虽说是卷舌过了头，不该卷舌的地方她也乱卷，有点好笑，这同时也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她这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口？因为搞清楚何时卷舌何时不卷这在她是太不容易了。
周末时间，我那个厨房就展开厨艺大比武，各地人才都秀出自己家乡的名吃。欣蒂给我们做的是越南牛肉粉，她叫PHO（发音介乎于“粉”与“芳”之间），在洛杉矶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招牌：PHO，那就是“粉”了。热的，冬天吃很棒。汤头用牛骨熬成，米粉汤里加上很嫩的生牛肉片，汤熟，然后加上豆芽菜、青辣椒、九层塔和几种说不上名字的越南的绿色植物一做一大锅。欣蒂还教我们，吃的时候还要蘸着辣酱和海鲜酱；还有越南的檬（发音介乎于檬与芒之间），凉的，算是越南的凉面吧，但是用米粉做的，放上烤牛肉、花生粉、生菜丝、豆芽菜，酸酸甜甜的，天热的时候吃很清爽。跟着她，我们学会了用柠檬，需要用醋的时候，都是用柠檬代替，这样，院子里种的柠檬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我们会吃越南餐都是跟着欣蒂学的。我们不太喜欢听她讲越南话，后鼻音很重，听起来像是终年感冒不愈，鼻塞得很难受的样子，但我们喜欢越南餐那是不用说的。
等我们做面食的时候，她总是比我们还兴奋，一早就等候。她很喜欢吃我们北方的面点，如果有馒头刚出锅，她会一气儿吃下去一个，什么菜都不要，也不怕噎着，真让我们惊奇，馒头有那么好吃吗？还有像是包子饺子锅贴之类的，她也是爱得不正常，还跟我们说：我特喜欢吃（儿）北京的炸酱面（儿）。说完还问我：我的北京话标准（儿）吗？搞得我都不敢纠正她了，夸她：还行，不错！越南华侨的生活习惯应该是和广东人大致相同的，像是欣蒂这样不南不北的“乱炖”的口味，总让我们费猜疑。
终于有一天，我们算是大概搞明白了欣蒂的老公竟然是个北京京哥。
那天是八月十五，我们像是会餐一样坐在一起喝酒吃饭聊天。每个节假日，我们都会这样坐在一起像是一家人一样聚会。喝着酒聊着天，我们又笑她的乱卷舌，欣蒂或许是喝酒喝得开心了，对我们说：你们不用笑我，我老公是北京人呢。说得我们一愣，她哪里来的老公？还是北京人？她看我们不相信的样子，跑回屋，拿出一个相框给我们，说：看，这就是我老公，北京的，帅吧？！
相框里的两个人相互依偎着，欣蒂笑得很舒心，是发自内心的那种满足的笑容，那位京哥的笑容就很矜持很持重，欣蒂一再追问：我老公帅不帅？我们实话实说：确实挺帅。欣蒂那张瘦瘦的小脸笑得像菊花一样布满了皱纹。欣蒂还给我们夸耀说：我老公也是高干子弟呢，家在北京部队大院的，他前妻还是部队文工团的舞蹈演员，我看过照片，很漂亮。
我们几个国内来的人始终对欣蒂的这位京哥老公心存质疑，条件那么好的京哥，怎么会看上干干瘦瘦小小的欣蒂？国语说得乱七八糟，不知是脑子不好用，还是语言表达有障碍，听她说话总是很费劲，颠三倒四的，那位京哥会欣赏她？还高干子弟？前妻还是部队文工团的舞蹈演员？
继而问她：那你老公怎么不跟你在一起呢？
欣蒂就开始支支吾吾的了。
我们都猜测她的婚姻肯定有问题，只是不好多问。
欣蒂不能喝酒，没等喝多少就像是有了酒的样子，没等笑几声就开始哭，泪水特别多，像是一碰就下雨的云。
她一喝酒话就多。那天喝着聊着，欣蒂一高兴，搬出了几大本相册让我们看，都是她和京哥老公结婚去欧洲旅行时的照片。那次，她正兴致很高的跟我们介绍她和老公旅游过的地方，说到了坐游轮，又说到了法国巴黎，正说到了兴头上，另外一个房客我们都叫她东北大妞这时突然问她：你去过北京吗？欣蒂愣了片刻，摇了摇头。东北大妞又问：你老公为什么不带你回北京看看呢？老话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你老公带你满世界转，就是不带你去北京，你不觉得有问题吗？这个问题其实也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问题。
欣蒂沉默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们都觉得这话问得孟浪了，戳到了欣蒂的心事。
欣蒂再提起她的老公，东北大妞就会无情地打断她，说：那根本就不是你老公，他骗了你！
欣蒂一刹那脸色涨红，来不及想清楚就翻脸了：你跟我有仇啊？你为什么说我老公骗我？
东北大妞说：你看你这人，就是不爱听实话，这是全世界都能整明白的事儿，就你自己整不明白。他跟你结婚就是为了绿卡，这么明显，我看你是闭着眼不想整明白！
拜托你不要这么说我老公！欣蒂有点歇斯底里了。
我们拿眼色制止东北大妞。
算我多话！东北大妞住嘴了。
我不相信他会骗我！欣蒂嘤嘤哭泣，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可怜。
聊天儿不欢而散。
有一次聊天儿她说她是有一栋house的，说得我们一愣，问她：你既然有房，那你为什么出来租房住？她说她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走到哪里都有他的身影，白天夜里都会想他。煮饭的时候觉得他就在身边，睡觉的时候，总听到他在电脑前敲击键盘。欣蒂简直要崩溃了，她无法自己一个人在那个处处充满京哥身影的房子里再住下去。后来，她就把那栋房子租出去了，自己宁肯搬出来租房住。
渐渐地，她就开始点点滴滴地将她和京哥的故事讲给我们听。
那是个有智慧而又沉稳的男人，欣蒂说。她这辈子再也没见过这么有魅力的男人。
就是个骗子，还魅力！东北大妞不客气地说。
你没见过他，不要这样说他！欣蒂坚决抗议。
京哥在美国洛杉矶毕业于某大学研究所建筑专业，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单位为他申请绿卡，只可惜他没赶上好时光，这些年的美国建筑业一片萧条。想到一年找工作的时间一晃就会过期，京哥说不出有多着急，为了吃饭，他临时找了份搬家公司的活儿维持着。欣蒂就是在搬家过程中认识的这位落魄的京哥。
欣蒂和京哥陷入热恋。京哥为欣蒂离了婚，并很快就结了婚。
“陷入热恋”、“为我离婚”是欣蒂自己说的，我们无从考证这是事实还是她的幻觉。
拿到了绿卡的京哥，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并被公司派到了北京工作。家里又恢复了只剩下欣蒂一个人。欣蒂开始怀疑，京哥又回到了妻儿身边。他们开始在电话里吵架。后来吵架也吵不到了，他干脆不接她的电话，再后来，她就接到了离婚通知书，理由是千篇一律用烂了的“性格不合”。
我靠！拿到绿卡前你们性格是绝对合适的，拿到绿卡一夜之间性格就不合了！拿绿卡嘛，大家都心知肚明，要么是真结婚有感情，要么是假结婚付钱，没这么骗人的！既不付钱又骗感情，又骗绿卡，你可以告他的！东北大妞仗义执言。
Never！欣蒂像是被咬到了一样大叫一声！她发誓她永远不会告京哥！
你还相信他爱过你？那他为什么不带你回北京见他的家人？他为什么不和你要孩子？你傻呀你！
我恨你！欣蒂冲着东北大妞大叫。
这个故事在我们听起来并不复杂，就是个为了绿卡而急就的一段婚姻，但是，困难的是，欣蒂把它看成了爱情婚姻，所以，她很难走出来。
她说她很难再找到像京哥这样优秀的男人了，她无法再爱上其他的男人。
我倒是觉得，比起这种混沌不清的婚姻绿卡，一手交钱一手拿绿卡的交易反倒是清爽干净多了，虽说是听起来不雅，合理不合法，但至少谁也不伤谁，谁也不欠谁，做买卖一样公平合理互惠互利，双方都得到了想得到的，也没有这么多的后遗症和这么多说不出的伤痛！
那一年的感恩节，我们开车一个钟头去棕榈泉附近的奥特莱斯（Outlets）购物。欣蒂的眼光还是会停留在男装、男鞋、腰带上，我们将她拖走，不许她再看男人的东西，劝她还是给自己买点什么吧。她真是穿戴得不怎么样，邋邋遢遢，极其不讲究。
在Food-court吃饭时，我们边吃边聊着，数落着各自的收获。突然间，欣蒂像是噎住了一样瞪大了双眼，盯着一处，很呆傻的样子。我们顺势看过去，看到了一幅很温馨很甜美的三口之家的画面——男的成熟稳健、娇妻漂亮婉约、女儿公主般得宠，一家人正在分享美食——桌子上有比萨，有日本料理，还有意大利面。爸爸照顾女儿尝尝这个再尝尝那个，太太给老公盘中续点这个又续点那个。我们看出来了，这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像极了相片中的京哥，只是比相片中更加多了份气息与活力。欣蒂傻了，我们也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洛杉矶那么大，平时开车都难聚到一起，怎么这会儿全挤到这儿来了？！
我们拉着欣蒂赶快离开。走到停车场这段路，她的双脚都在打绊儿。
回来的路上很沉闷，欣蒂一声不吭，我们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恐怕哪句话说不到家，惹得她失控发飙。
从那，欣蒂好像哑巴了一样，跟谁都没话。我们劝她：忘了那个京哥吧，他根本就不属于你。
欣蒂麻木的表情只是露出一丝苦笑。
后来她说，她卖掉了那栋House，换了一栋Condo（联排别墅）。
真希望新的家里，不会再有京哥的身影晃动。
不久，她就搬出去了。在她收拾东西搬家的时候，见她将京哥的照片面朝下，放进了行李箱最底层。
在最后的一次晚餐中，我们又开始喝酒，说是给欣蒂送行。
欣蒂也喝，一碰酒她就完了，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哭。哭声中，她只念叨一句话：他可曾爱过我一天？他可曾真心爱过我一天？
……
我不知道这位京哥多年后是否能够记得在他的生命过程中曾经有一个叫欣蒂的女人驻足过？不管他真心喜欢过这个女人还是对她从来没动过心，但这个女人结结实实地做了他们家的垫脚石，这是毋庸置疑的。没有这块垫脚石，他们一家三口就不会顺利地漂洋过海移民美国，那一幅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共享美食的画面就不会出现在洛杉矶那家奥特莱斯。
年轻时我们都有可能犯下粗率或者轻狂的错误，只是若干年后，不定哪一天，哪一夜，我们的记忆功能就会提醒我们：啊，那件事情，当时实在是不该那样处理的！
所谓的成长或醒悟，是不是就应该这样不经意地被良心所驱使呢？
写完《我帮你，只因我爱你》、《我不相信他会骗我》这两篇有关于婚姻绿卡的故事，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般的让我想起了许多围绕着绿卡有关的故事，真是无意再写下去了，在这些故事的背后，不仅有着辛酸与伤痛，更多的是欺骗与丑陋——记得在一次婚宴酒席上，婆婆美滋滋地说：希望明年这个时候能抱上胖孙子！熟悉新娘的我们听到这句话心里都惊呆了——我的这个同学早已经摘除了子宫，空空的了，还能给婆婆生什么胖孙子？我只能将这个故事一带而过，真的不想再掰开细细讲述，很是不情愿。
绿卡，即使是今天，仍像是一块强有力的磁铁吸引着众多的移民为她投奔而来。但我相信，总有一天，“美国绿卡”，将会成为一个历史性的名词，或者被遗忘，或者被载入史册，或许被其他的什么所取代。
真希望有那么一天，富裕了的中国，自信自强了的中国人，能够堂堂正正地拿绿卡，不再为了拿到绿卡违心地走这些旁门左道；不再为了拿绿卡而将婚姻与情感做交易；也不再为了拿绿卡违心地用那些不真实的政治或宗教庇护做理由，成为别国政府手中的棋子、筹码。 但愿吧，让一切遗憾与愧疚、伤痛与欺骗、自责与无奈都成为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