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迪的高中毕业舞会Prom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可是，它对我的影响竟然是由新奇、不解而逐渐地产生了浓厚的情趣，只可惜，我只有一个女儿，无法再次享受它的魅力与愉悦。这真是个很有魔力的毕业舞会，平时那么稀稀拉拉、落拓不羁的高中生，一夜之间，女生就变成了淑女，男生则变成了绅士，真的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儿。
只是偶尔翻出文迪的Prom照片时，才会重温一下当时的情景。
美国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应该是比较轻松的时刻了，大学申请已经完成，莘莘学子在三四月份也已经陆陆续续地接到了各大学的录取通知，从五月份开始，这些孩子们就开始筹备去参加Prom毕业舞会了，开心的时刻即将开始了！这是高中生们期待已久的舞会，也是他们即将走向成年人的开始，心中的那份忐忑和欣喜充满着每个高中生的心怀。
在美国的传统中，低收入家庭的孩子，并不是每个学生都会选择去上大学，尤其是非洲裔和墨裔家庭的孩子，他们能够高中毕业已经算是经历了很好的学习教育了，这和我们华裔家庭中的传统理念分歧很大。他们没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古训，也没有一定要考上好大学的压力。他们家庭中的大部分孩子高中毕业后会选择找工作，不管是去超市码货还是去餐馆洗盘子，从每小时最低薪水干起，过一种简单快乐的生活就很知足。对他们来讲，能够吃好玩好，早早的结婚成家生孩子比上大学更加来的实际。在各个中学，高中生做未婚妈妈也实在不新鲜，这里面有个社会制度和宗教信仰的制约。墨裔中大部分家庭都是信仰天主教，天教徒是不允许堕胎的。即便是生了孩子养不起，理所当然地去领政府的救济，生上三个五个也不用担心揭不开锅。所以，在他们看来，上不上大学实在不是人生中了不起的一件大事。所以，高中毕业就是大部分学生学业生涯的结束，也是正是走向社会的开始，毕业舞会的隆重和正式就可想而知了。
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舞会，这是他们这一生中永远值得怀念、值得永存的舞会。舞会上，男生要穿正式的西装或者燕尾服，有钱就买，没钱可以去租；女生则是要穿正式的晚礼服长裙。平时那么吊儿郎当的青少年，这一天，男生变成了风度翩翩的绅士；女生则变成了楚楚动人的淑女，他们都攒足了激情蓄势待发，在这一天来个标志性的人生转折，去掉青涩，将自己变成看起立独立成熟的小大人，个个争取在这个舞会上成为最具有魅力的绅士或淑女，这也是引起心仪的男生或女生注意的关键时刻。没有一个学生愿意错过这样一个时刻，错过了，或许就是一辈子的遗憾。这是高中生们青春年华绽放得最绚丽的时刻！
仅仅是筹备这样一个舞会就让这些孩子一直处在亢奋状态。男生要去买或租西装或燕尾服、还要负责租加长礼宾车、买舞会门票、照相、晚餐，还要给女生买腕花，这个美丽的腕花一定要和女生的晚礼服的颜色搭配好；女生则要更麻烦些，要买晚礼服、化妆、做发型、做指甲、配首饰，还要配上鞋子、拎包，待这一切配齐，没钱人家怎么也得花个近千大洋，有钱人家那就花得没数了。
仅仅是舞会的门票一张就要80美元，两张就要160美元，你说男生的负担重不重？
传统来说，高中毕业舞会必须是男生带着女生出席，所以，假如到了高中毕业，还没有男朋友或者女朋友的学生，就很麻烦，就会被人看不起，因为只有“LOSER”（失败者），才会到了高中毕业还没有恋爱的。这点让我们的家教和学校的文化很矛盾。在这样的毕业舞会中，没有舞伴陪着参加毕业舞会的人，在学校里面要么就是丑陋或者性格怪异，要么就是那种死读书的书呆子，没有人要的那种NERD。（美国的高中校园文化跟国内非常不同。读书成绩很好，可是不会社交，不活跃，体育不好的人，是属于彻底的失败者。不但同学们全都看不起、甚至疏远这个人，连大学都不会录取所谓的Nerd——“书呆子”。）这一点，对于来自中国移民的乖乖孩子，是相当头疼的事情。在我对文迪的教育中就是有一条：高中不可以谈恋爱，因为还都太稚嫩，很盲目，所谓的好感都是来自于一种体内的荷尔蒙在作祟，根本不是爱情。文迪在我的耳提面命下，也就只顾着学习，做全A学生，也就没有约会、谈恋爱的经验。但是，毕业舞会却好像是对没有恋爱的人的一种惩罚。所以，很多移民孩子只好邀请自己的亲戚，比如表哥表妹之类的去参加毕业舞会，用来给自己撑起一点面子。
文迪从一开始就紧张到很怕，每天都会问我：妈妈，如果没有男生邀请我去参加Prom怎么办？我逗她：那就别去了呗，那可是省心了！文迪认真地说：那可不行，这么重要的毕业舞会不去参加，那将会很难过的。你想啊，大家在一起四年了，每个人都去，就你不去，多孤独啊！而且也很没面子。继而又不停地着急：妈妈，你说啊，如果没有男生邀请我，我该怎么办啊？我劝她：这还没开始呢，就这么急慌慌的。万一呢？我是问你万一呢，没有男生邀请我？我说：那就问妮娜阿姨，让他们家的凯文陪你去。凯文比文迪小一岁，才十一年级。文迪嫌他嫩，坚持说：还是喜欢同年级的男生陪同去。文迪发牢骚说：平常管得那么严，不让早恋，现在可好了，连个男生都没有。被她这样一数落，我倒像是做错了事的家长一样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难道我平时对女儿的教育太严谨了吗？
好在一个星期后，有个男生邀请了文迪做舞伴儿。谢天谢地，我真该谢谢这个男生，不然，文迪会将不满嫁祸于我。
邀请文迪参加舞会的是个香港男生。平时也没说上几句话，好像是化学课上的同学。文迪还说，这个男生已经决定毕业后去当兵。当上几年兵，再回来上大学，那样，大学学费就会全免。我问文迪：这个学生家很穷吗？文迪说：可能吧，他们家有三个孩子，他是老二。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还没决定上大学学什么，也不想随便选个专业去上，那就不如先当两年兵，再做决定，到时候还省了一大笔学费，也算是一举两得。
我知道，美国很多贫困家庭的孩子是选择走这条路的。最近几年，国内来的有些孩子，因为来得晚，英语过不了关，高考成绩不理想，不能一步到位读好大学，就选择先去部队待两年；两年后回来，英语过关了，上大学也不用交钱了。只是天天要祈祷，不要突然被通知开赴战场。
文迪说，香港男生为了参加这个舞会，已经在麦当劳打工攒钱好几个月了，可能还是钱不够用。我听到这些，心中好生同情这个男生，就对文迪说：那我们就和他共同分担这次的开销吧，别让人家一个人去承担，多可怜啊，为了这次舞会，不知道要在麦当劳卖多少个汉堡钱才够用。文迪说：那我多没面子啊！传统上，都是应该男生为女生花钱的！怎么到了我就成了共同分担了呢？我跟文迪解释：看在人家诚心实意地邀请你，这么小小年纪的男孩，一下子要花这么多钱，人家家里也不富裕，负担实在太重，咱也不落忍吧！文迪说：如果我跟他说，我们承担一部分，估计他的面子上也会接受不了。我跟文迪说：就做到你知、他知不就好了吗！我们的目的就是参加毕业舞会，不想着给人家造成过多的负担。
不知道文迪和这个香港男孩是怎么商量的，文迪回来说，人家男生说，只是让我承担照相部分的费用就好。这样算下来，男生还是要负担租车、门票、晚餐的花费，加上他自己的西服或燕尾服，七八百还是要花的。我不忍心这孩子为了一场毕业舞会就闹得精疲力竭倾家荡产，因为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也算不上男女朋友，让人家花那么多的钱，怎么想，心中也是不平衡。尤其是知道了这孩子毕业后将要去当兵，不知怎么的，心里莫名地产生了痛惜这孩子的心情。能少让人家花钱就少让人家花吧。
最花时间的事儿是陪着文迪去买晚礼服。主要是我的理念上还没调整好。我觉得一个17岁的孩子，还没到18岁，穿得那么正式很老成，应该稍微青春活泼可爱一些，但文迪说，不行，得非常正式的晚礼服才行。试了很多，总也不满意，不是她看不上款式，就是我看不上颜色，最后，终于选中了一件淡淡紫罗兰颜色的及地长裙。接下来，就要配首饰了。不需要真金白银，只要是和礼服的款式和颜色搭配就好。我们是用了几个周末的时间才将鞋子、拎包配上。
临到那一天，又陪她去做了指甲、化妆。望着踩上高跟鞋的文迪，一瞬间高出我一个头（平时高出我半个头），看着坐立有姿的文迪，长睫毛忽闪忽闪的文迪，巧兮倩兮的俊俏模样文迪，我只是发呆一般地赏识着她，竟然感觉有些不敢相认了，不由地感叹着：真成了大姑娘了哈！文迪期待地问我：有没有很漂亮？我望着她，说：非常漂亮！文迪又问：真的假的？我肯定地说：真的！
折腾了这么久，怎能不给与支持与鼓励！而且是真的很漂亮！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个个都花足了钱攒足了劲做到了极致，争取今天做到最美最帅！
这一圈折腾下来，真是比出嫁还费劲！
听着文迪口中嘟嘟囔囔地在重复着什么，问她在讲什么？她说：在重复西餐礼仪，别到时候出丑。华人家庭大都吃中餐，习惯用筷子，偶尔去吃顿西餐，程序上也是大概齐就行。文迪这次可是要赶鸭子上架了，哈哈哈，笑死我了，这是她第一次要做出毕恭毕敬的淑女架势。她不停地温习着：左叉右刀、讲话轻声、刀刃向内、嘴中有食物的时候不可讲话、几组的刀叉应由外向内一道一道使用……看着她那么认真的小样儿，临时抱佛脚，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心里直想笑，就对她说：差不多就行了，越紧张反而越容易出错。即便是刀叉用错了或者是次序颠倒了，也不会是了不起的错！文迪瞪起眼对我说：那可不行，那会很没面子的，那会很没教养的。平时费劲口舌好话说尽也不做淑女的文迪，就这么被逼得要做淑女了，我在心中不停地笑她。我看着她，总会有种看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感觉——小孩子在过家家的时候都是很认真的。
真正等到这一切发生在我们家门口的时候，一切的画面与景象还是令我如同在梦中——一辆加长的礼宾车缓缓地停在我家门口，穿着西服扎着领带彬彬有礼的司机，为那位男生打开车门。男生穿着燕尾服，手捧一束鲜花，紧张的表情上带着腼腆的笑容。他首先来到了我的面前，将一束盛开的鲜花献给我。我不知道他还会献花给我，文迪悄声对我说，这是传统。我喜不自禁地接过这束香气扑鼻的鲜花，于近处看到了这个小伙子有型的头发上喷上了发胶，还散发出好闻的不刺鼻的古龙水（我是鼻过敏）。昂贵的燕尾服依然掩饰不了他的稚嫩和紧张。接下来，他给文迪戴上腕花和胸花，按照规矩，文迪也要给他戴上西服上的领花。接下来就是和家长合影留念。
那是怎样一个美好、温馨、融洽的气氛啊，弄得我恍如要嫁女儿一样的既兴奋又紧张。
加长车里还有三对儿男生女生在等候，他们合租了这辆车。今天全都是名副其实的俊男美女——男生潇洒倜傥，女生光彩迷人，个个都像是受邀去参加奥斯卡颁奖仪式一般隆重与骄傲，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虽说他们今天个个都是公主和王子，但是，他们今天心中都揣有一个梦想，看最终谁会被加冕为舞会中的“皇后”（Prom Queen）和“皇帝”（Prom King），那将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最看重也是最幸运的时刻了。
我被这样一个不真实的景象所包围，总以为是在梦中。文迪临上礼宾车，我还是不合时宜地叮嘱了一句：有事给妈妈打电话！
文迪已经被兴奋的心情所充满，哪里还顾得上听我絮叨？她给了我一个拥抱，大人一样对我说：别等我了，可能回来很晚，你早点休息吧，然后就在那个小绅士的引领下上了豪华的礼宾车。
看着渐渐远去的车影，我禁不住地想：就是个高中毕业，我的天，咋整得跟出嫁似的？！
家家如此！如果你有高中毕业的孩子！
那天的半夜时分，看了看时钟，凌晨一点半，文迪才在那个小绅士的护送下回家。
我望着小淑女文迪，问她：做了一天淑女累不累？文迪将高跟鞋一脚一只踢掉，光着脚丫子说：累死了，真是累死了！做淑女真累！我说她以后肯定不会嫁给有钱的上层社会人家，因为那种人家整天都得这么绷着做淑女。文迪说：为什么要嫁给这种人家去受罪？不嫁也罢！
我问文迪，这一晚上的舞会感觉怎么样？文迪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说：无法想象的豪华——餐厅豪华，舞会豪华，真是豪华得累死人！看来这丫头就是个平民的命啊！这点子豪华罪都经受不了！我又问，那个小绅士怎么样？一晚上呢！我不知道文迪心里对他有什么想法？文迪听到我问这个，瞪起眼睛对我说：哎呀妈妈，这个男生快把我搞疯了。他处处展现他的绅士风度，连我上厕所，他都要陪我去，就在门外等候，还一路将他的手搭在我的后腰这儿，真是难过死了。他的手一搭上来，我这心里就一哆嗦！我知道这是舞会上男生的礼节，可是，只要是他的手搭上来，我这心里就紧张，可是累死我了！我笑她到底还是个灰姑娘，终也做不了白雪公主，做一天淑女竟会累成这样？！
文迪给我看她和那个男生的照片，有一打那么多，大大小小的，都是两个人相互依偎在一起的照片。
我看了后不仅发问：怎么照得跟小情侣似的？文迪对我说：大家都是照的这个样，你就别神神经经的了。
我心中的担忧是，我不知道文迪会不会喜欢上这个男生。忍不住问她：有没有喜欢一点那个小绅士？文迪不抬眼皮地说我：又来了，神经病啊？！
文迪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得怎么舒服怎么来，顾不得将脸上那一层妆粉洗掉，就困得不行了，说：我累死了，我要睡了！任我怎么劝她先去洗脸，她也死活不听，闭上眼竟然就真的睡着了。
我看着小花脸一样的文迪，心里想笑竟也笑不出来了。拧来一块热毛巾给她擦脸，将那些个眼影、腮红、粉底、口红一一擦掉后，文迪又成了那个邻家女孩一样的高中生了。
为了这一天的舞会，真是累死她了。
连我都累。
很多年过去以后，偶尔我会翻到文迪的Prom照片，看着照片中的两个小大人，不仅会问道：也不知那个香港小绅士现在怎么样了？文迪问我在说什么？我说，就是那个当年带你去参加高中毕业舞会的那个小男生啊，不是毕业后去当兵了吗？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文迪恍然大悟，似乎在她的记忆中早已经把这个人给忘光光了。当时，我还担忧她会不会喜欢上那个男生呢。真像文迪说的，神神经经的。
在陪同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有时候，我们做妈妈的，真的不需要那么的神神经经的，真是瞎担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