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狂风大作,屋里冷如冰窖。
一灯如豆,灯下放着一只托盘,盘里是一碗掺了沙子的冷饭,一个硬得可以砸死人的冷馒头,还有一碟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酱菜。
如往常一样,一点肉末星子也看不到。
洛雪淡定地闭上了眼睛。
今天也是完全不想吃饭的一天……
一旁的小丫头焉莎却很着急,一个劲儿地催促:“姑娘快点吃吧,总是不吃饭可不行呀,饿坏了身子城主回来会心疼的。”
城主?
洛雪扯了扯嘴角,她在这儿待了也有半年了,就没见他回来过……
明知她是睁眼说瞎话,洛雪也懒得纠正,慢吞吞问道:“焉莎,是不是没有按时把碗筷送回去,郑厨娘就要罚你?”
焉莎被拆穿了,只好垂头丧气道:“是……是的。”
“多久?”
“半个时辰之内。”
这么点时间,从这里到厨房打个来回都不够,何况此时沙暴余势未消,这明摆着欺负人。
洛雪一下子睁开眼睛,拉过焉莎的胳膊,撸起袖管,果然在她纤细的手臂上看到几道新添的鞭痕。
“又被打了?”
焉莎不敢动。
“你又傻站着了?我不是教过你的……”洛雪恨铁不成钢,松开手比画,“要是她们再用鞭子抽你,你就往这个位置走,再这样转身,肯定能躲开。”
焉莎快哭了:“我……我不敢!姑娘你也快别说了,要是得罪了阗总管的人,我们以后连冷饭都吃不到了……”
小姑娘红着眼睛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看得洛雪顿时没了脾气。
焉莎只有十三岁,半年前被爹娘用两头羊换进来,一没靠山二没本事,跟着她已经够倒霉了,其他的事,还是不要勉强了。
她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焉莎卷曲的长发,然后打开窗把饭菜全倒了,将一个空托盘推了过去。
“行了,快去吧!”
焉莎瞪圆了眼睛:“姑娘你……你怎么都倒掉了?”
“你不会当作我已经吃了吗?”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洛雪边说边起身打开门,一阵狂风迎面扑来,风里夹杂着沙粒,砸了她满头满脸。
这该死的沙暴。
她吐了两口沙子,朝焉莎招了招手,指着不远处一片胡杨林:“你沿水渠穿过林子,院子后面就是厨房了,近很多。”
焉莎应了一声,提起食盒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姑娘你等会儿,阗总管说过今天会煎药的,我去看看,顺便再给你拿点吃的来。”说着一头扎进狂风里,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看着焉莎瘦小的背影,洛雪忍不住皱眉。她已经断药快一个月了,所谓的“今天会煎药”多半也是假的,小姑娘还是太天真了。
一想起很久没吃药,脑袋和四肢经脉又阵阵刺痛起来,她轻轻“嘶”了一声,赶紧关门进屋。本来身体就弱,又成天吃不饱穿不暖,爹不疼娘不爱的,再不好好保重,迟早连自己是谁都没弄明白就呜呼哀哉了。
洛雪抱着被子,缩在床角等了两个时辰,也不见焉莎回来。
不用猜就知道,小姑娘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说来也奇怪,她已经够潦倒了,还总是有人看她不顺眼,连带她身边的人也跟着遭殃。
她起身裹上唯一一件厚斗篷,匆匆推门走了出去。
肆虐的沙暴已经平息,但天空还是一片灰蒙。放眼望去,从地面到屋顶都铺上了一层暗黄沙砾,各种碎片狼藉地散落一地。
就连不远处的金顶高塔,看起来也像是海市蜃楼,亦真亦幻。
这样一座与黄沙毗邻的城,常年缺水,草木稀疏,却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大妙如意城”。
听说,这里的城主年轻英俊,温柔多金,红颜知己遍天下。
还听说,他武功高强,所向披靡,称霸中原武林。
至于她呢,则是这位了不起的城主的姬妾之一。
她们居然说,她是城主的……姬妾?
如果是真的,那她肯定已经失宠很久了!
至于为什么,她也好想知道,可谁让她想不起来了,就连城主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
她的记忆只有这不长不短的半年。
某一天醒来,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满身的伤痕和这一座黄沙城,就连她的名字“洛雪”,也是别人告诉她的。
只不过,那时她还住在高塔下宽敞的大屋子,每天按时服药,饭菜新鲜可口。除了伤太重不能下床走动,脑袋里一片空白之外,其他倒也无可挑剔。
再后来,她的外伤慢慢好转,却被人赶出了大屋子,三天两头换地方,离高塔下的宫殿越来越远,房间也越来越简陋,饭菜质量直线下降,到最后,连调理内伤的药都没有了。
唯一陪伴她的,只有一个小受气包——焉莎。
她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当初也为自己争取过,但是打架打不赢,跑路跑不动,手里没钱,上面没人,别说城主了,就连代城主桃夭夫人和女侍总管阗玉她都见不到。
争取了几次,却换来一连几天不给放饭的时候,她就想明白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保命要紧,其他都不重要。
城主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机会也总有一天会降临,只要能活着。
虽打定主意低调求生,可眼下必须要为焉莎走一趟,她的人,理应由她护着。
幸好她住得偏僻,附近只有羊圈和马棚,只要有心,就能发现一些别人不知道的路,比如那条通往厨房的捷径。
洛雪裹紧斗篷,穿过杂乱的胡杨林,悄悄闪进厨房后院。快到晚饭时间,厨房里一片忙乱,食物的香气四溢,她咽了咽口水,正想寻找焉莎,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呵斥:“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洛雪闻声抬头,只见不远处站着几个女子,为首一个身穿五色锦袄,深眼窝,高鼻梁,皮肤白皙,正是女侍总管阗玉。
她心中暗道不好,急忙垂下头,中规中矩地行了一礼:“阗总管。”
“原来是你。”阗玉翻了翻眼皮,轻哼一声,“你不好好待在屋子里,跑这儿来做什么?”
她身后几个女侍见状纷纷插嘴:
“是不是被沙暴吓傻了呀?”
“莫非是那破屋的屋顶给风掀了?”
“哎哟,这可怎么办?难不成要住马棚里?”
……
她们七嘴八舌出言讥讽,阗玉却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洛雪皱了皱眉,道:“我来找焉莎。”
“焉莎?”阗玉撇了撇嘴,“听郑厨娘说,这小丫头中午来还碗筷的时候手脚有些不干净,刚挨了鞭子,现在已经被关起来等候发落了。”
“手脚不干净?”洛雪耳边顿时响起焉莎临走前说的话,手掌倏然握起,语气也冷了几分,“她现在被关在哪儿?”
被她的目光牢牢盯着,阗玉心里竟生出了几分寒意,不禁恼怒道:“我们大妙如意城行的是中原的礼法规矩,偷东西就是大罪。你以为你是谁呢?想见就见?”
洛雪丝毫不惧:“我要见她!”
阗玉平时被人奉承惯了,听着这样的顶撞就格外扎心,新仇旧恨顿时一同被勾了起来。
什么来自中原的姬妾,不过是城主丢弃不要的玩物罢了,初来时阵仗那么大,现在还不是被弃若敝屣?
一个弃妇,也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越想越生气,阗玉挥手一招,身后两个健壮的女侍立刻一前一后地将洛雪围了起来。
“要见她也可以,你就和她一起待着去吧。”
那两人对付起人来很有一套,话音未落就朝洛雪扑了过去。可连抓两下,居然连洛雪的衣角都没有碰到。这看起来十分瘦弱的女子竟像是脚下抹了油,躲得比兔子还快,角度还十分刁钻。
阗玉心里一动,莫非她会武功?
不,不可能!她多走几步就喘,稍微重些的东西就提不起来,怎么可能会武功?
——没错,一定是她运气太好了!
阗玉把心一横,正要招呼剩下几个人一起上,身后突然有人遥遥喊道:
“阗总管!阗总管在吗?”
阗玉急忙回头,只见一个小厮正气喘吁吁道:“城主……城主回来了!桃夭夫人让阗总管赶紧去天璇宫候着!”
这句话,如同一道圣旨,让阗玉立刻放下了一切杂念。她脸上的表情从花容失色到喜出望外再到不胜娇羞,连续变换了好几拨,让一旁的洛雪叹为观止。
她再没有心思去理会洛雪,转身匆匆离去。
直到一群人消失,洛雪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掌心一枚小小的桐木钗隐入袖中。
诚然她连半桶水也提不起,但真要搏一搏倒也不见得就是被揍的那一个……不过这件事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点是——
城主!
那个据说是她的主人,却一走半年不闻不问,任凭她自生自灭的男人,他终于回来了?
很好。
她已经不记得他对她有没有好过了,只记得他对她有多不好。这仇且记着,只要他回来了,她的机会也就回来了。
总能找到法子去见他一见,然后再徐徐图之……等吃饱了、穿暖了、身体养好了,就有力气去想后面的事了。
她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