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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聆雪听琴

等洛雪费劲地从他身下爬出,跌跌撞撞地出门找来白燕升的时候,白翳已经无法动弹,浑身冷得如同浸了冰水,就连软榻边洇开的一摊鲜血上也结了一层冰霜,甚是触目惊心。

白燕升双眉紧锁,拿出随身针囊,诊脉推穴,好不容易才让他发青的脸色稍稍恢复。而一旁的洛雪已经将整件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听她说到“琉璃火”的暗器和姚落英袖中的青烟时,白燕升不禁皱眉道:“琉璃火只是障眼法,真正针对门主的,是这道青烟。”

“那是什么毒药吗?为什么我一点事也没有?”

“此烟应当是用西域的沙陀蜜提炼而成的。沙陀蜜原本是一种治疗热症的香料,经过屠苏楼历任楼主的研制改进,如今是屠苏楼成名于世的寒毒中的一种。虽然比不上‘寒霜降’霸道,但它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催发原有的寒毒。”

洛雪恍然:“难怪我没什么事,姚落英一开始针对的就是白翳身上的‘寒霜降’!”

“不错,门主身上的寒毒未除,如今被精炼的沙陀蜜激发,再加上一时气血流动加快,反噬更加严重……”白燕升说着,看了一眼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有些发紫的白翳,目光又落在衣衫不整的洛雪身上,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责难,“你当时在做什么?怎能眼睁睁看着门主被人暗算?”

洛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质问简直是莫名其妙,一来她明明有挡在他面前,只是被他扔开了;二来,就算他没有把她扔开,就凭她这点微末的本事,也挡不住姚落英处心积虑想要给白翳下毒的心啊!

这位白燕升先生凭什么如此咄咄逼人,难道白翳死了,还要她陪葬不成?

她有些生气,忍不住想要反驳,手腕却被白翳握住了。他的手掌冰冷彻骨,让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想说的话也就慢了一拍。

只听白翳道:“和她没关系,有时间怪她,不如告诉我要如何祛毒,我不能在路上耽搁太久。”

他冷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语气倒是很镇定。洛雪不由得低头看了他一眼,却意外地捕捉到他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神色,很温柔,却又和往常的温柔不太一样。

虽然他经常对着她含情脉脉,甜言蜜语更是家常便饭,但这次的眼神却有些不同,就好像极平静的水面上荡开了一圈圈涟漪,又或者是浸润远山青黛的淅淅沥沥的雨……总之自然得十分纯粹,和他从前那些刻意为之的引诱都不一样。

洛雪心里恍惚间有什么一闪即逝,却又说不出来。耳边听到白燕升明显忍着气的回答:“是。沙陀蜜不好解,时间耗得比较长,这几日最好让属下陪在门主身边,随时应对。”

白翳轻轻“嗯”了一声,随后捏了捏洛雪的手,低声道:“你先回去,明天我让人来叫你。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

因为寒气所逼,他的嗓音更加沙哑,可语气却着实不同寻常。白燕升闻言盯住洛雪,满眼探究和猜忌,更多的还是强烈的不满和排斥,只是没有再说话。

洛雪似乎也被他的温柔感染,十分乖顺地回答了一句:“好,你也好好养伤。”

一回到自己的屋中,洛雪便立刻吩咐焉莎收拾行李。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只带值钱的东西,别的都不要。”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枕畔拿出一只小包袱,一层层打开。

包袱里放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都是在这一路上经过的市集上买的。白翳出手大方,只要她感兴趣的全都会买下来,零零碎碎的,就积攒下了一大包。

镶着红宝石的小镜子,坠着猫眼的银丝面纱,绿松石的手串儿,牛骨做的杯子,一种用“玻璃”做的彩色半透明瓶子……大部分都没什么用,用来掩人耳目而已。

他以为她是初来乍到对什么都好奇,殊不知从踏出大妙如意城那一天,她就处心积虑着要逃跑,逛街挑东西的眼神,才不可能只是因为“好奇”。

从一堆东西里翻拣出想要的,回头一看,焉莎还是茫然地站在原地。

洛雪急了:“发什么呆呢,快去收拾呀!”

焉莎这才回过神来,一脸震惊:“姑娘,我们……我们真的要走?”

这也太突然了!虽然这一路上洛雪确实跟她说过几次要找机会溜走,可她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在她看来,城主对姑娘那么好,从前的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幸福未来指日可待,姑娘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离开城主?

“当然是真的!”

焉莎也急了:“姑娘,您是不是和城主吵架了?姑娘您别冲动呀,有什么话等气消了再和城主好好解释,别走啊……”

“没有吵架!不需要解释!还有,我为什么就不能离开他!我是人,又不是他的宠物!”

洛雪简直快被她气死了,干脆自己动手收拾。

等了那么久,没有比今夜更好的机会了。

白翳的毒一时半会儿解不了,白燕升必定整晚都要陪着他。剩下的人里,白司秦早在大妙如意城的时候就被派回中原执行任务,白舜华则去跟踪姚落英了。剩下的亲信高手,今晚一定都尽数护在白翳身旁,只余下看门守夜的,多半也都是原本守在双城的弟子。

这里的弟子水平如何她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她知道,他们肯定对她这个“侍妾”并不熟悉。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洛雪很快收拾好了重要物件,又从方才那一堆零碎里挑出一个小木盒,取出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白玉令牌。

仔细看,令牌十分粗糙,玉质很差,上头刻的花纹歪歪扭扭,着实不能细看。

上次他们路过市集的时候,看到有人在赌石,她看着好玩,白翳便也出钱陪她赌了一把。可是开出来的玉石质量不好,白翳本不打算要,她却说要留作纪念,便切了一小块,一直随身带着。

洛雪当然不是真的为了留作纪念,这块玉虽然玉质不好,但打磨一下,再抛个光,乍一看和白门惯常使用的白玉令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至于令牌上的花纹,她也不可能问白翳要真的过来细看,但每次他或者他的属下使用的时候,她都留个心看上几眼,时间长了,拼拼凑凑也能刻出七八分相似。

这等劣质冒牌货,白翳的亲信自然一眼就可以识破,但是别的人嘛……

天时、地利、人和,就是今晚了!

洛雪把玉牌揣进怀里,一抬头,却见焉莎还是一脸惶恐,于是捏住她的下巴抬了起来,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焉莎,我不勉强你离开。你想清楚了,自己选,留下,还是跟我走?”

她的目光坦率清亮,仿佛蕴含了什么魔力。焉莎抿了抿唇,不由自主地答道:“我……我跟姑娘一起走。”

子时过半,月正当空。

焉莎回头望着隐在夜色中的街道屋舍,心里还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没想到真的能离开。

一切如洛雪所料——因为白翳寒毒加重,白燕升需要整夜随侍,白舜华追踪姚落英未归,因此这次从大妙如意城带来的心腹全都守在了主屋周围。值夜和守卫只有双城这边的白门弟子,而这里的弟子,对洛雪的印象只有——可以和白翳同乘一辆车,同住一间屋子,是传说中比桃夭夫人还要受宠的女人,是白翳的心腹。

因此,当洛雪手里拿着粗制滥造的“令牌”,趁着夜色微光,在那些守卫面前虚虚一晃,并故作神秘地表示有“秘密任务”“无可奉告”的时候,几乎没有人阻拦。

洛雪甚至还从马厩里顺手牵走了一匹小马。

焉莎跟了洛雪几个月,这一次才真正见识到她的胆大心细和沉着冷静,换成是自己的话,一旦心里没底,眼神话语间恐怕早就露馅了。

也许……洛姑娘真的不适合做一个乖巧依附在城主身边的女人吧。

后半夜,城中起了雾。

行至旷野山间,雾气更加浓重,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焉莎有些害怕,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坐在她身后的洛雪察觉到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拉住缰绳,让正前行的马儿停了下来。

没有流动的雾气和雾气中影影绰绰的树木山石,焉莎略微安心了一些,定了定神,问道:“姑娘,我们要去哪里?”

洛雪看了看四周被雾气包围的漆黑山道,轻声答道:“屠苏楼。”

焉莎不知道屠苏楼是什么地方,她既然决定了跟着洛雪逃跑,自然是洛雪去哪里她就去哪里。这会儿开口说话,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里不那么害怕。

“那……那我们还要走多久呀?”

“应该快到了。”说着,她翻身下马,一手拉住焉莎的手腕,一手托住她的腰,“来,下马,接下来的路我们要走着去。”

姚落英的屠苏楼,是洛雪萌生去意后第一个想到要去的地方。

一来,根据白翳的只言片语,此地应该已经归白门所有,但如今门主既然来了双城,弟子们一定都去了城里,这里的守卫必然松懈,混进去也会更容易。白翳再怎么精明,一时间也不会猜到她居然会躲进他的地盘。

二来,她对双城周围的地形和道路都不熟悉,胡乱逃跑反而容易被抓到。白翳急着赶去长恨岛成婚,即使第二天发现她不见了,也不会花太多时间和精力来寻人。她躲在这里,等这一阵风头过去了,再想办法找个商队跟着,一路慢慢去往中原也不迟。

屠苏楼并不难打听,但洛雪还是留了一个心,花了些工夫辗转询问,才得知其大本营正位于城外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

趁着夜色摸黑上山,却又遇上天降大雾,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洛雪握住焉莎的手,借着微薄星光,慢慢摸索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想,等会儿该用什么方式混进楼里比较合适。

如今的她和焉莎,外形已经和离开白门别院的时候大不一样,这要归功于那些她一路收集的小玩意儿——她变成了一个来自西域的流浪舞者,有着苍白干裂的皮肤,卷曲的褐色头发,浅棕色眼珠,眼角细长,绯红的颧骨上还戴着银丝面纱,一身廉价的舞衣外罩着半旧的皮袄,风尘仆仆的样子和双城街上来来去去的西域女子并无不同。

就连焉莎都变成了一个其貌不扬的西域少年。

这样的装扮,不知有没有机会混进屠苏楼的商队里?

正想着,脚下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顿时一个趔趄,她及时回过神来稳住了脚步。身后的焉莎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一个跟斗栽了下去。

洛雪手上用力,想要将她拉起来,谁知掌中的小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像是感受到什么极度令人恐惧的东西。

洛雪想也没想就伸手捂住焉莎的嘴,将她后知后觉的尖叫声适时地捂了回去。

片刻之后,火折子幽幽亮起,她顺着焉莎摔倒的方向,慢慢弯下腰去。

一星火光于缭绕的雾气中摇曳,更显出四周黑暗的深邃浓重。洛雪很快就看到了乱草丛中的一张脸——面如死灰、七窍流血的脸。

她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退了一步,低下头又深深吸了口气,才附在焉莎耳边低低道:“不许出声,我要松手了。”

见焉莎流着眼泪不停点头,她才松开捂在焉莎唇上的手掌,反手从腰间的五彩革囊中抽出一把匕首,再次举起火折子朝那个草丛中的死人照了过去。

是个西域男子,死状甚惨,卷曲的头发胡子上沾满了血迹,穿了件黑袍,袍子的胸口上绣了两个字。

是中原文字“屠苏”二字。

是屠苏楼的人?

见尸体手边还掉了一个松节火把,洛雪捡了起来,用火折子点燃。此时此刻考虑不了那么多了,在这雾气重重的山间,面对不知名的尸首,担心暴露目标和隐藏自己的行踪,都是没有意义的。

首先,她得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火把的光芒比火折子要亮很多,顿时将周围照亮了一片,这一眼看去,她的心里顿时揪紧了。

四周草丛里倒卧着的不只是脚下这一个人,横七竖八的,仅仅肉眼能看到的,就有四五具尸体。血迹在脚下的土石草木间蜿蜒,大部分已经渗透进厚厚的枯叶层下,地上只留下大片几乎干涸的深色。

缥缈的雾气流转,仿佛也增添了浓浓的血腥味。焉莎已经吓傻了,紧紧靠在洛雪身边,小手冰凉,一动也不敢动。

洛雪定了定神,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尸体和石块,寻着路慢慢往前走去。

这些尸体的衣服上都绣着“屠苏”二字,这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联想到之前白舜华追踪姚落英而去,她心里的不安就更加强烈。

明明和姚落英不熟,也明知前方必有不妥,她还是一步步往前走去。

似乎天性如此,又似乎是浓雾的那一端,有她不得不去探寻的真相。

如此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了百步,又见着了几具尸首,这一次,她还看到了熟悉的白色衣袍,正是白门的弟子。看情形,显然是两派相争各有死伤。

眼见前方浓雾中隐隐约约露出楼阁一角,洛雪正要回头提醒焉莎小心,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的歌声。

歌声十分模糊,只能听得出来是个小女孩的声音,轻轻柔柔,断断续续的。

山势渐高,雾气越发浓重,这满是死尸的幽静山林中突然传来一阵犹如鬼魅般的声音,焉莎简直快要昏厥了,只能死死咬着手背,任由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掉。

洛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不退反进,循着歌声,极轻极慢地靠了过去。

很快,眼前出现了一片平整开阔的砂地,砂地上搭着几顶帐篷,广场的两边传来牲畜的嘶鸣和臊气,有骆驼也有马。

这里应该是屠苏楼商队整装集结的地方。

细细的歌声再度传来,同时有一缕灯光穿透了雾气,只见一个矮小的身影提着一盏灯笼,穿了一身玄色衣衫,正背朝着她们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歌声正是她发出的。

从背影来看,依稀是个小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这孩子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蹲下身,手指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哎呀,这个也死了……”

洛雪这才发现,那一边的地上居然还歪歪斜斜躺了更多的人,看来此处战况只比她们方才经过的地方更加惨烈。

可是这小女孩独自一人,穿梭在尸体和浓雾之间,非但丝毫不惧,居然还敢用手去碰触,若这不是什么幻觉,那她可真不是一个普通小姑娘。

洛雪正思考着究竟是该继续隐藏行踪静观其变还是假装路人现身上前,小姑娘突然惊叫了一声。

洛雪立即穿过雾气,冲到了她的身后,却见地上一个半身浸在血水中的人正伸手抓住了小姑娘的胳膊,胸膛起伏,气若游丝。

玄衣小姑娘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嘀咕道:“你还活着呀,怎么比死了还吓人……”说着,回头看了洛雪一眼,“你又是谁?从哪儿来的?”

这一次,洛雪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唇红齿白,双眸明澈,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只是这孩子此刻眼中布满了戒备,让洛雪瞬间想到伺机而动的小野兽。

对,小小的,有利爪,会咬人的,小野兽。

她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小女孩皱了皱眉,又问了一遍,而那只没有被拉住的手已经悄悄探向了怀里。

洛雪只当不知,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张开嘴“啊啊”了两声。

“哑巴?”小女孩上下打量了洛雪一番,只见她一身胡姬的打扮,顿时起了好奇之心,“你从西域来的吗?你能不能听懂我说话?”

洛雪还没有所表示,一直躲着的焉莎终于从小树林里冲了出来,叽里咕噜地对着小姑娘说了一长串话,然后一脸害怕地躲到了洛雪身后。

她说的是家乡话,洛雪在西域待了半年也只能听懂一半,更别说是这个中原来的小姑娘了。

小姑娘顿时有些蒙。

洛雪暗中扯了扯焉莎的袖子,朝她递了一个眼色,焉莎这才结结巴巴地低声道:“我……我们想找……找屠苏楼的商队……去……去中原……”

也许是这个满脸雀斑、胆小腼腆的西域小哥哥让小姑娘觉得面善,又或者这个看起来有点潦倒的胡姬没什么威胁性,总之,她眼中的戒备慢慢淡了。她蹲下身来,一边给地上那位尚存一息的幸运儿止血施针,一边竟和焉莎聊了起来。

焉莎早就得了洛雪的授意,需得装成对中原语言很不熟悉的样子,而对方小姑娘伶牙俐齿,让这场对话十分费劲。

等到把那人的伤口包扎完,小姑娘也差不多知道了这对主仆的来历——来自西域大食国,胡姬名叫阗玉,是一名流浪舞姬,为躲避战乱,带着小侍从以木提来到双城,想要到屠苏楼搭一个商队,去往辽阔美丽的中原。

西域多年战乱,在双城一带,甚至更加接近中原的城市里,有着这般经历的舞姬数不胜数。但小姑娘却显然是第一次听说,托着腮不无羡慕地感叹:“真好啊,我也想去戈壁沙漠看看呢……我从爹爹的书里看到过,西域有长着三只眼睛的巨人,是不是真的呀?”

看她一脸憧憬的样子,洛雪真的很想开口告诉她,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西域的戈壁上只有不断变幻的沙丘,还有一群整天都在担心战争和水源的可怜家伙。

但她什么话都不能说,只能伸手在焉莎的腰上轻轻一掐。焉莎浑身一颤,继续问道:“不知……不知姑娘是不是屠苏楼的人?如何……如何称呼?这里……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伸手一只小手,一根根数手指:“第一,我不是屠苏楼的人,我只是路过;第二,我的名字不可以告诉你们,不过你们可以叫我萧姑娘,不是‘小姑娘’哦,记住,是‘萧何’的‘萧’!第三嘛……”

她的话还没说完,茫茫的雾气深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琴声。

泠泠之音,古雅清冷,让人想到月华流淌于寒冰,冬雪轻落于白梅。

琴音入耳,洛雪的脑袋里仿佛也有一根弦被拨动了。

深山浓雾,满地尸首之间传出来的琴声,竟没有让她觉得一丝一毫的诡异阴森,反倒犹如坠入一场绚烂梦境,短短一瞬,竟像是把一生的美好景致都看遍了。一时间有无数情绪涌来,心悸、甜蜜、委屈、心碎……毫无头绪,以至于她分不清这情绪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只知道这种强烈的冲击让脑袋也隐隐作痛。

她忍不住揉了揉脑袋,却听到那个小姑娘轻轻“哎呀”了一声:“爹爹叫我回去了,你们……”

她看了看主仆二人,又看了看地上那个奄奄一息动弹不得的人,眼珠微微一转,说道:“屠苏楼已经没有啦,你们是找不到商队的,不如随我去见爹爹,或许他有办法。”

琴声未停,依旧不紧不慢,婉转清扬。

这抚琴之人,是小姑娘的爹爹?

洛雪轻轻点了点头。

见她们同意,小姑娘眯起眼睛微微一笑:“那就麻烦你们,帮我把这个人抬回去吧。”

跟着小姑娘穿过砂地,就看到一座依山势而建的精巧楼宇。楼宇的檐下和四角都点了灯,虽算不上灯火通明,但也足够让人看清这里的地势。

小姑娘一边示意她们抬着伤者往前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支短笛,放在唇边呜呜吹了两下。

这应该是他们父女之间的暗号,因为笛声一起,琴声便停了。

大门处已经无人看守,小姑娘将她们带到一间点了许多蜡烛的大屋子里。这间屋子里还躺着四五个同样受了伤的人,由两个身穿玄衣的年轻人照看。那两人见到她们,急忙上前来把受伤之人接了过去,对着小姑娘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叔。”

师叔?

洛雪忍不住看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却丝毫没觉得受之有愧,面色自若地摆了摆手,让洛雪和焉莎在这里等着,自己却一转身走了。

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洛雪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偌大的屋子里,除了受伤之人的呻吟,便再无其他声音。那两个年轻人好似隐形的一般,除了给伤者喂水、包扎、上药,就一直斯文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下棋,互相之间甚至没有交流,更不要说和她们聊天了。

其实她很想说话,尤其对那位以琴音唤起她无数情绪的“爹爹”,有着按捺不住的好奇。

——如果这两个年轻人叫小姑娘为“师叔”的话,那位“爹爹”不就是“师祖”?他究竟有多大了?为何这琴声似曾相识?

他们以前有没有可能见过?

心里一旦生出了这样的假设,便再也无法克制。洛雪最后还是找了个借口去解手,留下了焉莎作幌子,一个人偷偷溜了出来。

整座楼早已人去楼空,到处一片狼藉,仅仅在拐角处留下几盏灯火。她蹑手蹑脚地拐了几个弯,走进了一个小院子。正想着该去哪里寻找方才那个小姑娘,左手边的走廊深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压抑的低吟声。

是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

她定了定神,背贴着墙,屏息静气,慢慢朝发声之处挪了过去。

她运起木鱼先生所授的闭气之法,耳力便格外灵敏,走廊深处极轻的对话也细细传入耳中。

一个十分虚弱的女声正说道:“我的手……是不是以后都不能动了?”

方才那一声低吟听不真切,这一回开口,洛雪听得十分清楚,不由得脚步一顿。

——姚落英?

这么说,姚落英从白翳那里逃走之后来了这里?那么,追踪她而去的白舜华又在哪里?会不会在这附近?

还没等她想明白,一个男声轻轻答道:

“无妨。”

清冷干净的声音,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魅惑,仿佛有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又轻柔,又诱惑。

是的,她竟觉得是种诱惑……的声音,短短的两个字,居然会让她莫名心悸。

——这就是琴声的主人!

她几乎毫不犹豫地肯定,而且压抑不住想要见到他的冲动……

立刻,就想看到他。

这情形着实不同寻常,让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以至于姚落英之后说的几句话都没有听清。

等到定下神来,只听到那个男子的声音淡淡道:“……此物我珍若性命,姚姑娘,是你逾矩了。”

姚落英小声啜泣起来:“我……我此次前去复仇,本抱着必死之心,从未想过能活着回来。只是……只是想赴死之时能有你随身之物相伴,也算是……圆了我此生的念想。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娇俏稚嫩的声音打断:“其实姚姑姑你爱慕我爹爹,我懂的,你想要他的东西可以问我拿呀。他的衣服呀、手帕呀、用过的筷子、梳头的梳子什么,我都可以悄悄拿给你。可是这个不行哦,那是爹爹和我大姐姐的定情信物,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走的。上次爹爹和坏人打架,那人把凤凰打裂了一道缝,爹爹发了好大的脾气,给那人下了七笑散,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瞧着甚是凄惨……”

“茵茵。”

清冷男声打断了萧小姑娘不着边际地胡扯,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似乎并没有被姚落英楚楚可怜的哭诉打动,也没觉得萧小姑娘的话叫人尴尬……如此平淡的声音,就好像她俩说的事完全跟他无关。

洛雪却忍不住觉得好笑。萧小姑娘人不大,说起话来偏要老气横秋,如果她是姚落英,恐怕会被这番“劝诫”气死。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姚落英低声痛叫吸引过去,听到男子吩咐萧小姑娘去取一些药品,随后便有脚步声渐渐朝门口而来。

洛雪急忙侧身闪开,想要躲到走廊外的树丛里。可是脚下才挪了一步,窗棂便被撞开了,数道劲风从她脸畔擦过,面纱的系带不知被什么打断,倏然扬起,一时遮蔽了视线。

等她手忙脚乱地将面纱扯下来重新遮住脸庞,颈边要害之处的肌肤已被一根泛着冷光的长针抵住。

那个方才只在门外听到的声音正冷然响在身侧。

“什么人?”

她抬起眼。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梦境,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虚妄,只有此时、此地、此人,才是真实存在的。所有的光影都敛聚在他身上,收进她的眼底。

这感觉,甚是奇妙。

——是似曾相识或者……一见钟情?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然后,心底自喧嚣而沉寂,他的五官才真切地进入她的视线里。

眉眼清俊雅致,鼻梁与眉骨之间的线条自成锋锐却又不失柔和……除了“好看”两个字,她简直想不出别的什么词来形容了。

玉树临风,温润清雅——第一眼,他从声音到样貌,都叫她心动。

这半年来,那些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的茫然,始终悬浮着的心,似乎都在这一刻缓缓沉落。

她呆呆地盯着他,直到脑袋里突然传来一阵针刺一般的抽痛。

刺痛的感觉很快沿着颅骨传到脊椎,继而整个四肢百骸都像是被麻痹了,完全不受控制。

顾不上颈侧逼人的长针,她下意识伸出手来拽住他宽大的袖子,后背却止不住贴着墙壁缓缓滑落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眼角的余光看见他骤然靠近,伸手接住她,目光如冰雪浸润入她的眼底。

“你……”

他后面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

“你怎么了?”

萧逐夜的话还没有说完,眼前这个西域舞女模样的女子竟一头栽了下去。他不得不收起长针,伸手及时搂住她的肩膀,避免她的头磕到地上。

身体很软,瘦得厉害。

他为自己脑海中一瞬间闪过的想法而忡怔,随即,耳边传来萧茵茵稚嫩的声音:

“啊……爹爹你把她怎么了?这位姐姐方才帮过我,她不是坏人!你不要伤害她!”

夜深人静的,小姑娘叫得也太夸张了……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什么也没有做,她便晕过去了。”

“哎?”萧茵茵急忙上前来探她的脉,小手摸了半晌,轻轻“咦”了一声。她抬起头正要询问,身后的房门却打开了,是姚落英。

“萧……萧兄,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十分苍白,一把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露出单衣下一截细白光裸的手臂。萧逐夜皱了皱眉,垂下目光道:“没事。”

萧逐夜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那西域女子抱了起来,朝屋子里走去。

“茵茵,随我一起来。”

萧茵茵眨了眨眼睛:“这个姐姐还有个侍从,我先去叫他。”说着拉了拉萧逐夜的袖子,示意他弯下腰来,悄悄说道,“爹爹,她的脉象好像有些奇怪,我断不来,你看看呀。”说着,转身一溜烟跑了。

萧茵茵带着胆战心惊的焉莎走进屋子的时候,洛雪已经醒了。

她正半躺在床头,出神地看着身边的男子,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萧逐夜则在替她诊脉,半垂着头,滑落的长发挡住了半张脸,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一言不发,仿佛老僧入定。

不远处的榻上,姚落英正看着他们,目光幽幽,神情莫测。

这幅画面着实有些诡异,萧茵茵暗中吐了吐舌头,在焉莎背上推了一把。焉莎顿时回过神来,扑过去叫了声:“姑娘——”

这一声顿时打破了屋中的静谧,洛雪回过神冲着焉莎眨了眨眼睛,萧逐夜也顺势收回了手,站起身来。

姚落英则问道:“这位姑娘怎么样了?”

萧逐夜并没有立刻开口,沉默片刻后才问道:“姑娘方便让我看一下手臂上的伤痕吗?”

洛雪愣了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刚才被他诊过脉的右手,一道暗红的伤疤横过手心,径直没入紧窄的衣袖里。

还没等她做出反应,身边的焉莎已经叽里咕噜地对她说了一长串听不懂的话,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此刻应当是一个听不懂中原语言,也不会开口说话的胡姬。

好险,差点就撸袖子给他看了,果真是美色误人,诚不我欺。

她假模假样地听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这才解开袖口,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了一小截手臂。

手心那道伤疤一直延伸到手肘的位置,即便已经痊愈,也显得相当狰狞,可以想象当初的惨烈模样。她不记得是怎么受伤的了,却还记得清醒之后至少有三个月的时间里,右手根本使不上力气。

就算到了现在,每逢阴雨,这只手也经常酸软发麻,提不起太重的东西。

细瘦的手臂,加上这一道丑陋粗长的伤疤,实在不怎么好看,可眼前这个人却看得很专注,仿佛那道伤疤上长了花儿似的。

就算洛雪脸皮不薄,也觉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咳了一声,甩了个眼色给焉莎。

焉莎心领神会,上前用一口不太标准的中原话说道:“多谢这位公子,不知我家姑娘生了什么病?”

萧逐夜抬起眼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地问道:“你们从何处而来?”

被他的眼光扫到,明明只是淡淡一眼,焉莎却突然语塞,就好像是……好像是画里的神仙突然对她开口说话——对,这位公子真的好像古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声音还那么好听……

见她一脸呆滞,洛雪不得不伸手戳了戳她。焉莎回过神来,将事先和洛雪编好的那一套说辞又磕磕绊绊地讲了一遍。

因为与西域通商日益频繁,因此随着商队前往中原的胡姬也十分常见。洛雪自忖没什么破绽,对方显然也没有追究的意思,重新低头看向她的伤疤,缓缓说道:“这位姑娘没什么大碍,只是因为体虚劳倦,以至于气机逆乱,这才会一时昏厥,休息一下就好。只是这道旧伤,不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屋门突然被人撞了开来,有个低哑的声音说道:“有人来了。”

这个声音十分奇特,虽然嘶哑却十分冷峭,即便是在说十分紧急的话,也听不出什么波澜。

洛雪忍不住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执剑的男子正大步走来,容貌年轻而英俊,一头长发却比木鱼先生的还要花白几分,看起来既古怪,又有几分……亲切?

萧逐夜看他,问道:“来的是谁?”

“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白舜华被我引开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其他人都在城里守着白翳。”

“来了多少人?”

“五六个。”白发男子边说边大步走到床边,看了洛雪和焉莎一眼,疑惑道,“这两个是谁?”

他的眼神和语气都不怎么友好,居然把焉莎吓得一哆嗦。洛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早知道就不要把自己设定成哑巴了,想说话又不能说,憋得难受。

“二叔二叔,这两个人是我路上捡到的。”萧茵茵邀功似的往前凑,“胡姬姐姐帮过我,她们是来投奔屠苏楼的。”

白发男子皱了皱眉,侧身让开一条道,冲着洛雪冷冷道:“马上离开。”

没想到此人说话如此直接,半点面子也不给,洛雪顿时愣了。萧茵茵吐了吐舌头,开口解释:“姐姐莫生气,我二叔他一向这样的。虽然不礼貌,可是心肠还是好的,你和我们在一起的确很危险,不如……”

“她们跟我们一起走。”

突然一旁的萧逐夜开口道,语气虽然并不激烈,但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白发男子顿时皱眉:“萧师兄!”

“此事一会儿再和你说。”萧逐夜看了他一眼,“墨予和紫离呢?”

“在秘道口。”

他点了点头:“如此,便让百草部的弟子带他们先行从秘道离开,你我断后。”说着转身看向一旁被冷落许久的姚落英,“姚姑娘,你还能走吗?”

姚落英捂着肩上的伤口,低声道:“可以……”

“那就麻烦姑娘带路了。”

姚落英点了点头,起身朝他走了两步,又道:“萧兄,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但说无妨。”

姚落英咬牙道:“屠苏楼各层的库房均存有火油,劳烦萧兄和凌少侠替我将这楼烧了。烧得干干净净,一片砖瓦都不要给白翳留下!”

萧逐夜有些惊讶:“姚姑娘……”

“屠苏楼数十年根基,就算是全都毁在我手里,也绝对不能沦为白翳仗势行凶的工具。”姚落英惨然一笑,目光却无比坚决,“我护楼不力,待来日九泉之下自会向历代先辈和枉死的兄弟们请罪。但今日,此楼留不得。”

“好,我答应你。”

“多谢。”

山风迅疾,星星点点的火光很快蹿起,连成一片,映红了半边山壁。

萧逐夜和凌天涯并肩站在屠苏楼最高处,劲风猎猎,衣袂飞扬,只觉得一阵阵热浪迎面扑来,夹杂着不知何处而来的焦煳味,一片狼藉。

丝路之上繁盛一时的屠苏楼,就这样化作了一片焦土。

远处的山坳里,一星并不起眼的火光正幽幽穿过密林,时隐时现,缓缓往着相反的方向前行。

凌天涯低头看着游走在火光之外,几次三番想要冲进楼中的几道黑影,不禁皱眉:“为何要留下那两个可疑的胡人?”

萧逐夜缓缓答道:“那个胡姬的脉象十分奇特,我怀疑她的身上或许有游魂针。还需再观趺阳、太溪二脉,结合各穴位之象,方可断定。”

凌天涯闻言一惊,抬头看向他:“游魂针?”

“师父封存游魂针针谱之时,我才刚刚入门不久,只略知皮毛。因此这个世上会用游魂针的,除了师父,就只剩下大师兄一人。”

凌天涯闻言冷冷哼了一声:“背叛师门之人,算什么师兄。”

萧逐夜并未搭话,静默片刻,才又道:“她的右手还有一道伤,直贯手肘,看伤愈程度,应该是半年之前的旧伤。那是一道剑伤,剑刃宽逾三寸,锋刃锐利但剑身粗糙。这样的剑,并不多见。”

并不多见,但他们都熟悉这般形制的剑器……凌天涯立刻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你是怀疑……陨铁剑?”

“我并不精于剑道,所以此事还要等你看过再做参详。”萧逐夜微微点头,“况且那女子并非大食舞姬。大食舞姬大都擅长铃音胡旋舞,手腕脚踝常年戴着铃铛,会留下明显痕迹,她并没有。”

“所以,她在撒谎?”

萧逐夜沉吟:“我需要知道,她到底隐瞒了什么。”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并没有说出口——虽然瞳色和肤色都不一样,面容也藏在面纱后看不真切,但那个西域女子的眼神,那一丝顾盼之间的流光,生动、鲜活、纯粹,与藏在心底那个人,几近重合。

是思之若狂,还是虚妄幻象,他不愿意去想,只是那一刻,想要多看一眼,想要多回来一刻。

“你是大食舞姬?那你的铃音胡旋舞不知和我家阿离比起来如何?”

眼前这个从容貌到衣着都像是一只花蝴蝶般的男子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洛雪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低头假装摆弄自己的衣裙。

谁知他竟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轻声一笑:“你叫阗玉?是和阗的阗,还是田地的田?”

洛雪不得不望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中,眼尾细长上挑,眸光更显迷离流转,十分勾人。

这种天生含情脉脉的眼睛,俗称“桃花眼”。

不得了不得了,又是一名妖孽。

这个时候应该不知所措比较好,还是羞涩躲闪比较好?她还没做好决定,眼前突然一花,一道茜色披帛破空卷来,缠上了男子的手臂,男子顿时被拉得一个趔趄,不得不松开了手。

一个女声冷哼道:“放下你的爪子,登徒子。”

披帛被抽回,另一端握在一个年轻女子手中。这么冷的天,女子却只穿了轻薄的玄色外衫,透出内里的茜色轻纱,腕上金镯铃声清脆,眉间缀着一朵芙蓉花钿,眉目如画,妩媚清艳。

男子被她骂“登徒子”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反倒笑着微微转头迎上去,伸手去揽她的肩膀:“阿离,你这么在意,是不是吃醋了?”

叫作“阿离”的女子脚步一错,轻巧躲开他的手臂,皱起细细的眉头:“滚!”

“你怎么舍得叫我滚?”男子十分委屈,“我真是白疼你了!我不过是问问她的胡旋舞跳得如何而已,毕竟是掌门师兄带来的人,定有过人之处……”

女子忍无可忍:“掌门师兄让我来叫你!”

“那咱们一起去?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嘛!”

“花墨予,松手!”

……

花墨予和紫离走进茶棚的时候,萧逐夜和凌天涯正看着摊在桌上的一张地图。

此地离双城已经很远了,赶了一夜的路,人困马乏,众人就着一盏热茶,在简陋的路边茶棚稍作休息。

两人刚坐定,花墨予便低声道:“那个西域舞姬的瞳色和发色,都是假的。”

萧逐夜闻言抬起头,眼神中倒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轻轻道:“是吗?”

反倒是紫离十分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花墨予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鬓边的海棠绢花扶正,轻叹道:“你呀,就是性子太急,就这么瞧不得我和别的姑娘聊天吗?要不是你来催我,说不定这会儿我连她的面纱都揭下来了……”

紫离气得直掐他:“不要脸!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花墨予笑吟吟地避开,这才轻咳一声,正正经经地说道:“我小时候跟着师父行走过西域大部分国家,在一个名叫若坨的小国里见过一种药水,滴入眼中可以让瞳色在十二个时辰里变浅。那个舞姬的瞳色,比我初见她的时候要深上几分。这种变化很不自然,极有可能是外因所致。”

“至于发色,中原也有很多可以让发色改变的方法,那些我最熟了。是不是原来的颜色,一看便知。”

花墨予擅丹青,对色彩的变化极为敏锐,又是易容高手,他的话,多半可信。

紫离听罢不禁皱眉:“那她是故意乔装来接近我们?”

花墨予耸了耸肩:“也不一定啊,易容乔装有可能是为了躲避仇人,也有可能是为了行事方便。说不定她只是为了接近掌门师兄呢?阿离你有没有注意过她看掌门师兄的那个眼神,和看我们几个完全不一样,明明我们也都很好看的是不是……”

萧逐夜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打断了花墨予的胡说八道。

“舞姬的事,稍后再说。这次我们晚来一步,来不及阻止白门对屠苏楼下手。幸得姚姑娘信义,保住了那半部《清澄丹书》第三卷抄本。如今她身受重伤,屠苏楼也已不复存在,于情于理都不该再让她涉险。因此我和天涯商量了一下,我们等一会儿分头前往离此地十里左右的千道崖,然后坐船——”

说着,他的手指着地图中一处小小的分岔路:“紫离和墨予,率百草部的弟子一起,带着姚姑娘和受伤的屠苏楼弟子沿河道南下,到这里——”他修长的手指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水道一路往下,直到一处红色标记的地方,停下。

“十八连环水寨。南剑宗的聂五现在正在这里,他带领南剑宗弟子,又联合了叛出北剑宗的华文宇等人,成为江湖中与白门相抗的据点之一,如今已颇有规模。你们只要到了那里,姚姑娘就安全了。”

紫离一愣:“聂五?师兄,他对你……”

“我知道,他十分厌恶我。”萧逐夜微微一笑,神色淡淡,并不以为意,“但他是个恩怨分明、立场坚定的人,一向以大局为重,否则当初她也不会将南剑宗托付于他……”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才又道,“以他的为人,绝不会迁怒于你们。更何况姚姑娘的屠苏楼为白翳所灭,送她去那里,聂五定会尽力帮护,最合适不过。”

“况且……”

他说着手指又再沿着水道的曲线下移,停在一片宽阔水域中的一个小小岛屿之上。

“十八连环水寨所在的甸江有支流直通东海,前往长恨岛十分方便。”

花墨予听明白了:“你是想让我们送完姚落英之后,前往长恨岛与你会合?”

萧逐夜略一点头,又转向凌天涯:“天涯,我需要你去一趟百灵谷。北剑宗宗主宋连霆正在那里养伤,而白门一心扶持齐朗,已派人前去百灵谷刺杀宋连霆,你要赶在白门之前将他接去十八连环水寨。”

凌天涯皱眉:“你想一个人去长恨岛?”说罢也不等萧逐夜回答,直接一脸冷漠地否决,“不行。”

“天涯!”

“我也觉得不行!”紫离插嘴道,“谁不知道长恨岛上等着你的是一场鸿门宴?叶幽云那老妖婆早就想弄死你了,何况现在还多了一个白翳。你一个人去,等于是羊入虎口。就算凌二不跟着,我和小花儿至少也得跟一个。”

萧逐夜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反问道:“你们觉得我是羊?”

紫离急道:“掌门师兄,敌众我寡,逞一时之能没意思!”说着忍不住伸手握着他的手,语气十分痛心疾首,“师兄,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时时恨不得随宋姑娘而去。可是你也要想想我们,想想倾城谷呀!”

萧逐夜不禁哑然失笑:“我从未罔顾自己的性命,也没想过要随她而去。”说着挣脱开紫离的手,反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语气十分温和,“前些日子,云深给我寄过一封信。这半年里,他算了数十卦,都没有算到雪心魂魄的归处。所以你们大可放心,我绝不会莽撞求死。”

紫离顿时愣住了,有些为难:“不是……虽然云庄主人挺好的,但是他那个算卦占卜的本领不是怪力乱神嘛……”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嘴就被花墨予伸手捂住了:“阿离别打岔,乖乖听掌门师兄吩咐。”

萧逐夜没有再就此事再多做解释,转头看向凌天涯道:“天涯,方才我说的……”

“不行。”凌天涯依旧断然拒绝。

“白翳派去刺杀宋连霆的人是白司秦。”

听到这个名字,凌天涯冷冰冰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动容,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萧逐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此事唯有托付于你,我才能放心。”

凌天涯的眉头皱得更深:“可是你……”

声音骤然停下,与此同时,四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朝后跃起,耳边传来密集的声音,箭矢如雨纷至,转瞬便将四人方才围坐的桌椅扎成了刺猬。

下一刻,四条软绳缠上四边立柱同时往外拉扯,本就十分简陋的茅草棚顿时四分五裂,轰然倒塌。

就在倒塌的一瞬间,几条人影飞掠而出,其中萧逐夜的手里还提着已经被吓傻了的茶棚老板。

此地人烟稀少,除了他们几个便没有其他客人了,这场袭击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刚将茶棚老板安置在树后,第二拨箭雨已至,这次却不是朝着他们四个人,而是停在棚边的两辆马车。

漫天尘灰之中,受惊嘶鸣的马匹顿时成了最好的目标。眼看箭雨破空而来,萧逐夜急忙挥手示意。

“分头走,千丈崖会合!”

花墨予和紫离相视一眼,十分有默契地奔向第一辆马车。挡开数箭之后,花墨予跃上车头,扬鞭催马,沿着崎岖山路疾行而去。

身后的紫离身轻如燕,翻身立于车顶,任凭马车如何颠簸也站得极稳,双手的披帛振起,翻卷缠绕,将那些逼近的箭矢一一打落。

凌天涯手中的长剑“一念妄”,是一把位列《名剑录》的古剑,比寻常剑器要轻,却锋利异常,舞动时带起一团银光,牢牢护在第二辆马车周围。

萧逐夜环视四周,心中略一计量,便已算出射箭之人所在的方位,于是纵身而起,翩然穿过烟尘碎屑,径直投入浓密山林中。

短促的惨叫声不断从林中传出,箭矢也渐渐稀疏起来。凌天涯迅速收起“一念妄”,翻身跃上马背,马车疾行而去。与此同时,一道玄色身影也自林中掠出,轻盈地落在车尾。

“走。”

马车绝尘而去,唯余青天白日,鸟鸣寂寂,一地狼藉。

确认不再有追兵之后,萧逐夜才伸手打开车门,轻轻跃进车厢内。

“茵茵,没事吧?”

萧茵茵脆生生的声音回答道:“爹爹我没事,可是她有事。”

她小小的身子紧紧贴在车壁之上,动弹不得,身上半压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名叫“阗玉”的西域舞姬。

定睛细看,一支长箭从阗玉肋下穿过,不知深浅。萧茵茵没事,阗玉却无声无息,显然已经不省人事。而她那位小侍从,则紧紧拉着她的手,满脸惊惶,一动也不敢动。

是被流矢射中了吗?

萧逐夜急忙上前一步,想要去查看她受伤的位置。萧茵茵却摇头道:“她没有中箭,只是保护我的时候突然晕过去了。”

萧逐夜愣了愣,伸手略微抬起阗玉的胳膊。

箭矢果然没有射中她的身体,箭尖卡在腰际方寸之处,刺穿了她裙子上的一层薄纱,腰带上的暗扣被削断了,原本挂在腰带上的小皮囊和珠串饰物撒了一地。

他回头看了一眼窗户,又看了看眼前昏迷不醒的女子,心中疑惑渐深——这是该说她运气太好,还是因为反应灵敏,判断精准?

他一边按住她的腕脉,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她从萧茵茵身上移开。刚把她的身子放平,身后的萧茵茵突然“啊”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惊讶。

“爹爹你快看!”

不等他转身询问,萧茵茵便兴冲冲地递过来一沓画纸,大概有七八张。

萧逐夜接过来略略翻了翻,只见这些画纸上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的小像,或坐或站,或颦或笑,像是日常随意而作,却深得人物精髓,十分生动活泼。

每张画的右下角都写着日期和地名,末尾落了款。

是一个“翳”字。

紫离和花墨予比他们早到半个时辰,因此当马车到达千丈崖的时候,那两人连同姚落英正坐在一处避风的山壁下烤火,火堆上居然还架着一口小锅,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率先跳下马车的萧茵茵循着味道就扑了过去,一头扎进紫离怀里:“好香……早知道我就跟着五姑姑一起了!”

紫离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小祖宗,跟着你爹爹和凌二可比跟着我俩安全。”说着抬起头来,见凌天涯正翻身下马,却四处不见萧逐夜。

“掌门师兄呢?”

“我爹爹在那个舞姬姐姐身边找到了很了不得的东西呢。”萧茵茵神秘地靠近紫离耳边,“五姑姑我告诉你啊,那是……”

话音未落,只见萧逐夜终于下了车,一手拿着一沓画纸,一手却扣着那个名叫“以木提”的西域小侍从。小侍从脸色煞白,走路都跌跌撞撞的,显然是搞不清状况,又十分害怕。

花墨予看了看他的脸色,放下手中的木勺迎了上去。

“怎么?”

萧逐夜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画纸递了过去,花墨予接了过来翻看。没多久,凌天涯和紫离也都围了过来。

没看几张,紫离忍不住捂住了嘴,低声叫道:“这难道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凌天涯皱着眉一言不发,原本就冰冷的神情更见凌厉。善于丹青的花墨予一边摸着下巴,一边问道:“这些是白翳亲笔所绘的吗?画得倒是不错……”

“我见过这个女人!”

冷不防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是姚落英。

她站在几人身后,目光牢牢盯着花墨予手中的画。那是一张扭身朝着窗外看的侧颜,寥寥几笔,将画中人慵懒却又好奇的模样表现得十分生动。

见大家都盯着她,姚落英抿了抿唇,解释道:“我乔装去刺杀白翳的时候,这个女人正陪在白翳身边,两人看起来十分亲昵,会不会是那个替他掌管大妙如意城的桃夭夫人……”

眼看众人脸色都有些微妙,她识趣地闭上嘴。于是大家的目光又都转向了被萧逐夜扣住手腕的小侍从以木提。

以木提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看起来马上就要晕过去了。花墨予朝她露出甜甜一笑,俯下身温声问道:“你们不是从大食来的吗?为何会有白翳的画呢?你们和他认识吗?”

在他的注视下,以木提忍不住脱口而出:“不……不是的,我们和城主不熟……”

“城主?”花墨予挑了挑眉,直起身来,“果然,你们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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