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元宵节刚过，我们开学了。这就意味着我已经是初三的学生了，当时农村的家长称之为“毕业班”。谁的家长要是在聊天的时候说，我们家孩子今年毕业班，语气中都是自豪和骄傲。之所以家长们都认为这是最重要的一年是因为这一年的中考是当时想走出农村的学生第一次真正的考验；对于那些上学无用论的家长或者不想通过上学走出农村的学生来说，这是一个终结。上学嘛，初中毕业就够了。所以初三这一年都很多人都有着特殊的意义，当然也包括我。我就属于第一种情况，背负着父亲望子成龙的希冀和自己出入头地的梦想。从开学的第一天，老师就告诉我们要为中考而努力，并且给我们很细化的分配了整个学年的教学任务和教学目标。第一个目标：进入中考预选班，第二个目标：被预选，第三个目标：参加中考，考重点中学。那时候在乡镇初中考重点高中是有名额限制的，所以学校内部会组织预选。即使你平时的成绩很好，预选考试没有发挥好也是没有资格去考重点中学的。所以这三个目标其实是层层筛选的三道关卡，而能帮你度过这三层关卡的就是成绩，别无他法。
而我的成绩在初二的时候就决定我完不成第一个目标了。每日沉浸在书籍当中的我，别说完成这三个目标，我甚至到没听说过。更过分的是，除了父亲给我灌输的哪些飘渺的未来，我根本都不知道自己上学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所以一直到初中毕业我都不知道中考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当时我觉得我上学就是为了取悦父亲，和自己的未来完全没有一点关系。但是父亲还是再一次的通过和我们同村已经退休的杨明金校长的关系再一次把我弄进了预选班。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千年前触龙说赵太后的话，到现在一样的适用。在爱子之心上，父亲做到了极致。但是他忘记了还有《揠苗助长》的寓言故事。
通过初三老师的配置就能看出来丰棉初中对于升学率的重视。代数老师是校长于文峰，英语老师是教导主任于锋周，化学老师是前副校长李继群，几何老师是年级主任于强，语文老师是副校长王庆华。其他诸如历史、政治、物理、化学这些副科，也都是安排的教学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学校的大佬们不但教我们知识，还教我们怎么做一个中规中矩的应试考生。好的教师配置也要学生有能力配合才行，反正我当时是配合的不好。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某一天的历史课上，贺凤琴老师精彩纷呈的在讲解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胜国怎么样对待战败国。而我却在历史书下面压了本《百年孤独》看得津津有味。由于太过忘形了，什么时候变成自习课的不知道。只知道突然一巴掌拍头上之后，还没来得及说话书就被收走了。贺老师很生气，又用书打了我两下说：“我的课上你都敢看课外书，都学会了是吧，那你给我在地图上指一下意大利在哪里？”我初二的地理36分都能全班第一的人，哪里知道意大利在哪里？就随手指了个地方。贺老师一看之下特别生气直接用书又揍了我两下说：“意大利在欧洲，欧洲，你指非洲干什么？”我又指了个地方，接着挨揍。最终我也没找准意大利在哪，贺老师丢下一句“初三了都不认识地图，你这个学也是上到头了”就不再管我。这只是我上课时因为成绩挨揍的一个缩影，其他的课上基本如此。不过即便是经常挨揍，我在那个时候依旧我行我素，算是过的自得其乐吧。
为了节省时间更好的学习，学校专门为初三学生盖了宿舍。我们那一届也就成了第一批在丰棉初中住校的学生。第一次住校的兴奋和新鲜让我们每天都天南海北的侃到很晚，于是在深秋的夜半都还能听见值夜领导的大吼，都几点了还不睡觉，想死白是？
住校让我有更多的朋友，那个时候和李阁的李玉群，闫庄的陈绍华陈绍洋兄弟，刘庄的刘永坤刘永松和汪庄的汪子冰汪鹿球关系都很不错。一晃十五年过去了，大家都没有再联系过。除了知道汪子冰早在几年前就出事故身亡了，令我有点失落。其他的人都没有一点音信了。
和其他人关系好了就难免有疏远。不知道从何时起和我们村的孙硕累的关系从开始的形影不离到后来的形同陌路了。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去他家邀他上学，因为我们的父亲也是关系很不错的老友，所以我去他家没有任何的疏离感。我在他们家写作业，一起看《大力水手》，一起听他爷爷讲故事。有段时间我们突然一起喜欢上了各种各样的石头，就一起下河滩，扒沙子或者去建筑场地去找石头，好的像亲兄弟一样。后来疏远的原因应该不是单方面的，但导火线我依稀记得是某一天我们一起上学的时候他走在前面捡到了一个电子表，但是没和我共享，我们相互赌了一路的气之后就不再说话。接着就形同陌路了。其实用形同陌路形容我们以后的关系显然还是不够深刻，因为我的人生的第一次转折就是因为他，而他一辈子抹不掉的伤痕也是因为我。
1998年11月4日，秋高气爽。空气中的凉风让人觉得很惬意，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就在这天下午，学校在前院的大操场上举行上学期期末考试的颁奖典礼。用脚趾头想也没有我什么事，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震撼整个丰棉小学的徐德地了。忘记带本课外书的我在下面做的百无聊赖，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再挨班主任一顿揍，我只好通过东张西望来化解阵阵袭来的困意，也想找点什么新鲜的事情打发时间。因为在一个连配角都不算的颁奖典礼上听着校长主任们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实在是一件乏味到极点的事。我漫无目的的扫视了全场后确定找不到和我有关联的事情之后，就低下头在地上找蚂蚁玩。然后我竟然用眼睛的余光在教学楼墙角看见一个做工很精致的铁钩子，我推断应该是某一个书包上面的挂钩。我便猫着腰偷偷的捡过来，发现是一个很不错的玩具。我用它在地上写写画画，当然那个时候我的美术家梦想已经被父亲扼杀在摇篮里了，只是画一些不明所以的东西主要也就是打发个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活动终于结束了。我伸了一下懒腰搬着凳子回教室的时候随手就把钩子扔了，想了想又去捡起来。毕竟是一件做工精致的铁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的着呢，只是我实在没有想到的能这么快就用到它。
第二天的晚自习，是李继群校长的化学补习。我去的很晚，看见孙硕累和于大帅在一起讨论问题时，心里莫名其妙的就生气，现在想想无外乎就是嫉妒和虚荣心作祟。于是我在走过他们两个的时候就冷哼了一声，于大帅到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是孙硕磊不干了就随口还了起来。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如果不是刚好上课了当时我估计都得打起来。然后孙硕磊丢下一句下课你给我等着就坐下上课了。我很不以为然的说了句，靠，等着就等着。然后也没有心思上课了，我本家的哥哥弟弟徐德岭和徐德从在上课的时候就安慰我说：“他要是只打架你别怕，我们两个拉偏架，搁徐楼咱姓徐的还能让姓孙的欺负吗？”“就是”，德从接过话说：“只要他敢骂错一句话，我们三个一块揍他。”
四十分钟的课瞬间就上完了，老师刚刚一出门孙硕累就站起来冲我吼：“徐德地，有种去南面操场”，然后自己就出去了。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全班无数条目光都望向了我，我能不去吗？再说有德岭和德从的一番话，我底气十足的振臂一呼就出了门。后面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来到操场的篮球架下，我看见三四个人簇拥着得孙硕磊。刚刚站定就听见他边骂边问我想干嘛。我还没有说话，德岭哥就说：“孙硕磊，打架就打架不要瞎骂啊，你知道我们的关系，再乱骂群殴你都是轻的，小心你们家都在徐楼呆不下去”。德岭哥本就年长我们三岁，再加上这话也说出来族长的气势，接着德从也附和了一下，孙硕磊还真不敢再说别的。我谨记着三年级的时候德锤哥教我的打架秘诀，也就没有再说话，直接上去就是一脚踹向他的肚子。他被我这冷不防的一脚踹倒在地上，我不等他起来便扑上去骑着他照脸上呼呼呼打了四五拳，然后问他服不服。不用说他肯定是不服的，利用腰力前掀后蹶的想把我甩掉。我便死死的压着他不让他得逞。一边寻思怎么才能速战速决惊动了校长就不妙了。可是周围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孩子竟然还加油起来了。下面的孙硕磊或许是受到了鼓舞，一把扯住我的头发往下拉趁我吃痛的时候，腰一顶直接把我翻到了下面。我心说一句不好赶紧用双手护住面门，果然噼里啪啦的六七拳就落下来了。男子汉打架既然扯头发这种阴招都出来了，那么捏蛋子也不算是过分了。我趁他出拳的空档左手顺势往他裤裆一伸捏住了他的两个蛋子，然后顺势一翻就起来了。从口袋里掏出来那个我已经用鞋带子拴住的钩子，像甩流星锤一样的往他身上抽去。未曾想他啊了一声捂住脸之后说：“你敢用武器！”。说完就抽出皮带要抽我。说实话他说这句话时和抽皮带的动作是十分酷的，可惜我来不及欣赏，因为事情闹大了校长来了。为首的正是校长于文峰，在看见我们之后跟在后面的副校长王庆华快走几步大吼道：“你们作死白，在学校里打架，不知道厉害。”然后飞起一脚就朝我踢过来，我一闪身躲过了他有要去踢孙硕磊，却看见满脸鲜血。说了一句：“我的乖，这么厉害，赶紧去医院。”然后带着孙硕磊去了医院。而校长就通知我们各自的家长。
我父母都随着去医院了，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校长在办公室里审我，并威胁我说要是我不说实话就把我送到派出所去。我经历了太多的场面，通过他的语气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只不过是吓唬我一下。不过事情既然闹大了，父亲也知道了，思考再三我还是老实的说了为什么关系疏远又为什么打架。至于那只铁钩子的事情我却只口未提。学生之间大家，拳来脚往是正常，若是上升到武器的话事情就可大可小了。况且孙硕磊已经作为弱势群体获得了同情，在处理上我已经很被动了，如果再加上武器的事我估计责任肯定全是我背了。当校长问我到底用什么打破他的脸的时候，我一口咬定是用指甲抓的。校长很显然是不信的，空言恫吓没有作用后，于是就叫德从来问。德从还是很冷静的，和我对视一眼后便说：“没有什么东西，就是拳头打的。”校长到也没有仔细追问他就让他把德岭哥叫来。德岭哥明显还没有从刚刚的刺激场面中醒过来，一进办公室都还满脸兴奋。我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要坏事，连忙给他使眼色，但是他根本没在意。我心想完了。果然当校长问他我用什么打破孙硕磊的脸时，他挥着手激动的说：“我也不知道，当时天太黑了，反正是一个短短的东西。”我嘞个哥哥来，你后半句不说多好。然后校长就让他走了，接着校长就给派出所毛所长打了个电话。最后才对我说：“你这是故意伤人，已经犯罪了，还不说实话吗？”我一看这是要玩真的就低头说：“当时在下面被他打急了就随手摸了块小石头。”校长语气严厉的说：“真的是小石头？”我语气更加无辜的说：“真的是小石头。”校长看着我的眼睛，想从中看出来点什么。但是他失望了。经常在父亲面前演戏再加上经常说谎的训练，我基本上能达到脸不红心不跳眼神波澜不惊的就把谎话脱口而出了。然后校长就让我回宿舍了，天不早了明天还得上课，要好好休息。但是还真是睡不着啊，有对孙同学的后悔，有对父亲的畏惧，胡思乱想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校长又把我叫过去满面寒霜地说：“因为你这个事件影响太恶劣，学校研究决定要开除你，结果你父亲说了很多好话我们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直给你记大过的处分。希望你以后好好的表现，不要让你父亲和学校失望。”听完那些话我其实心里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我知道因为不让我被开除，父亲肯定会苦苦哀求学校。以他要强清高的性格，这几乎是极大的侮辱。但是为了我他这么做了，我能说什么呢，虽然我也不愿意他这样做。
上午第二节课的时候，有几个孩子鬼鬼祟祟的跑到我们班级门口打听谁叫徐德地。我心想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我昨晚上打架的时候这些低年级的学生并不在啊，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接着有一个熊孩子（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熊孩子就是彭贺那个庄上的孟亚男）很大声的话直接驱散我心中的疑问，他跑到我们班前门问：“谁是外面布告上说的那个徐德地啊？”布告？我们打架的事情上布告了吗？那岂不是全校都知道了。
下课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那张丰棉初中建校十几年来的第一张布告（我就这一样就可以名垂校史了），白底黑字，看热闹的人看着醒目，我看着却是无比的刺目，教育意义十分的明显。具体内容我是记不清了，只知道把我们打架的时间地点经过说的很详细，最下面是为了是处理决定，我的是记大过孙硕累是警告。我几乎没有勇气敢站在那里看完，因为认识我的人都是一边看布告一边搜寻我的踪迹，那异样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就是动物园里犯了错的猴子。而那些看了布告不认识我的孩子会满处的问哪个是徐德地，然后会有人指给他看。
我一连几天几乎不敢出教室，想撒尿都是憋着，最后都觉得膀胱憋大了不少。我心里很后悔，冲动是魔鬼啊。伤了孙硕累，连累了父亲，也影响了自己。我根本无心上课，每次就在那写关于这件事带给我的影响。当时应该算是日记的形式吧，我记得某一天还拿给陈绍华看过。他看了之后并没有评价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对与错，只是说我的文采很不错。我后来自己读了几遍，发下还真是的。写一篇日记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的，看来前面两年的那些书还是没有白看，杜诗圣不是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吗？我那个时候已经有点那趋势了。自从发现了我这个特长之后，我学语文写作文就更加卖力了，这也直接影响了我今后的学生生涯很多事件的运行轨迹。
好在那时候离寒假很近了，我相信一个月的假期已经足以让人忘记打架这个事件，前提是那张有提醒作用的布告得消失不见。我每天都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学校看的很紧绝对不会允许我直接撕掉，但是要指望风吹掉用浆糊粘的那么结实的一张纸，我估计要等到海枯石烂。最后我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就是像***在抗美援朝战役中提出的零敲牛皮糖战略那样，一点一点的让它消失。
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自习我偷偷摸摸来到布告前，东张西望一番发现没有人注意我之后，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布告撕裂一点。只是一点学校领导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但是那裂缝却会让风慢慢吹的越来越长。我再隔三差五的往下撕点，审美疲劳之后的广大师生已经习惯了那条裂缝谁也不会注意它有没有变大变长。等到裂的差不多我就直接撕下来了，那个时候都会以为是风吹掉的。果然，一切都像我预演的那样，只三天时间我就让那张让我成为焦点的布告神不知鬼不觉的成为过去。这件事也会因为它的消失让人淡忘，所以一切终于结束了。但是这件事却是我人生之中第一次重要的转折点，如果没有这件事也许我的学生生涯还不会有后来的曲折坎坷，如果没有这件事我家和孙硕累家的关系也不会这么僵。以至于若干年之后我们再见面都如素不相识的路人一样。后来有一次在汪庄初中同学聚会，徐德从从中调停，我们彼此喝了一杯酒，算是把往事揭了过去。但是其实都知道那只是一句客气话，因为他脸上那道疤永远消失不掉，而那张布告在我的心里也永远揭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