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誓我那是第一次被人扔。当家丁抬起我时，我怔住了，当家丁扔出去我时，我还在发怔，当我屁股落地时，我疼醒了。
阿姐是被人推搡着出来的，她一看到我呆呆坐在地上便赶忙跑了过来，捋捋我的头发，揉揉我的脸蛋，问我怎么样？有没有事？我不敢置信的伸出手指哆哆嗦嗦指着褚家的大门：“我……我是被扔出来的？”阿姐咬咬唇，点了点头。
我哭笑不得抹了把脸，手上灰尘在脸颊划成了几道黑。阿姐搂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久儿，我们还有一点钱，做做生意也是够了。”我想不到就那些钱能做些什么，阿姐嗫嚅的讲：“进一些花样的布料，我画线，你缝衣，然后去卖。总会，总会有生计的不是吗？”我带笑哼了一口气，对阿姐这个想法充满了否定。把脸埋在大腿间，顿时想哭又哭不出来。阿姐搀着我的肩膀把我扶起来，又打了打我屁股上的灰土，面无表情的说：“不管怎么样，马上就要天黑了，我们先去找个住的地方去？”我气鼓鼓的蹩了眉：“好啊，你看大街到处都是地方，不如我们就和城墙哪个角落里的小乞丐挤一挤吧！”话一说完我就后悔的很，怎么自己这个死德性就是不改，为什么要拿在褚家受的气撒在阿姐身上？阿姐心里必定比我还难过。我想着就不敢抬头看阿姐的脸色，低头瞪着自己布鞋的面儿。阿姐叹了口气：“久儿好，好久儿，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阿姐会照顾好你的，即使没有褚家，我们也可以去找别人啊，苏州的苏绣娘妹妹，你还记得吗？”苏绣娘？我脑子里快速将这短短十几年来，认识的，有印象的人都过了一遍，只记得七八岁的时候，爹爹领我们去了趟苏州采货，却始终记不得“苏绣娘”这么一个人。我摇了摇头，阿姐笑道：“不怪你，久儿那时候还小，尽顾着玩儿了。那个小绣娘虽只比你小一岁，如今却已经成了整个苏州绣工最好的姑娘……”我脑子一个灵光，立刻打断阿姐的话：“是不是那个瞎妹妹？”阿姐啊了一声，弹了我一个脑瓜崩：“怎么能如此说一个姑娘家，她眼睛是不太方便，可终究大器已成，撑起了整个苏绣世家，真真儿比你，比我，都强了百倍去。”我揉着脑瓜点头示意阿姐继续讲下去。“那绣娘妹妹，与我交情也是蛮好的，这十年来我与她都有书信的交集，绣娘说我是她唯一的知心好友，日后如有需要她的地方，便可尽管去找她。”我听着一愣一愣的，什么时候我阿姐背着我有了这么一个知心好友？可再怎么好的友，也终究不过是个友，又能帮上什么大忙：“阿姐，所以你提起她，是想去找她？让她照顾我俩？”阿姐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想，我们先在大上海攒一些钱，了解一下行情，接着去苏州找绣娘借一些钱，做大一点的生意。小时候我便跟着父亲闯东闯西，生意方面，我还是会那么一二下。”我心下一喜，只觉得阿姐说得这么认真，一定是有了主意。我立刻浮想翩翩，想到后来我和阿姐会怎么怎么的有钱，会怎么怎么的欺负褚菀，会怎么怎么的调查爹爹娘亲的死因。瞬间我就感觉人世间又有了温暖，有了希望，我频频点头：“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去进货，绣花，卖货，存钱，找绣娘，借钱，做生意！然后踢褚菀的屁股！”阿姐扑哧笑出声来：“褚菀还是算了。而且你看，天都要黑了，我们先去客栈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去采货。”我拍手叫好，屁颠屁颠跟着阿姐走，当晚躺在床上，我唯一的梦就是如何把褚菀的屁股踢烂，把欺负我家的凶手拎出来再欺负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阿姐推开床边的窗户时，阳光袭来将我烘醒。我头懵懵的坐在床上发呆，阿姐买了包子坐在旁边吃，时不时夹一个喂我。我这才看到阿姐的眼圈有点黑，我咦了一声，爬起来穿好衣服坐在阿姐面前问：“阿姐你没睡好？”阿姐点了点头：“久儿你昨晚梦到什么了？”我一听这话，握紧拳头恨恨道：“梦见我把褚菀……”阿姐立刻摆了摆手说：“知道了知道了。”
用过饭后，阿姐领我上了一辆绿皮车，拥挤的车厢，有些掉漆的车皮，和裹着劣质皮具的椅座。我的对过是一个带着眼镜的猥琐男，他将头发梳的油光锃亮，一身拖沓的西装，和鼻梁上架着的金丝圆眼镜儿。这些都掩盖不住他那猥琐的个性和——突出来的龅牙。他冲我阿姐一笑三点头，我几次忍不住想破口大骂却都被我阿姐拦住。阿姐性格沉稳隐忍，总是说：“到了徐家汇就好了，马上就到了。”我冲那眼镜男皮笑肉不笑的眨了眨眼，其间包含种种讽刺，他居然格外开朗的报我一笑。我浑身上下打了个冷颤。
等到即将到站时，阿姐下了车，我站在车口对眼镜男喊道：“再看那么猥琐眼睛珠子就要掉下来了！”痛快喊完我便一溜烟的跑了下去，只听绿皮车再次发动，他夹在人群里挥舞着公文包喊：“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阿姐说大上海的丝巾手帕多了去，要弄就要弄点新奇的，于是她又往我身上挂了一大串香料。我们花费一上午的时间让阿姐用来选花样子，我站在一边攥紧钱袋和香料，一副百无聊赖的摸样。等我准备往地上坐一下休息休息的时候，阿姐啊了一声，像是寻找了合适的，正伸手准备去够。却被另一位着紫绒旗袍的姑娘先够了去。阿姐遗憾的收回了手，那姑娘抬了抬米白色的宽大帽檐，瞥了我和阿姐一眼：“我当谁，眼光这么好。”我歪着脖子从帽檐下一番打量，才发现原来是那天冲我笑得什么凝香！
她把花样子放回案面上，抬起下巴打量我和阿姐一番，笑道：“褚家果然没管你们？”我个坏脾气嘿了一声：“管不管，是要你管的？”她掩着嘴儿乐，青涩的嗓音与她此身拌头却很融洽：“要我管，我还懒得去，不过我说，戚久澜，你这活脱脱一个小丫头的摸样。”她摘了帽子扔给仆从，看了阿姐几下，点点头：“也就戚晚枫像那么个落难的小姐。”我一脸讶然，她怎会对我和阿姐如此通透？知道我俩的名字不说，还居然知道我俩是落难来的。我阿姐也是一脸复杂的看着她道：“就算你是虞家的大小姐，你也不能如此欺负人。”虞凝香佯作讶然的看着我阿姐：“原来是个聪明的。”她笑着又接到：“不像你那个傻的妹妹。”我怒气当头，正欲回绝，却听得内里的屋子传来一阵极耳熟的笑声，一双素手掀开扎染的半截帘布，我寻声而去，竟然是褚菀。
她一步三声笑，手里捧着几个花样子走到虞凝香的身旁：“我当凝香妹妹调侃谁家小丫头呢。”她捂着嘴一阵乐呵：“原来是你们。”虞凝香从她手里拿过那几个花样子抬起来细细瞧了瞧，满意的说：“还是内里的私活儿细致，这个样子不妨就留给你们俩姊妹算了，天也正当午了，褚菀姐姐我们去如福来用餐？”说着两个矫揉造作的女人便手牵手从我和阿姐中间走了出去，虞凝香碰到我的肩膀时，我意外的发觉她似乎冲我温婉的点了点头，是我眼花？
我翻过劲儿后，叉着腰冲她俩背影喊道：“装什么名门闺秀，大家小姐的，我和我阿姐在河北的时候不也是走路人抬着，吃饭人围着，置物人哄着！只不过落了一点难而已，你们这些恶毒的人就都显影儿了！”骂着我便心中酸楚的很，心想中午的饭菜还不知道是哪家的包子馒头。阿姐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道：“莫气坏了身子，那虞凝香也不是有意的，只不过是个见机行事的机灵人儿罢了，你莫再生气了，气着自己我又要着急的。”
我一脸苦闷：“可是你看褚菀，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她，她那一副仗势欺人的样子，我们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阿姐好笑：“总觉得你这用词哪里不当。”我一个火大嚷道：“我们是虎！她们……她们……”阿姐立刻捂住我的嘴：“大姑娘家家的，要不要这么刻薄。”我瞪大眼珠子瞧着阿姐，心想阿姐居然说我刻薄？我跟她俩比，难道我还刻薄？我拍开阿姐的手：“好，我不刻薄，那她们就是枯槁！”阿姐轻咳了一声：“让你平日不跟着先生好好学，枯槁不是用来骂人的。”我那个气大：“怎么什么都跟我作对？她们俩跟我作对也就算了，阿姐你也说我刻薄，就连什么“老虎犬”“枯槁”的也欺负我！枯槁枯槁，她们就是枯槁！”
阿姐揉着眉心频频点头，不愿再接我下茬。我又一阵得意。正觉得舒心了一点时，我们对过的高楼里推开了一扇窗，一身着金底红海棠旗袍的女人，正扬着笑看向我和阿姐，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美艳无双，勾人的细挑眼尾，像看着恩客一样盯着我和阿姐瞧。我被盯得浑身不自然，阿姐坦然盯回去，我便不动声色往阿姐背后挪了挪。
楼上女人笑了一声，道：“她们俩个就是枯槁，上来坐坐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