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可记着罗细了,薄荷,陈皮,枣,姜都别忘了”
“都放好了,大师傅请尝”
“转碗摇香!又忘了”
“是是是,大师傅请尝”
“嗯,终于有起色了”裘夫人细细品味清穆煮的茶,眉头稍有舒展,还是侃然正色:“奏一曲秦筝听听”
清穆已经过五关斩六将,眼见着考核快要结束,立马屏息会神,调整好姿势就要上手触琴。
与瑟在后面轻咳一声,清穆会意赶紧先调准琴弦,声调合适后才“随心自如”的弹了起来。
“身体歪斜,手形不美”清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长睫毛不安的闪呀闪...裘夫人瞧她这番模样,口不对心道,“但,还算洋洋盈耳”
“大师傅我全记住了,这次的问题我下次绝不再犯”清穆一听好话马上喜形于色。
“乐师弹奏采薇,小姐该跳舞了”
这是最后一关!!!
深呼吸,清穆给自己打气,轻拈衣裙婷婷然上了舞台。
乐师中一人极擅吟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清穆跳的是:“昔我往矣,秋风飒飒;今我来思,大雪茫茫”
不仅变换了季节,还开始自编舞曲,只是有时候旧动作和新动作衔接不上,眼神那叫一个茫茫然,手上动作千变万化,就连乐师也由她带着跑调。
月西看的连连摇头“这都换了好几个乐师了”
终于跳完了,现场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哎......”被称为大师傅的裘夫人长长叹了口气:“也算是‘自成一派’了,今天就到此吧”
“谢大师傅教导”清穆直接从舞台上跳了下来,裘夫人都惊呆了,清穆实在是太高兴了,因为之前考核哪一环不得反复个二,三回?今日裘夫人格外开恩,通通一遍过!
“大师傅,申时还没过我就全通过考核了,那我是不是可以提前出去玩了?”
“你在吕庄这样跳跳跑跑也就罢了,回了相府可不敢再这样!”裘夫人生怕吕不韦会认为是她把清穆教成这顽皮猴样,正色规劝道。
“我跟义父说以后就在吕庄陪大师傅,哪儿也不去”
裘夫人听到此话,心中一暖面上还是不苟言笑:“你义父说,今日齐贤居招揽门客修正《吕览》,让你也去瞧瞧”
原来这才是今日考核结束这么早的原因,清穆站在原地似是不高兴,裘夫人又抛来一句:“齐贤居离相府近,晚了就不用回来了”
坐在离开吕庄的马车上,清穆想起那天来时的样子。得知秦王要来府上,清穆才知道相邦因夜间不小心摔一跤而受伤,她正要去看义父,却被管家堵在门口并传达吕相让清穆立即离府的命令,清穆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可能会给相府带来麻烦,于是立即准备出府,她不解的是她走就走吧,为什么还要以驱逐与瑟院里的‘飞禽走兽’为掩护,这可让在旁边看热闹的黄氏美美的讽刺了一番。
清穆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要去看吕不韦之前,赵太后的亲信红玉早一步到,并向吕相传了赵太后的口谕:“吕相这么会‘投人所好’,不如将义女送给秦王陛下,这样孤儿寡母都照顾到了,也算是不负先王所托”
吕相听出这话的讽刺挖苦意味,强忍怒气,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说道:“义女原是夫人的义女,人在吕庄,老夫做不了主”
红玉半信半疑,但她清楚连向来行事不计后果的赵太后都不敢去吕庄要人,她也只能作罢,回宫复命的红玉没想到赵太后只字不提义女之事,而是坐在帐帘内幽幽问道:“相邦如何?病可有医治?身边可有人照拂?”
可怜的赵太后啊,连亲信差点都没猜透她的心思......红玉正准备详说相邦病情,却听身后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一个男人饿狼一样扑进来:“太后姐姐,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红玉立马制止:“嫪毐休得无礼!”
赵太后曾多次警告要么叫她‘太后’要么叫她‘姐姐’,可是嫪毐偏偏就要叫太后姐姐,他直奔赵姬的榻上,红玉出手阻拦,却被那货暗地里往榻上拽,红玉吓得赶紧收回手。
帐帘里赵姬一声痛呼,床榻剧烈的震动,红玉迟疑着要不要出去...毕竟今天的赵太后是真伤心了。
“怎地,你还要伺候,上来伺候着”
“嫪毐!你!”红玉既恼怒又震惊一个小小的男宠敢在太后面前这般放肆!
“红玉,你且出去”赵太后娇喘着,一双洁白的玉手紧紧抓住嫪毐的衣襟,微微颤抖。
红玉只好出去,关上门听见赵太后一声接一声的嚎叫,她莫名的担心这个男宠会不会有一天把太后也不放在眼里。
其实现在就没放在眼里。
————
清穆听见一声羊叫,再一听,是杜鹃鸣啼,再一听,还有马在嘶叫,于是急道:“是不是还没到咸阳城?快些!别误了时辰”
“小姐到了”与瑟掀开车帘。
清穆探头而望,好不热闹,这像是又到了人山人海的渭川。可是全都是人,未见牲畜啊?
闻声望去,原来是有人在耍口技!这么个以假乱真的绝技,与瑟和月西在一旁看的拍手叫好。与六国收纳人才的地方不同的是,齐贤居并没有高高在上,所以这里的烟火气不比书生气逊色。
由于人多,清穆步行至齐贤居门口,发现这里不像官署有官兵看守,反而是一座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庭院,大感惊讶。
门口贴了一张告示:吕相集合门客著书《吕览》,凡成一家之言者便可入院观书,若能为书增损一字者,赏予千金!
内容很短,信息量很大。一字千金!学问真的很贵。
门口有四张桌子,低头写字的是上回制造山体滑坡的甘野和另一位不认识的门客,而站在一旁的正是吕相重用的谋士车畔。
成一家之言,是要阐明自己的学术主张,并有自己的见解。门客们正在一一细看递交上来的竹简,写的好的自然就可以进入齐贤居,总不能让文盲修改《吕览》
“韩非?”
一个身穿锦服的人从供文人休息的帐篷中出来,人们纷纷夸赞:仪表不凡!
通常穿成这样的人大多是都城的纨绔子弟,但这个人眉目专注,孤而不傲,与帐篷中的其他布衣融合在一起,侃侃而谈,没有那么多礼数,赤诚的双眼却让人感受到了尊敬。
果然,车畔也观其不俗,行礼道:“先生请”
车畔这时也发现了清穆,示意她直接进去,清穆摇摇头,她觉得门外头就很有趣。
“我并非墨家学派,也有一家之言,可愿采纳?”这人声音洪亮,没有半点文人学子的谦和,看这身吊儿郎当的打扮,还不如整齐的布衣...晒得黝黑的肩上扛着一根又长又结实的桔槔。这人一走一晃,大摇大摆的走进人们的视线,往面试官跟面一站,咣当的一下把桔槔往面前一立。“我叫郑国,前来献言!”
与瑟噗嗤一笑道:“原来是郑国,这人除了三寸不烂之舌,还能有什么绝活!”
面试官看他拿了一根挑水的杆子,头也不抬道:“齐贤居不需要使蛮力的人”
“我郑国从不使用拙力,向来用的是脑力!”
旁边的甘野似乎认识郑国,忙将他拉到一边脸色很不好的劝说些什么。
“郑国虽非墨家学派,但看墨子一书,读衡而必正有感而发,所以前来献言,不是胡闹,不是甩嘴皮子,车畔老兄,你就给我个机会。”牛力气的郑国挣脱甘野,又凑到车畔跟前。
车畔显然也认识他,正色道:“郑国,要是敢胡闹,相邦绝不饶你。”
这是帐篷中的一位墨家学子发难:“衡而必正是墨子一言,敢问郑国有什么见解?”
“墨家不是讲究嘴上功夫,而是注重取实,我郑国今天一个人就可以抬起这座鼎!告诉诸位什么叫‘衡而必正’,就便展示如何为学以致用!”郑国尾巴已经翘天上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旁边围观的百姓笑的前翻后仰,都觉得郑国信口雌黄,就他这身板儿让鼎动一下都难。
甘野再次压低声音道:“郑国,我劝你别在这儿哗众取丑。”
郑国是韩国人,八年前入秦游说,建议引泾水东注北,洛水为渠,倡言凿渠溉田。秦王采纳其议,命他主持开凿工程。郑国本夸下海口此工程五年就可完工,可现在已经第八年了还未完工。秦国为此工程耗费数万财力物力人力,可这工程还是遥遥无期,秦王数次说到此事,很是不满,还是相邦吕不韦前去求情,认为此工程巨大,还需假借时日,若是杀了郑国,便无人可接揽,八年心血全都付之东流。
没想到本该修渠的郑国不在工地上赶工程,却跑到吕相面前玩儿来了。
清穆看已经来人赶郑国了,可郑国扒住鼎就是不走。围观的群众看到这个画面又是调侃道:“鼎抬他还差不多!”
“郑国,你说修渠,大王允你!你说抬鼎,老夫亦允你!渠修不成,依秦法诛九族,鼎抬不起,遭天谴祭鼎”吕不韦出来了,完全没有平日的一团和气,只剩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谁也想不到温文尔雅的相邦今天发了狠,人们都知道拿牲畜的肉祭鼎是把牲畜的皮一扒扔进去煮,难道人祭鼎也......
清穆一看义父的身子健朗,应该是恢复的差不多了,一听他说话极度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她认识的义父。吕相真的会杀人吗?
与瑟气的跺脚道:“让他惹相邦生气,看这下谁替他求情。”
郑国抬一个鼎是要借助另一个鼎。
齐贤居门前给郑国留出了一块空地,他用绳索缠起鼎的两耳,再打成一个结与桔槔的一端固定住,然后把桔槔搭在另一个鼎上,此时日头还很大,光线反射,看不清郑国是什么表情,但见他夹背已经湿透,想必也是很紧张。在反复确定绳索与桔槔固定住后,他大喝一声:“好了!郑国此刻便抬鼎!”
这就好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凝神观望。郑国与两座鼎并排而立,他要抬起的鼎距他最远,他那根桔槔比普通的再结实,压在两座鼎上也如同蚂蚁摸象。只见他站在桔槔的另一端,耸起肩膀拉住这头的绳子奋力向下使劲,手臂上的青筋抖动额头上坠下来的大颗汗珠子。周围的人随着他的动作咬紧牙关,双眼瞪视,生怕错过什么。突然有人说道:“动了,动了,你看,真的动了!”
月西惊喜的说道:“小姐,你快看。”
清穆也看见了,对着与瑟说道:“看,人家不是耍嘴皮子吧”伴随话音落地,清脆的一声咔嚓响起,所有人都长大嘴巴望去,桔槔断了!那么粗的桔槔怎么会断!
“鼎可是祭祀用的神器,郑国触怒了天神!”
郑国看着断了的桔槔,怎么可能,自己从没有失算过。一个人呆愣当场,回想哪个步骤做的不妥。围观的人并不像刚刚那样起事哄闹,都替郑国惋惜,才三十岁的汉子,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却要投鼎。但没人敢上前求情。
郑国马上定了定神,赶紧重新拆卸绳索,准备再来一遍。
吕不韦已经失望至极,郑国再失败一次,秦国上下该看他吕相的笑话了。招手道:“来人!...”
“且慢!”清穆挤到前面硬着头皮喊道。
“谁敢闹事一起祭鼎!”
吕不韦的亲信快步向前要拉走清穆,却被与瑟挡开。
吕不韦定睛一看“清穆?”忙走下台阶,压低声音“此事你不要掺和!”
“相邦,遭天谴祭鼎,应该让天惩罚郑国,人为替他烧水煮鼎,不仅便宜了他还会惹天怒,今日已过申时,日头不够大,不如等到明日午时,日头正毒时,将鼎立于高台,供太阳火烤,好好煮他”
“最毒女人心!”
吕相看着她不说话,清穆又道:“不如在明日午时之前,再让他抬一次?”
观看的人都不想郑国就这么惨死,尤其是刚刚明明看见鼎动了,比起看刑罚,人们更愿意看奇迹。
“参见吕相,请再给郑国一次机会,若抬不起郑国自己跳鼎,在场百姓作证,彼时鼎再抬不动,是郑国自己咎由自取,与吕相无关”
“你现在就是在咎由自取”吕不韦暗骂一声,别以为他听不懂郑国话中半求情半威胁的意味。
“相邦,请为我派一人去家中取撬杆”郑国是真的不怕死。
“郑国!你怎敢...”旁边的车畔看不下去了。
“与瑟,你去!”清穆看与瑟似乎认识郑国。
与瑟并不情愿,狠狠的瞪了郑国一眼骑一匹快马扬长而去。再大汗淋漓的赶回来时,把撬杆扔给郑国道:“你这次可要使劲了,别连累我们家小姐。”
第二次抬鼎。
这次郑国照样用绳索缠绕鼎的两耳,要被撬的鼎还是照原先一样用绳子与撬杆的一端固定住。至于借力的鼎,郑国用绳子一层一层的缠绕,终于在稍偏的地方又打出一个结,众人都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还不是用旁边的鼎撬另一个鼎。其实这次的支点离郑国更远了一些。
吕不韦左看右看,见他只是把撬杆挪偏了一点,于是提醒道:“郑国,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不成也得成!”
“谢相国多次出手相助,郑国这次绝不会食言!”
郑国用手摒了一把脸上的汗,居然邪笑道:“今天咸阳百姓都看着,我郑国不是信口雌黄之人!”
郑国说完滑了个漂亮的转身,竟背对着鼎,看着台下的人伸手,拉绳,用力,鼎动了!鼎起来了!被一根撬杆抬起来了!
台下的人像是被定住了,一片死寂,鸦雀无声。突然有小孩儿说道:“娘,起来了,起来了!”
这一喊,下面的人又醒了过来,人群中炸开了锅:
“好!好!好样的!”
“郑国果然是人才。以前是我们轻看你了,对不住,对不住!”
“这才叫活学活用!”
吕不韦没说话,但清隽的脸上笑了,不是平时的一团和气,不是待人接物的如沐春风,而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相邦英明,若不是相邦,我等怎能识得郑国这样的学以致用之人”这声音听着清脆又甜美,说话的正是刚刚被指‘最毒女人心’的清穆。
底下立马有人附和:“多谢相邦,齐贤居博采众长,正是相邦看人眼光独到”
“秦有吕相,国之大幸!”
吕相摆摆手,示意车畔带清穆离开这人多嘴杂的地方,清穆吐了吐舌头,兔子一样跨过门槛,转眼不见了。
齐贤居一处隐蔽的厢房,窗户正对着庭院外围,刚刚门前发生的一切都能尽收眼底,里面坐着一个身穿白衣发绾金丝的俊逸男子,噙着温和的笑容,扬起嘴角:“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