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公子搭救,不然我还真得再游回去。”清穆上船,坐定,不敢看眼前这位陌生男子。
这船上除了刚刚向她施以援手的公子还有戴着草帽的船夫,清穆浑身上下已经湿透,来时穿的外衫不小心脱落在水里,绿色的襦裙贴身勾勒一袭柔美线条,丝薄清透的内衫粘在身上若隐若现的透出白嫩肌肤,光看背影就引人遐想,她只好双手环抱胸前,坐在船头,面朝微波荡漾的江水。
身后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清穆内心隐隐不安,面上佯装淡定的瞥向后方,白衣公子不见了。
清穆从船头爬起来,刚站稳看到他从小船舱出来,又立马转身抱手,脸颊羞红,想掩饰无端的仓促:“多谢公子”
那男子闲庭信步般走近,抵过一件披风,声音毫无波澜却能让人安心:“姑娘当心着了风寒,这件披风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清穆此时的样子太需要这件披风了,又说一句“多谢公子”接过披风,男子转身离开,仍距清穆有一段距离,但清穆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这披风摸着柔软紧实,白的发亮犹如雪山银狐的皮毛,上面的绣纹也是白线绣成,清穆细细抚摸,欢喜得像是得了一只温顺的宠物。
清穆啊,这不是你的东西,你怎么能随意摸它!
清穆忙撒开手,低头在腰间寻找些什么,公子丹看着她奇怪的举动,心想谁家走丢的姑娘竟好巧不巧的上了他的船,这渭川桃林果真神奇,他苦苦等待的那位迟迟不见,一位妙龄女子却不期而至。
“公子请收下这块玉,我身上实在没有其他什么值钱的细物了,我知道你这件披风一定价值不菲,这件披风借我,这块玉暂且当作抵押?”她就这样转过身来,雪白的手指握着清透的玉,一双清灵如水的眼眸满是真诚的感激。
男子轻轻摇头,温言打断道:“今日恰巧路过救了姑娘,举手之劳,姑娘却再三言谢,子丹已深感不安,这玉万万不能要,还请姑娘成全。”
清穆一愣,看他文质彬彬,言语坦荡,感叹遇到了书上才有的施恩不图报的君子,顿时升起敬意,对他微微施礼,说道:“我手上这块玉在公子面前都黯然失色了呢。”
公子丹忙拱手道:“姑娘谬赞了!”
之后又是静谧无话,清穆想说能不能将她送回大船停靠的对岸,但一时不好意思开口。
“我一上来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公子是来买酒的吗?先下是要回程吗?”清穆看这船直上直下没有要靠岸的意思,不得不自己挑起话头。
“那倒不是,桃花酿船上本来就有。”
所以是不是要回程呢?清穆等待下文。
“……”
“桃花酿也是桃林中的吧,我本来也是要去那儿装神水的,不想被撂在中途,呀!她们这会儿肯定在等我”过了一会儿,清穆又说道。
“姑娘也信月老潭?”
清穆双手又不自觉摸上披风,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虽然船上只有三个人,她环顾四周,神秘兮兮道:“我开始不信,以为是一方无伤大雅的传说罢了,现在看来不是那么简单!”
“哦?愿闻其详”
“月老潭不过是渭川商铺吸引人游玩的噱头,你想啊,有了驻颜神水,便有了月老潭,桃花酿便顺理成章,少男少女纷纷奔涌前来,商铺的生意好了,这儿越来越热闹,哪需要月老牵红尘,自然就成双成对了。”将军府长大的清穆想到什么说什么,丝毫没有女儿家的拘泥羞涩。
“姑娘冰雪聪明”公子丹再看清穆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姑娘家中可是行商?”
想到秦人贱商,公子丹自觉冒昧,忙转移话题:“船上的桃花酿就是月老潭的泉水酿的,神不神不知道,味道却是不俗,姑娘想不想尝尝,刚好随了来此心愿。”
“好!恭敬不如从命”被夸奖的清穆完全忘了自己为什么提起桃花酿。
“啊?又被商家骗了,这哪里是香甜的!?这世间的酒都一样,辣。”清穆一口下肚,觉得身子暖和些了,又咂了几口:“不过这桃花酿酒体醇厚,余味爽净,算得上是柔和的了。”
“姑娘慢些喝,酒喝快了容易醉。”公子丹见小女子一口接一口酣饮,像极了打猎归来的男人们,惊讶之余越发欣赏女子身上的北方豪气。
“吃辛会辣,尝甘会甜,喝酒不醉,那叫食不知味!”清穆小时候把青提酒当水一样喝,醉醺醺的爬上了房顶,从此府上对她禁酒,月西更是严格监督,她抓出此机会好好解馋。
公子丹哑然失笑,心道“真是个有趣的女子”
环望着渭川的繁花似锦,温文尔雅的公子丹不再说话,眉宇间的愁色蔓延,他喜欢这个心无杂念,给人带来快乐的简单女子。
倒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若她是男人,他定交这个朋友,他此时会说:兄弟呀,你是心中无哀愁,才把酒醉当食味,若是心中郁气难疏,只怕是醉生梦死。
身为王室血脉却远离故土,多少次午夜梦回公子丹醉的不省人事昏昏沉沉的睡去,有时出现宫前楼台的圆月,有时看见燕国的臣民沿着城墙脚下伏地参拜,有时母后就站在易水河畔温柔的注视着他,可梦终究是要醒的,现实里的他是燕国送入秦国的质子,若秦燕交恶,他就是那个最先被处置的人质,人肉契约,也不过如此……
愿你永远不解愁滋味,公子丹看向面前将欢喜写满脸上的痴酒女子,嘴角又浮上暖意。
“你看,黄颊鱼,吹沙鱼,那个长胡子的叫什么鱼?”
“那是鲶鱼,姑娘你喝醉了!”公子丹哭笑不得,她酒量一般啊。
“我哪里喝醉了!”清穆为避开公子丹夺酒坛的手身子一歪,差点又滚水里去,所幸公子丹伸手抓住了她,指尖所触柔软,公子丹竟不敢用力但又怕她掉下去。
清穆忽然定住,手指点着脑门,奋力在想着什么:“鱼丽!”
小雅·鱼丽
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
物其多矣,维其嘉矣!
物其旨矣,维其偕矣!
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这是周代燕飧宾客通用的乐歌,此诗盛赞宴享时美酒佳肴丰盛,食物应有尽有,夸奖主人如何待客礼遇周到,宾客可以尽情享受。
月悬碧空,她唱着歌,他为她打着节拍。玉兔东升,月白风清,这只小船行走在一幅画卷里忘记了时间。
船夫迟语走来对公子丹说了些什么,公子丹面色一沉,船划得快了些。
清穆摇晃着上了岸,呆呆的看着公子丹:“你怎么不下船?”
“就此别过”公子丹脸上没了笑意,此番告别只是顾及礼数。
“好,子丹再见!子丹全名叫什么?”
公子丹对她招了招手,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她的问话,白色身影渐渐远去,微风吹拂,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公子丹后来回忆起来,懊悔无及“我为什么要让你下我的船!”原来初见就已经暗示了结局。
桃林这边的商铺很少,跟着几盏风灯,清穆抱着酒坛踉踉跄跄的闯入桃花瓣铺满的小路径,暖风回荡,花浪起伏,清穆跳起了舞。
叫卖的小贩已经准备归家,隐约听几个姑子说道:“一件衣服就让她喝成这样,渭川的鱼都没她好钓!”
“不过这件衣服真的是块好货,那可不是普通针线!”
“我猜就算没这件衣服她也愿意上钩,你看刚那位郎儿长得多俊俏!”
“可不能光看长相,那小伙子把喝成这样的姑娘单独丢在这儿,长的再好看也不顶用。”
“就是!”
这会儿清穆能听见她们说话就已经不错了,哪能细想其中意味,跑过去询问月老潭在哪儿后就又转着圈走了。
香风迎面扑来,不是桃花味儿,是胭脂!月老潭到了!
“月老儿,要喝酒吗?你个偷清闲的老家伙!”下一刻清穆呆住了……满目的红色丝绳打着清穆从没见过的好看的结,像精灵一样钻进月老潭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周围树上,花草上,甚至石洞中,飘动的红绳像姑娘娇羞的丝帕,那惆怅的欲拒还迎,温柔的低声细语就在耳畔,一声滴答轻响,清穆低头,这一看不由得吞下口水,鲜美二字原是为花草而生!
绕路水边的草地郁郁葱葱,如仙子的玉手轻点露珠,探头的花朵蓓蕾初绽,如同仙女略施粉黛的脸颊,晚间彩蝶纷飞,暗香浮动,清穆水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痴呆懵懂的模样像是不小心闯入仙宇的顽童。
“好美,月老潭真的有神水!清穆错了!清穆狂妄自大了!”这话竟是在对花瓣诉说……
愿花瓣为信,传递我关于一切美好的敬意。
清穆想为自己找一只红绳,摸遍全身上下也没有,她这时才发现她的贝壳腰饰也丢了,她只好将放置鞭子的袋子上的收缩绳抽出来“小叮当,对不起了,我先用下你的绳子,回去给你换条新的哦”清穆爬啊爬,她拨开挡在她面前的姻缘线,认真筛选最牢靠的位置。
飞虫惊走,一双黑靴子沙沙的踩踏着花瓣铺成的红毯,不一会儿就走到一棵红绳挂满的树下,一双狭眸眯起,下巴收紧,修长结实的手臂出剑,正对清穆。
“啊!”清穆脚下的树枝突然断裂,她摔下的同时,数条红绳像失去生命的精灵纷纷落下。“怎么会?我是不小心的!”清穆要哭出来了。
“手误”身穿黑色披风的男人将剑收回剑鞘,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漫天桃花簌簌落下,那顶黑色披风的金纹绣角消失在粉色花海中,沉睡的月老潭却像是刚刚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