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没有,住在书院草屋里的那个老秀才,今天要出门了?”
“当然,这可是一件大事,听说那老秀才已经足不出户二十载了,不知道为何要选择今天出门?”
“这你就不明白了,定是书院里的先生觉得他好吃懒做,为老不尊,正所谓老而不死是为贼,今天定是要将他扫地出门了。诶,你撞我干什么?”
应天书院,两名刚入学的新生正在窃窃私语,讨论一件虽然不大,但很有意思的事情,却被一个人以不那么读书人的方式打断。
那人硬生生从二人中间挤了过去。看着背影,明明是身着紫衫,窄袖,腰束带的学士,背后却背着一把长剑,显得不伦不类。
“汝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你们进书院,就是为了在背后说人坏话的?”
二人回头,看清来人,噤若寒蝉。
面容冰冷的美丽女子默默看着那人的身影。少年不佩剑,佩剑意难平。
那人走到一所荒凉的庭院前,拨开杂草,推门而入,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到的。
庭院不大,一间屋子,一棵桃树,一曲小溪。
小溪中站着一个渔夫,手持渔网,头带笠帽,身披蓑衣,正在大口抽着旱烟。
桃树旁坐着一位琴师,端着琵琶,双眼紧闭,少年知道,这是个聋子,瞎子,哑巴。
庭院的角落里躺着一个乞丐,衣裳褴褛,两手十指皆无,不知他如何能接住乞来的剩饭。
庭院的另一边,十名青楼女子贴着墙边,身着素服,低眉顺眼,温和顺良。
屋子的正上方飘着一抹黑影,看见少年进来,冲他点了点头。
他们都是来听先生最后一课的。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走出来一个穿着整齐,头戴冠帽的老秀才,脚边还跟着一只白色的小狐狸,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看着先生出来,所有人,鬼,兽自发地站成一列。从首到尾,依次是渔夫,琴师,乞丐,燕瘦环肥的十位女子,黑影,小狐狸以及背着剑的少年,颔首低眉。
排在最后的少年站在门槛上,半只脚在院内,半只脚在院外,本来他也不算是老秀才的入门弟子。
老秀才看着这群牛鬼蛇神,面露慈祥,破口大骂道。
“老子平常授课的时候,你们一个个跑得飞快,现在老子被赶出去了,又腆着脸赶回来了。怎么,还想着最后从我手上捞点好处?”
“你这只水鬼,不是说好今生不靠岸吗?连来见我这最后一面,都舍不得离开水,假惺惺地作甚?老子还不想看见你呢,快给我滚。”
“你这个聋哑瞎,我当初就是看你可怜,专门刻了一本书让你去摸。你可倒好,扔下书就去练琴了,也不想想,就你那聒噪的琴声,世间有几个正常人受的了?算了,再怎么骂你也听不到。”
“你这臭乞丐,明明最是心高气傲,老子当初不就是骂了你一句吗?你这当了二十年乞丐,把十根指头都弄断了,也没见你真有个乞丐的做派啊?”
“还有你们这几个小姑娘,都说了不要来,不要来,老夫怕人误会。这下倒好,要是日后有人把我的风流韵事传出去了,那还得了?散了吧,散了吧。”
“你们两个不是人,以后别和这群人混在一块,别跟着他们学坏了。”
老秀才看向最后那个低着头,露出身后剑柄的少年,冷笑道:“怎么,带着一把剑想杀人啊?扔给你一只鸡你敢杀吗?”
少年头埋得很低,脸憋得通红。
老秀才无言,推开众人,向着院外走去。他知道,就算是打断这群人的腿,他们也会跟出来。
何况有些还不是人。
墙角处放着一个装满水的铜缸,看着至少也有数百斤重。
乞丐走近铜缸,单手顶起,用眼神示意渔夫进去。
渔夫摇了摇头,冲着老秀才深深一躬,从溪水里走出来,露出长长的尾鳍。
老秀才冷哼一声,不知好歹。
一行人走出庭院,走出书院,走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这条街上住的大多也是读书种子。他们看着黑影,面露兴奋之情,纷纷掏出书籍,想要把这只难得一见的魍魉收入囊中。
世人皆知,读书总是由厚到薄再到厚的过程。
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找出那一本,是第一重境界,是为破卷境。
将那一本书凝为一篇文章,是第二重境界,是为归真境。
在那一篇文章中提炼出一个本命字,是第三重境界,是为真言境。
传说中,将那一个本命字化为万千世界,是第四重境界,这个境界的读书人,被称为圣人。
这群读书种子,大多摸到了第一重境界的门槛,因此都想把这一只魍魉收为书灵,帮助自己巩固境界。
只是强行收灵物为书灵,相当于把灵物当成奴隶,囚禁在书中,只不过他们并没有觉得,需要和这只魍魉讲道理。
老秀才一瞪眼,书上所有的文字都失去光泽,不管那些读书人怎么使唤都没有一丝反应。
见到灵物就想据为己有,不是老秀才心中的读书人,对于这种人,老秀才也觉得没有道理可讲。
一位持剑少年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一行人,啧啧称奇。他刚从家族里出来,听闻应天书院举行大典,就想过来看看热闹,没想到确实挺热闹的。
路的尽头,站着一位身着白袍的中年男子,相貌英俊,不怒自威。
在他身后,站着一群身着黑衣的武人,仿佛一条黑色的洪流。
白袍男子冲着老秀才拱手,退到一边,身后的黑色洪流分出一条道路。
走出应天城,老秀才似乎有些累了,他意兴阑珊地说道:“就在这吧。”
拔地而起,直上云端。
站在云层之上的老秀才,聆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嘶吼,这声音直指人心深处,循环往复,激起无穷回音。
这可没几个人顶得住啊,老秀才嘀咕道。
他从胸前掏出几页纸,老秀才只有九页纸,他也只读得懂这九篇文章。
老秀才挥手,这九页纸都飞向预定的位置。
嘶吼之声荡然无存。
老秀才从云端跌落。
乞丐抬头,身形一纵,在空中拾级而上,稳稳接住老秀才。
将老秀才放在地面上,乞丐伏地,重重磕头,整条街道如同地牛翻身一般,一些读书人脚下不稳,跌了个平沙落雁,甚是滑稽。
乞丐离去。
渔夫看着老秀才,老秀才却不肯看向渔夫,他叹了口气,伸手指向路边,端着茶水看热闹的路人。茶杯飞来,渔夫手指沾了沾茶水,消失无踪。
琴师拿出琵琶,却被老秀才用眼神制止,众人这才发现,这位琴师男子女相,容貌绝色。
琴师无声叹气,离去。
十位女子,美的各不相同,冲着老秀才道了万福,混入人群,离去。
只剩下背着剑的少年扶着不情不愿的老秀才继续前行,身边跟着黑影和小狐狸。
出城后没过多久,少年眼前出现一片竹林。
老秀才甩开少年的手,整理衣冠,准备进入竹林。
少年再也忍受不住,双眼通红,泪水从紧闭的嘴角边滑落。
老秀才没有回头,说道:“黄十三,从黄一开始,到你都已经十三代了,十三代人做一件事,累不累?”
黄十三没有吭声,老秀才又说道:“那你觉得我做的事对不对?”
黄十三大声说道,带有哭腔:“不对!”
老秀才笑骂道:“是是非非,哪是你这个毛头小子能搞清楚的?要是觉得我做的不对,就别在这哭哭啼啼,扮那女子作态,像个男人一样,证明给我看。”
就算少年想要证明,老秀才也看不见了。
黑影轻轻地压在黄十三身上,以免他走火入魔。
小狐狸趴在少年脚边,轻轻蹭他的裤腿,它不是很懂眼前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心里跟少年一样,有些难受。
“我那个庭院,你拿去吧。”老秀才留下最后一句,昂首走进竹林。
黄十三嚎啕大哭,他知道,再也看不见这个讨人嫌的先生了。
竹林里很是热闹,有读书人,有妖,有灵,有鬼。
老秀才授课,有教无类。
老秀才看着这片竹林,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先生见面的时候。
先生问他有什么爱好,他回答道:“我喜欢用剑。”
先生气道:“我是想问你想要学习什么?”
他回答道:“学习有什么用?竹子天生就是直的,砍下来就能当箭杆,射出去就能刺穿皮甲。”
先生回答道:“竹竿装上羽毛,箭头打磨之后,不是更加锋利吗?”
被石头绊了一下,老秀才脚下一个踉跄。在场的所有生灵都如同饿虎一般向他扑来。
老秀才站定,怒视,竟无一人敢靠近。
他们才想起来,一炷香之前,这位先生还是世上仅剩的几位圣人。
“急什么急?老子的帽子还没戴正呢!”
竹子一节节拔高,青翠欲滴。相传,取这片竹林里的一根君子竹带在身边,可养一身浩然正气。
白袍男子一声令下,黑衣武士将这片竹林团团围住,不容外人染指。
男子低头拱手,心服口服。
几名大妖,修为停滞许久,今日得已突破,竟高兴的嚎啕大哭起来。
竹林里,几百名画师,动作不停。
从今日起,普天之下所有百姓,皆有神符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