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男子持剑而立,身后是身怀六甲的妻子。
他面前是修行者组成的联军,背后是一群早已修成人形的大妖。
他露出一丝冷笑,来了这么多人,还真是看得起自己这对夫妇。
男子十八岁练成绝世剑法,被称为古今修剑天赋第一,可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他,却选择与一名狐妖结为道侣。
人界大怒,这是大不逆的罪名。
妖界震惊,人妖本就势不两立。
即将诞生的妖孩成了大战的导火索。两方势力于紫云顶对峙。
他们都知道,夫妇的死亡,就是吹响这场战争的号角。
这一日,紫云顶上空突生异像,翻滚的闪电犹如蛟龙,裹挟着一片片熊熊燃烧的火云,将整片天空点亮如白昼。修士与大妖们定睛一看,那云层中竟有神像,怒目圆睁,甚是威严。
白衣男子将在此处渡劫,成为前无古人的剑圣。
男子挥剑,剑气化为霹雳,狠狠地斩向对面这些道貌岸然的修士。
人与妖的界限,从来没有那么分明。
他今日就要借这场天劫,震碎这群伪君子心中的魑魅魍魉。
后面的大妖迟迟没有动静,可能是不忍对妻子出手,再怎么说,妻子也是妖族的小公主。
想起妻子,面色冷冽的男子心中泛起柔情,他答应过这个可人儿,度过这次劫难后,就带她归隐田园,寻山访水,带她吃到老,玩到老。
男子回头,他知道,每当他看向妻子时,都能发现妻子早已凝望他许久,两人对视半响,也总是妻子先不好意思,红着脸把头转向一旁。
初见时如此,久伴后亦然。
你看,就像现在一样。
天才如他,身边自然不乏仰慕者,可男人手中剑快,心中剑更快,早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愫苗头斩的干干净净。直到他看见那个坐在樱花树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少女。
少女笑声如银铃,叮叮叮叮。
叮叮叮叮,少年的房门外挂着一个铃铛,每次姐姐出门时,都会拉响这个铃铛把贪睡的弟弟叫醒。
少年很是无奈,按照剧情发展,接下来应该是他一招不慎,只得选择与妻子一起赴死,临死前,妻子凝视着自己,深情道,万世只爱君一人。
接下来,男子会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变为婴儿,又得知妻子未死,只是被妖族带回后囚禁了起来,而自己则被那天雷劈中,灰飞烟灭。
婴儿穿着开裆裤,昂首挺立,心中大喊,凡是上一世被夺走的,这一世我都得夺回来。
逆苍天,龙傲天,叶破天,皇太天,你们这群小人,都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这才是他所期待的发展,那些志怪小说上全是这么写的。
少年躺在床上不停地睁眼闭眼,无奈地发现美梦一去不复返,他只得慢腾腾地穿上衣服,心里泛着嘀咕。
再不起床,姐姐做的早饭就要凉了。
人间历994年,建元十三年夏,位于九州边陲的一个小村庄里,一位少年正在打拳。
少年名叫齐是非,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容貌清秀,他正赤裸着上身,在家门前比划着架势。少年家穷,父母去世的又早,姐姐独自一人把他拉扯大,能做到尽量让他吃喝不愁已然不易,家里的物件尚且齐整,但也实在没有精力来把门庭也好好布置一番了。
这个村庄并不大,即便算上还未出生的孩子也就五百余人。少年与姐姐两人住在父母留下的老房里,与旁屋相比,这间老房子少了庭院,一打开屋门就是坑坑洼洼的泥路。
少年就站在门口的泥路上,顶着烈日,对着自己扎的草人练拳。
之所谓少年不在家中练拳,首先是由于姐姐讨厌汗味。屋子本来就小,又只有两个房间内才有窗户,少年不想让姐姐忙碌了一天之后回家后,还得捏着鼻子闻自己的汗味。二是因为少年曾在某本书上读到过: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少年觉得只在太阳底下练拳,才能起到两分磨砺的效果。
姐姐不喜欢读书,却要求弟弟每天按时去私塾听课,去年少年从私塾毕业后,她又催着弟弟去考进士,姐弟俩为此大吵了几次。姐姐觉得少年一天练拳是在浪费时间,还不如多读点书,要是能考上状元,成为朝廷官员,皇上再赐下几张神符,那可真是光耀门庭,父母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少年不是不爱读书,他只是反感为了功名利禄而去读书,他总是觉得,为了考试而读的圣贤书,总是少了两分圣贤的味道。
女子只当弟弟少不经事,不知人间疾苦,就算你会一点功夫,日后成为一名武师,可整天把头拴在裤腰带上,到底有什么好的?村里那些学了几手功夫的人,最后不也得回村种地吗?考取功名,日后能有个稳定的仕途,好好地娶妻生子不是比什么都强吗?
少年认为姐姐不理解,姐姐认为少年不懂事,双方冷战许久,那段日子里,少年看也不看桌上热腾腾的饭菜,饿了就躲在房内啃又干又硬的馒头。
不经意间,少年从门缝间看见偷偷抹着眼泪的姐姐。姐姐才十九岁,可一头青丝上竟已夹杂着些许白发,想起父母死后这几年,姐姐一直含辛茹苦地照顾着自己,少年心软了。
考就考吧,反正自己也考不上。
九州规定,男子参加科举考试时不得小于十六岁,因此少年还有三年的时间准备。
姐弟俩各退了一步,知道少年仍然在偷偷练拳,姐姐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本不想逼少年太紧,可有时候,以爱为名的侵犯尤为伤人。
每当路过行人或马车时,少年都会收好草人,耐心地站在一旁待他们经过,那些村民看见少年,也乐于开口与他打招呼。少年是村里的奇人,不但人聪明,身手不凡,而且还是抓鱼的好手。村子里不少人都吃过少年抓来的鱼,他抓的鱼极鲜嫩,鱼刺也少,吃过的人啧啧称奇,没吃过的人也刻意露出不屑,表示自己不稀罕少年的赠鱼。
少年所赠多穷人,少年少赠多富人。
看着在烈日下打拳的少年,村民们也只当他找了个差事打发时间,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农人农活忙,一年到头连轴转,谁也都不愿意在这个怪小子身上多花功夫。
村里的孩童是唯一例外,几个孩子或坐着,或站在屋檐下,一边舔着麻糖,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少年打拳。
少年看着瘦弱,实则筋骨遒健,挥拳迅猛,有着超出寻常成年人的力道,毕竟少年曾经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一个猜想,就对着湖边的大树练拳两年。
最近他遇到了麻烦,常去捕鱼的湖中出现了一头凶兽。那头凶兽套着坚硬的盔甲,尽管少年水性极佳,出拳迅猛,也无法奈何它分毫。气馁之余,少年却不愿放弃,决定下次再去捕鱼时,必须把这头凶兽拿下,让姐姐好好炖一锅龟汤。
这并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龟,嘴似鸟啄,尾似蛇头,名为玄龟。黄龙曳尾于前,玄龟负青泥于后,玄龟本为河神使者,在民间相传是填渊造田的瑞兽,为何这难得一见的瑞兽变成了少年眼中的凶兽,那也只有他本人知道了。
少年虽然勇猛,可也拿这异兽毫无办法。拳头毕竟是肉做的,打在它厚厚的壳上,他自己先疼的龇牙咧嘴。光是打不动也就罢了,少年还得时刻盯防玄龟的突施冷箭,又得注意不能潜的太深,以免窒息,少年与玄龟大战数场,每次都以少年鼻青脸肿告终,凸显一个憋屈。
到后来,这玄龟大概是估摸着少年奈何不了它,干脆就不呆在水里,专挑少年来捕鱼的时候上岸晒太阳。少年何曾受过这种委屈?一阵折腾,甚至连牙都蹦掉了一颗之后,少年落荒而逃。发誓下次见到这只老王八时,必定是它的死期。
玄龟看着气得跳脚的少年,翡翠似的眼珠里满是玩味。
少年琢磨着,自己出拳的力道很难提升了,那就根据书里写的那样,从体会那股拳意入手。
十年不得识拳意,一识打死老师傅,少年对这种境界上的提升有着深深的向往。
尽管向往,可三里村里连个教拳的师傅都没有,更别说什么正经练武堂了。不远处的镇子上倒是有武馆,可少年又舍不得把姐姐辛苦赚来的铜钱砸到这上面,何况姐姐也不会同意,他只能自己另作打算。
少年回想自己遇到过的最厉害的拳师,思前想后半天,发现竟然是湖岸趴着的那只老王八。
在水中与少年缠斗时,那只玄龟时而伸头,时而动尾,时而侧身向少年撞去,时而伸出前肢向少年猛扑过来,少年虽然学不会玄龟的动作,却能感受到它凶猛的气势,他就根据这股气势自己总结了一套拳法,称之为王八拳。
王八拳很简单,双手抡圆握紧,以肩为圆心向前抡拳即可。这套拳法的精髓在于抡拳要猛,出拳者必须悍不畏死才能发挥其真正威力,练到极致,就如同那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明明感觉什么部位都没打到,其实对方无处不受到少年的攻击。
只可惜这草人不会还手,不能测试出这王八拳的真正威力,作为仅用一个时辰便想出王八拳这一绝世神功的奇才,少年只恨这方圆十里没有对手能来喂招。
那只老王八除外。
少年收好草人,把盯着他看,模仿着他呼呼抡拳的小屁孩们统统赶走,又在进屋之前用挂在门上的毛巾把身上的汗擦拭干净。
把草人挨着木床放好,少年扑到床上,从铺盖的夹层中取出一张神符贴在头上,紧紧闭上眼睛,聚精会神,气沉丹田,想象全身有一条火龙在冲击着自己的经脉,神游天外。
良久,少年扯下神符,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叹气。
明明姐姐一周前刚打扫过,可这蜘蛛网如同烧不尽的野草一般,密密麻麻的让人心烦。
少年无法使用神符。
一般而言,无法使用神符的人不外乎四者:其一,使用一张神符之后,使用下一张神符之前,中间必须间隔三年以上,只能多,不能少。少年听说过,凡是使用神符过急的人,其下场只有暴毙而亡;其二,年龄超过二十四岁者无法使用神符;其三,使用了重复品阶的神符,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者没有危险,只是不能吸收神符而已;其四,使用方式不对,神符的使用只有一种方式,就是贴在自己脑门上,待它自行吸收即可。
这四条铁律,都是无数先辈赴死得来的经验,万万不可违背。
奇怪的是,少年自记事以来就不记得自己有使用过神符的经历,众所皆知的,人阶神符没有使用门槛,人人可用,少年除外。
少年清楚地记得,自己六岁时,姐姐兴高采烈地把一张人阶下品神符贴到他脑门上,而他却迟迟不能吸收时,姐姐由笑容到疑惑,从疑惑到惊恐,直到大哭出来,他赶快揭走贴在脑门上的神符,抱住姐姐说自己没事。
他明白,姐姐以为他记错了自己的年龄,以为他不记得自己使用过神符了,以为他就这么死了。
少年被收留时说自己三岁,尽管他心里也没谱。再三确认过少年没有使用过神符后,养父母才谨慎地拿了张人级下品神符给他,但少年却不能吸收。
齐家父母也不怪孩子,这么小的孩子,可能不记得自己曾使用过神符了,自家再努力一把,去镇里给他求一张人阶中品神符便是。
在齐家父母看来,收养来的少年与亲生孩子并无区别,既然女儿使用了两次神符,那么少年至少也得用两次才行。
齐父齐母是庄稼人,他们就如同村里的黄土一样,温和淳厚,既然收养了少年,就拼命想让他出人头地。
只可惜,旦夕祸福岂是人所能预料,齐父上山采药时突降暴雨,他一个踉跄从山上跌落,待村里人在山沟里发现他时,齐父早已西去,手边散落着能换钱的草药。
齐母思念成疾,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她把一直抽泣的姐姐赶到一边,握住少年的手,断断续续地唱道:
“三里村的男子高又壮,三里河的女子贤又良。。。”
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家伙时,他正抱着膝盖,坐在自家巷子的拐角处。孩子全身黑漆漆的,眼神像受惊的幼兽,无论齐母怎么叫他,让他进屋吃点东西,让他换身衣裳,小家伙还是不肯挪步。
齐家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哄小孩,自家女儿听话,不曾让他们费心,即便偶尔闹闹小脾气的时候,也只是撒娇让父母唱歌给她听。
齐母没有办法,那就给这小家伙唱首歌吧。
少年回想起来,父母只会这一首歌,这首歌,歌词句句不离这个小村庄,显得既不怎么好听又莫名其妙,但少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少女拉起来,莫名其妙地跟着这一家人走了。
此刻,齐母的歌声最终停留在倒数第二句。
少年摊开手,齐家没有祖传的玉佩,也没有能留给他的神功秘籍,母亲塞到自己手里的,是他最喜欢吃的麻糖。
少年大哭,直到没有一滴眼泪能流出来。
姐姐将他搂在怀里,泪水交织成一处,头挨着头,像两只小动物正在互舔伤口。
少女使用过两次神符,父母去世之后,她把能领到的所有神符都交给弟弟,可少年却不愿使用,姐姐心里无奈,又觉得弟弟是一直没走不出父母逝去的心结,也只好由着他。
少年不是不愿使用,而是不能使用。
让人变得更聪明,更有劲,跑的更快,吃的更香。。。姐姐在弟弟耳边一直重复着,她所想象的使用神符所能带来的好处,而这一切少年早已倒背如流。
在村里人看来,神符就意味着实力,象征着地位。神符使用的越多,就代表这个人以后会越有出息,因此,尽管大家都说不清,使用神符到底有什么用?但淳朴的三里村人只会为一件事起冲突,那就是为孩子争神符。
姐姐带回来的神符,少年全都尝试着用过。既然贴在脑门上不行,少年就尝试着贴在身上的任何部位,还尝试想要用火将神符烧成灰烬,直接泡水喝。
统统不行。
尽管所有的努力都不成功,但少年也没有彻底放弃,他一边念书,一边抓鱼补贴家用,同时也积极练拳,锻炼身体,也许是因为自己还没到使用神符的门槛?
退一步说,就算村里的人都使用过神符,不也没几个能打得过我的吗?就算是使用了三张神符的苏叔,不也就是多了一手小把戏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少年心里有些泛酸。
既然想的心烦,那便不再多想,少年穿好衣裳出门去。
他要努力生活,作为一个无法使用神符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