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致远出生在北方的一个靠近淮河的小城,家中并不算富裕,但依然咬着牙让他读了几年书。后来到了药铺里当了跑堂,他人有些聪明,一来二去没几年就摸清了里面的路数,自己回乡开了个药铺。原本日子就这样过着,算不得富裕,但是这样的年代里已经是羡煞了很多人了。
小镇上的生活既平静而祥和,没几年他结了婚,女方是一个镇上小户人家,算不上漂亮,也未读过什么书。当他拿着她的手颤颤巍巍的写上:穆晚伷,她的名字时,他感到这个女子心底的欢喜。一生不爱繁华,一生不爱红妆绫纱,只爱着眼前这个心尖上的人啊,放到心底里去爱他。当女子念出这样的语句时,她感到既幸福又甜蜜,小小的家中虽然贫瘠但是温馨,处处皆是温情与暖意。
然而女子却又知道,丈夫内心的不平静。他的志向很大,她的愿望很小;他的胸怀宽广,有着男儿何不带吴钩的英雄气概,她的心头只有着与眼前人过好一生,白头偕老,任尘世云卷云舒;他为着祖国与人民命运而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她为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精心准备。他的心,她终究有些不懂。然而这并不妨碍两人生活中的相亲相爱,不久他们有了一个儿子,男人大笑着将孩子举过头顶,说骆家有后了。女人躺在床上幸福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了孩子,这个家终于圆满了。
她想着日子就该这样过下去,平静、充实,甜蜜。然而男人却越来越多的忧虑与叹息,一日忽然和她说:东夷人占领东北了。东北,那是哪里?女人不懂,他便耐着性子和她说了东北是在国朝的东北角,离这里几千里地呢。几千里地?女人没有概念,应该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发生的事情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女人这样问出,男人面色一僵,叹息一声不再说话。这是第一次女人觉得与眼前的男人产生了点隔膜,不过这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忽而有一天,男人风风火火的回来对女人说:东夷人炮轰虹口了,马上又要打仗了。打仗,女人并不陌生,这些年来军阀们你打我我打你的,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这是个很小的镇子,军阀们是顾不到这里的。是段大帅又打回来了吗?女人问,男人却不答,在院子里围着一棵小槐树沉吟着团团转。然而终究还是回了屋里,抱起正在哭闹的儿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已经一年过去了。女人也慢慢明白了去年打虹口的东夷人与段大帅的区别,段大帅与其他人打来打去,还是国朝的地方,东夷人打过来那以后大家就都要被东夷人管着了。女人不喜欢东夷人,谈不上什么大的缘由,只是因为丈夫在为他们的到来而日渐魂不守舍。
女人渐渐发现男人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药铺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男人忙完了以往都是早早的回来了,现在却总是在店里待到深夜。女人不放心带着孩子,拎了饭菜来看他,见男人正在看着书,就小心的将饭菜放在前堂,抱着儿子回去了。男人在看书,这是一件好事情,毕竟读书的人是很受人尊敬的,只是他长久的不在家里,未免有些冷清。
又过了一年,男人忽然兴奋的回了家中,大喊着过了过了。女人见他如此兴奋,知道有好事发生,抱着孩子为他高兴。男人见了她,却有些逃避的不敢看她。如此过了一个月,女人方才知道男人考取了城里的陆军学校。女人想,男人或许并不应该被圈在家庭里,他应该有自己的前途。因而心里虽然不舍,还是送了男人去了城里,她在家中一个人维持着药铺。
由是过了三年,男人毕了业,却被调到了北方,女人痛哭着送行,她想他终究还会回来,北面虽然远,但思念却会让距离缩短。不久北方就打了起来,男人家书发来,说是打的很好,小挫了东夷人。女人眉开眼笑,她开心的不是男人挫败了东夷人,而是家书中表明男人一切安好。
然而不久之后,又来了家书说是情形不大好。究竟是怎么个不好法,信里也没说,只说已经撤退了。接着家书来的频率越来越低,过了几个月就再也也没有家书来了,女人十分忧虑,领着儿子每天跑到镇上的邮局问着。连续去了数月,终于等到一封家书,家书很短,字迹也很潦草,看来应该是急匆匆的写就的。信里说部队已经撤离北方,正在星夜南下,虹口不日内就会有大战,让娘两个好自保重。
女人的心沉重起来,虹口,那里离淮河之地似乎并不太远,然而那里竟然也要打仗了啊。
虹口的战争终于还是打了起来,女人带着孩子跑到昊天庙里祈求昊天保佑,又跑到道馆里求道士们做法保佑,最后还为天主门奉献了大洋,她虔诚的祈祷,一步步的跪拜。
然而终究还是传来了虹口战败的消息,女人得到消息已经是战败后的第七天了。得到消息的女人感觉手脚冰凉,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本就寒冬的天气里她感到凉气无处不在的将她裹住,将她冻僵。她惊慌失措,意图赶走这阵凉气。她大叫着,惊慌失措,战败了,几十万的军队正沿着大江向后撤着,其中就有他的丈夫。这是几十万人的大战啊,然而战败了,数万人战死了,剩下的开始后撤亦或只是逃命。
接着一座座城池陷落,城里的人们被屠杀驱赶,于是溃败终于导致了屠杀,军队一溃千里,连金城也将保不住了。然而毕竟是大城,是枢纽所在,国朝最终还是决定守金城。
国朝26年,东夷小国入侵国朝,一路烧杀抢掠杀人无算。国朝一败再败,先丢东北屏障,再丢北方几座大城。转眼间战火就从北方蔓延至全国,国朝倾尽力量在沿海打了一场虹口会战,但是双方势力悬殊太大,依然是战败了。十一月虹口大战失败,东夷人一路势如破竹,先破昆城,再拔苏城,接着常城、锡城一战而下,击溃阴城进入汤山,转眼间就已经兵临金城城下。之后八天击破金城防线,数万军人滞留城中,之后东夷人开始屠城,四十余万人惨遭杀戮。
当女人听到这一个个的消息时,由震惊变得麻木,由麻木变得心存侥幸,也许他没有来得及参加虹口大战呢,也许他没有参加阴江要塞的守卫战呢,也许他的队伍没有被东夷人追上呢,也许他没有参加金城的守卫战呢,也许他在战败后及时退出了金城呢.....也许他在金城的屠杀中躲起来了呢.....
然而一个个猜想,一个个心存侥幸的而又小心翼翼的忍不住升腾起的微小希望,在一个又一个惨厉的消息中,被无情击碎,而另一个希望转瞬间油然而生。她始终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的丈夫在这场浩劫中有所意外.....
讯息不通,时局惨烈,没有讯息已成了最好的讯息。城里的信息一日三变,民众由同仇敌忾,誓死抵抗的热切随着战局变得满城哗然、惊慌失措。随后就是品尝战争苦果的时候了,不断的有南方溃兵通过各种手段到了江北,带回一个个战争的细节,以及一些战友死去的消息。于是小城又开始变得壮烈起来,与国共存,一寸江山一寸血的口号开始流传开来。
谁都知道这座临淮的小城难以守住,人人都准备着,假如东夷人果真到来,他们会用老枪抵抗,会用子弹迎击。假如没有老枪、亦没有子弹,他们将用宰牲畜的刀,切菜的菜刀砍向敌人。如果连刀也没有,那么他们将用石头抵抗,用门板迎敌。假如连这些也没有,他们尚有拳头和牙齿。
城里的气氛壮烈,每天都在为了迎敌做出着诸多的努力,然而确切的消息是没有的。只说几天后东夷人就来了,然而到了那天,却毫无动静。又有说再过几天就来,然而依旧没有消息。由是过了一个多月,才有消息说,东夷人沿江而下,暂时不会到这里了。
因此小城里气氛渐渐开始松动,对于东夷人的备战依然在进行,只是民众们亦开始了自己的生活。毕竟东夷人虽然已近在眉睫,但是生活却是一天也不能断的。就这样等了几个月,东夷人依然没有北进的意思,就有些松懈了。
女人进了几次城,彼时一切全都乱套了,有许多溃败进了城里被城里的兵站收容,女人进了几次城打听男人的下落。
“骆致远,没听过.......那个部队的?”
待女人说出模糊的番号时,那些人往往给出模糊的答案:“第七团的?守南翔的时候死光了,听说还有几个活着的......”
“我听过他们,锡城撤退的时候,就在我们边上,不过后来听说被咬住了,那火东夷人凶着呢.....”
“没死没死,第七团一个连被整编了守金城呢,不过雨花门激战,好像也没剩几个人了.....”
一桩桩一件件的消息,虽然不太确切,但是指向的结果却都不太乐观,想一想也是,一番大战之后,国朝几十万军队一败涂地,随后金城又惨遭屠戮,几十万民众被屠杀,他若真的参加了这些大战,活着的可能性又有多高呢?
然而,即使再绝望,依然还有着一丝的希望,男人的确切消息一日没有传来,女人便始终怀抱希望。哪怕她的心中,早已有颤栗的声音告诉她,他的丈夫,或许已经死在了战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