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正在府中整理公文,忽然听见外面声着嘈杂。没过多久,他就看到燕子名的副将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城主大人出事了!叛乱了!有民众叛乱攻进城里了!”副将喘着粗气说道。
“民众叛乱?在哪?”
“就在城里,他们已经攻进城里了!”
副将与燕子名分开后,在赶往城主府的路上也遇到了叛乱的民兵,索性人数不多,他们这一路相对顺利。
“大人,我等掩护你,趁现在赶快逃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先不要慌,带我去看看。”解钰故作镇定地说道。
此时,已有许多叛乱的民兵正结队向城主府这边涌来。
“燕将军呢?”解钰问道。
“回大人,将军去支援城头的守军了,现在这架势看来,恐怕是凶多吉少。大人,不能再等了,我等掩护您快点逃吧。”
解钰不由得叹息一声,早就料到会有过么一天,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逃?逃到哪去?我这个北岭城主都是别人捏着鼻子让我做的,我能逃到哪去?今日遭此祸事,实属不幸;在我的管辖下发生,也是我的失职。诸位若是想逃,我也不怪罪诸位。诸位若是不想逃,便随我去支援燕军军吧。”
“大人,您若不逃,我等又有何脸面逃?全体!列队!随城主大人去支援燕将军!”
于是解钰等人集结城主府附近的百十来号士兵,便向着城门方向进发。
结果,还未到城门口,他们便遭遇了敌军,不同于民变的民兵,这是一支正规部队。军中的士兵皆披轻甲,手持长枪,约有几百人。队伍中树着一支旗帜,上面写着一个字“白”。
见到他们后,敌军停了下来。为首一人开口说:“久闻谢城主贤名,今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燕将军不幸死于乱军之中,虽说刀剑无眼,可仍是我等之过错。只是卫国一直以来都亏待了城主大人,事到如今,您真的还要为其卖命么?”
解钰深深地叹身一声,大势已去。
崇宁七年云月廿九,北岭以重赋民变,白炎借势起兵夺城。守将燕子名战死,城主解钰领残兵降。
远在南方的一个县城中,一位已结为人妇的女子,收到了一封远在北岭城郡城担任守将的丈夫寄来的信。她可能不知道这封信是他寄来的最后一封了。他一别离家已有五六年了,这些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他。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拆开信封,读起信来。只见信中最后一行这样写道:
“别梳妆,乘青鸟,来入梦,我的姑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多年以后,顾长宁游历山水,途经北岭郡烟华县。烟华县因地处烟华海旁而得名,在这里,他看到了一片尚未完工的陵墓,壮观而悲凉。他见了在烟华县当了半辈子县主的陈青,在陈县主的诉说下,他了解了一切的缘由。
当年北岭兵变时的北岭守军多征自本县,时任北岭城的解钰投降后,便派人带着死城者衣冠还乡,交给了县主陈青。七月十四,陈县主开始征集本县百姓,在烟华海畔建造一片衣冠家。县中的青壮大都战死在了北岭,剩下的百姓多是孤儿寡母,但是在县主的治理下,劳作始终没有停息。衣冠冢就建立在烟华海畔上,旁边就是那一望无际的烟花海。
再过去许多年,烟华县的地方县志会这样写道:“……太业四年四月初五,造物终成,是为烟华海八百衣冠冢。”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在卫朝的那些官员们眼中,北岭有百姓揭竿而起,他们也只当是寻常的暴乱,也只以寻常民变向上呈报,又一级一级向下命令安善处理好此事。至于能处理成什么样,那当然不是他们操心的事。毕竟时代变了,如今早已不是长平年了,如今的皇帝都贪图享乐,丝毫不关心他的江山,他们还操心什么呢?一次两次的民变,又有什么可操心的呢?但是在京城中却唯独有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会十分关心这件事。
所有人都认为,京城中那些王公显贵家中的那些纨绔子弟如慕清和之流,最后都会凭借父辈的荫蔽,捞个可有可无的官职。在那之后,他们或者做出些而还算看得过去的功绩,或者继续混日子,以此过完自己的一生。几乎所有人都却是这么认为的,即使是慕清和的亲爹,左相慕文远。
当初慕清和之所以在与白炎第二次相遇时那样讲述自己的志向,便是因为如此。
当慕清和听闻一个叫白炎的人在北岭组织了一场民变,他就知道机会来了。所以,他做出一件令当时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事。
话说这天左相慕文远还在为大卫国日渐荒废的国事而操劳时,忽然听闻管家说,慕二少爷又不见了。
本来慕清和已经老实了好一阵,慕文远刚以为慕清和这孩子要有所作为了,结果却只是昙花一现。慕文远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可如今还有闲心操心这事,便不耐炊地说:“不用管他,是狗改不了吃屎!哼!”
“可是他给老爷您留了一封信。”管家说着就把信递了上去。
慕文远接过信,只见信上写着“父亲大人亲启。”
慕消和每次离家都是说走就走,招呼也不会打一声,更不用说留什么书信了。这次走前不但遇留了信,竟还如此郑重,慕过远也不禁严肃了几分。他拆开信一看,只见信上写道:
“父亲大人钧鉴:
近日常见父亲大人为国事日夜操劳,呕心沥血。儿不肖,不能为父亲大人分担忧虑,深感愧疚。
今卫朝根基已然腐朽,呈大厦将倾之势。皇帝陛下终日沉湎声色,不理朝政,挥霍无度,是为昏君也。朝中之臣,沆瀣一气,忠正之士,去官罪死;奸佞之徒,窃机上位,四境百姓尽受其剥削,是谓奸臣当道,民不聊生。此为历代王朝灭之相。父亲为此日夜优叹,和痛心疾首。
我慕氏祖上曾随卫国先帝打下万里江山,方有如今我慕氏一族。如若卫朝覆灭,我慕氏将何去何从?和日夜思量,未得其果。后幸与白炎结识,深知此人雄才大略不输于先帝也。今卫国将倾之际,此人起兵,非惟顺应天时,亦为民心所向。
儿在朝为官素为父亲平生所愿。只朝堂混乱不堪,想必父亲早已口知肚明。今我欲随白炎起兵灭卫,必要做出先祖随先帝之功绩。待到改朝换代,天下大平无事,父亲便可不必为国事操劳,为天下忧叹。此为不肖儿能解父亲心病唯一之法。和深知,此去绝非一帆同顺,父兄亦将负其罪名,一时还将为家族抹黑。只恐唯有如此,方能救百姓于水火,解父亲之忧患。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与父兄再见。即便相见,恐父兄必不与和相认。父亲养育之恩,和今生难报,来世不敢奢望,唯有和功成名就后,再尽孝于父亲。
今当远行,望父兄一切珍重,谅和不辞而别。
不孝儿慕清和参上。”
慕文远看完信不由得双手发抖,直咬牙关,好半天发不出一个声。管家大惊长色,忙问:老爷您怎么了?老爷您没事吧?”
慕文远身体一滑,瘫坐在地上,大口嘴喘着气,捂着胸口。管家更是焦急了,忙上前搀扶,却被慕文远一把推开,只听得他喘着气说:“快……快……快去……把平儿叫来!”
管家不敢耽搁,忙唤来了在书房中慕大少爷慕清平。
慕清平见管家慌慌张张地把他叫来,来了又看见老爹正坐在地上,便已深知不妙。“你瞅瞅,你瞅瞅,这可是你的好弟弟!”慕文远指着信嘶哑着声音说。
慕清平接过信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怎么会这么想?怎么会这么做?”
“这孩子我真是从小给他惯坏了,我真是。每次他偷偷跑出门,我就寻思着读万卷书也要走万里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没法想到啊没想到,他、他、他还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还功成名就!我呸,好好放着的世袭的官位不坐,去投奔一伙流寇盗匪!这让我怎么有脸出去见人!还让我慕家怎么活!我没有这样的儿子!”慕文远已是怒不可遏,正极力平息。
“父亲别,弟弟不懂事,您不要跟他置气,父亲,我去把他抓回来,到时候您再好好教育他就是了。”慕清平说着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起身出去。却被慕文远一声呵住。
“去干什么去?拦他回来干什么?你能拦得住?”慕文远大声呵斥道:“我含辛茹若教导他这么多年!他一点都没有长进,回手就往我背后捅了一刀!我慕文远一世英名!我慕氏容代荣耀!就要毁在这个小犊子手里了!合着我养了这么多年,就养了个狼崽子!”
“那父亲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任由弟弟胡来吧?”
沉默良久,慕文远深深吹息了一声,像是耗尽了一身的精气神,他轻声说:“拦是拦不住了。从小啊,他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情,咱们基本上都拦不了他。如今,也只好先与他断绝关息了。从今,他不再是我慕文远的儿子,也不再是你慕清平的弟弟了,皇帝那边,我自会去亲自请罪。你也不用去追了,他一直就不愿意待在这里,就由他去吧。近来多想想到时候如何能保他一命吧。没什么事,你也回去吧。”慕文远扶着木椅站起身,没用慕清平搀扶,他颤颤巍巍地向屋门走去,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慕清平望着父亲的背影,只感觉父亲是真的老了。当年兢兢业业辅佐明帝时,他没有老;先帝驾崩后主持大局,为新帝扫清障碍时,他没有老;先帝不理朝政,他日夜忧叹,不得不总揽起一国政事时,他没有老;无数忠臣劝谏却都落得个去官罪死时,他也没有老。但是如今,他是真的老了。
此时此刻,在天岁城郊外的那个慕清和与白炎初次相见的地方,有个青衫少年郎蓦然转过身,面朝京城方向,双膝跪地,嗑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