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长假的倒数第二天，安小语起了个大早。大包小包地收拾了不少她网购回来的玩具和前一天订好的饼干。这几天寝室里就剩她一个人，倒也不怕吵着别人。去食堂吃了一碗南瓜粥做早餐，她就拎上东西慢悠悠地往校南门走去。平时人来人往的热闹不再，偌大的校园此刻看起来空空荡荡的。她特地放慢了脚步，享受早晨的好空气和难得安静的校园。桃花林间的小路被枝叶覆盖得郁郁葱葱。每年春天花朵盛放时，整条小路都会被染上了粉色。风一扬，花瓣雨就落到路过的学生身上。于是，大家都很热衷于来这里——沾沾桃花运。走出小路眼前突然开阔，蓝天白云还有湖边的垂柳倒映在疏影湖里仿佛自成一个世界。突然紧绷了好久的心弦似乎慢慢松开，躁动的心绪也有了片刻的宁静。说起来，她是在乡间长大的。小时候也曾漫山遍野地乱跑，在田间抓青蛙，在沙地上烤地瓜，跳到小溪里玩水。所以她格外享受这里如家乡般的恬静清新。和大自然的相处比和人的相处更让她放松和愉悦。
南门外不远有一个公交站，安小语在这里上车，坐罗北线去城北福利院。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由景川市政府出资开办的孤儿收容所。原来叫春雨福利院，在旧景川市北郊。后来随着经济发展，景川市主城区不断扩大，春雨福利院已经被纳入城区外环。大家也就习惯地称之为城北福利院或是城北孤儿院。安小语从城南的罗兹堡坐公交过去，要一个小时，几乎纵穿整个景川市。上车的时候人还很少，她挑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把大包小包扎好放在座位底下。便打开书包，取出一个mp3，塞上耳机。音乐顿时在耳间轻轻流淌。她靠在椅背上，转头看向窗外。景川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城市，青山绿水，四季分明。阳光洒下来，地面树影斑驳。安小语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每一个人都在上演自己的故事。而时间会像这辆公车一样一路向前，把所有喜悲都抛在过去。不需得意，不能后悔。
公车一路颠簸，到站的时候小语已经打了两个盹儿又醒过来了。她提着包裹下车，熟门熟路穿进马路拐角的一条巷子，孤儿院就在巷尾。
“小语来了啊。”看到安小语，门卫卢大爷笑着一边打招呼一边帮她开门。
安小语也礼貌地冲他点点头。
“孩子们在上课呢，你要么先去院长办公室等会儿吧。”卢大爷看了眼墙上挂的钟说道。
小语点点头，指了指里面。
“去吧，去吧。”卢大爷慈祥地冲小语挥挥手。
安小语并没有去院长办公室。离下课还有15分钟，她在小操场的草坪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阳光正好，她拿出一本曲谱翻看起来。穆教授的第一堂课她表现得显然并不比之前好。一首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拉错了不知道多少处，到最后一个卡壳，她自己都呆掉了：小提琴还架在肩膀上，右手保持着拉弓的姿势，那个拉坏了的音符在窗帘上颤抖了一会儿，惊飞几只不知名的虫子。听说如果一件事做上1万个小时，任何人都能从平凡变成超凡。那为什么她从五岁开始学琴，到现在整整十五年，却还是不行？足足僵硬地呆了半分钟，她才鼓起勇气尴尬地去看穆教授。
“你Ｅ弦和Ｇ弦之间转换的时候，指法不对。”穆教授很宽和。虽然小语觉得他内心应该奔过了一万只羊驼，但他没有像杜老师那样将她骂得羞愤难当。他取过安小语的琴，示范了一遍，“喏，应该这样。”
“你的基本功一塌糊涂啊。尤其是高把位和换把。小语啊，你要拼命、拼命再拼命去练习咯。从今天开始把这本曲谱从第一首每个拉一百遍。”说着，他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曲谱扔了过来。安小语接过来看了一眼，是《加维尼埃24首小提琴练习曲》。一百遍，她顿时蔫了。刚刚她怎么会觉得穆教授宽和……
“小语姐姐，小语姐姐。”
安小语抬起头，一群孩子逆光中跑过来。她笑着站起来，还没站稳孩子们就拥上来了。围着她叽叽喳喳的跟她分享最近上了什么课，学了些什么，谁被老师批评了，谁又被老师表扬了。一个个小脸都红扑扑的。
副院长段老师从孩子们身后跟上来，笑眯眯地跟安小语打招呼:“小语来了啊。”这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女子，脖子上挂了一副老花眼镜，笑起来就跟加菲猫一样灿烂。
安小语笑着点点头，她摸了摸孩子们的头，然后把带来的东西递给段副院长。
“怎么又给孩子们买东西啦。哟，还有蛋糕。你可别惯坏他们了。”
安小语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之前暑假有在一家蛋糕屋打工，现在买蛋糕都有优惠呢。
孩子们迫不及待地簇拥着安小语走向大草坪的中央，段老师走在后面，看着安小语对孩子们甜甜的笑着，专心聆听他们的童言童语，内心叹息，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不能说话呢。
安小语坐下来，二十来个孩子们围成了一圈。段副院长把小语带来的蛋糕点心分给大家。然后坐在了小语的对面。安小语打开琴盒，取出琴，拨动了几下琴弦，发出清脆的声响。欢笑着的孩子就都安静下来了。因为是和院长约定好的一周一次音乐活动课，她想尽量多让孩子们接触一些经典的古典乐。拉《D大调卡农》吧她想。以轻柔的和弦起音，循环往复，温柔低语。她按压住蠢蠢欲动的手指，脑海中的声音一遍遍在说“给我严格照着曲谱拉。你只需要完完全全照着曲谱拉……”她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好听。姐姐，这首曲子不好听。”小胖子雷雷的声音。
“嘘——不可以没礼貌，要听姐姐把曲子拉完。”段副院长站起来，走到雷雷身边说到。
安小语一边继续拉琴，一边转头去看孩子们。孩子们脸上都是无趣的神色。她只好草草结束了乐曲。余音犹在，小胖子就迫不及待地叫起来：“小语姐姐，刚才的曲子不好听。我想听儿歌。”
“我也想听儿歌。我也想听儿歌。”好几个孩子也嚷着。
“拉小星星吧。”
“小螺号好听。”
“小语姐姐会不会拉开心你就拍拍手？”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安小语一时也想不到拉什么曲子。
“小樱桃，你上个月参加市里的歌唱比赛不是得了第一名吗。你再唱一次你比赛的歌，让小语姐姐拉吧。”小胖子指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说到。
叫小樱桃的小姑娘看起来九、十岁的样子，因为白化病头发和皮肤都异常苍白。被点到名字有点害羞，她站起来走到安小语身边，拉了拉安小语的袖子，对她腼腆地笑了笑。拉开嗓子唱了一首《森林里飞来啄木鸟》。她的声音清澈又甜美，歌曲活泼又欢快。这首曲子安小语虽然以前没有听过，不过旋律并不难，她听了一遍也就记下了。小樱桃唱完她就接上去拉了起来，大家听得都很开心。于是小语架着琴又拉了几首常听的童谣，段副院长带领着小朋友们跟着乐曲轻声和了起来。小语看着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听着他们稚气的歌声。她的心情也阳光明媚起来了。她来做义工，是想帮助这些孩子，给他们带去快乐。谁知道一年下来，反倒是这些可爱的孩子们给了她更多。孩子们永远是最简单直接的。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好。尤其是这些孤儿，他们都有身体上的缺陷或是无法治愈的疾病。她懂得他们心里的苦，也懂得他们感恩的心。跟他们在一起，她仿佛可以忘记一切烦恼。这短暂的时光，让安小语仿佛回到了在家乡的日子。她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这些曲子不是古典音乐，她也没看过曲谱，全凭对歌曲的印象演奏。对，什么都不要想。
她渐渐放松又放纵，任手指轻巧地在弦间滑动，握弓的手优美地舞动。听，孩子们银铃般的欢笑，有风越过树梢，小鸟在天空煽动翅膀，一只蝴蝶停在野蔷薇丛中，木门开启又关上，老院长的脚步声走近又渐远……好舒服。来到罗茨堡之后，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畅快淋漓地歌唱了。她是真的这样爱着小提琴这件事啊。她的琴声越来越欢快，有些孩子干脆站在来随着音乐跳起了舞。
“那么罗兹堡资助的事情就这样说了，之后会有律师来处理相关事宜。”不远处，有几个人从院长办公室走了出来。其中一个俨然就是穆教授。
“穆老，太感谢您了。”陈院长和穆教授握了握手。
“哪里，哪里，都是想为孩子们做些事嘛。那我们就先告辞了。”穆教授准备离开，他身边那个帅气的年轻人却被草地上的欢歌笑语吸引了，直直地看着，一时没有回应。穆教授也循声望去。
“那是安小语。是来做义工的自愿者。”见身边两位客人停下脚步望向安小语那边许久。陈院长解释到，“真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呢。有爱心又耐心。啊，对了，她好像就是罗兹堡的学生吧？”
“嗯……”他回答得很慢，似乎若有所思，“她是我学生。”年轻人有些惊讶地看了穆教授一眼。陈院长不明白，他却很清楚，罗兹堡的学生和穆教授的学生是不一样的。
“走吧。”过了一会儿穆教授说到。
陈院长就一直送他们到了门口。
年轻人又转回头去看了一眼那个拉琴的女孩子。她闭着眼睛，头靠在小提琴上，那么温柔又亲密，仿佛在和她呢喃轻语。微风吹起她纤柔的长发，然后阳光给每一根发丝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她的弓扬起，将音符撒向大地，一瞬间，她的脚边就蔓延出一万朵太阳花，仿佛绽放出一整个春天。
安小语么？他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回来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