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的天不是很冷,因着太阳的缘故仔细感觉下来竟然也有几分暖意。
云光在午后春光里睡了一觉,谢欺说着话发现没人接,右手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谢欺看了看路标估计了一下时间,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到达目的。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左手把车窗摇了上来,保持着原车速一直行驶。
偌大的云城天隔两端,一头是沉寂万分的公墓,一头是热闹非凡的市中心。有的人在死亡中延续,有的人在生命最盛的时候选择避世不理。尘封十来年的心事像埋藏在泥土里的陈酿一样准备开封,让胆量、酒量最好的人来仔细品尝,回望过往的酸甜苦涩。
谢欺刚把车停好云光就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和不知所措,睡眼惺忪,声音奶萌奶萌的。
“嗯?啊……?到了吗。”
说着她趴在半开的车窗前看了看四周,这儿她没有来过,但是她听说过,云城角对角,城东市中心,城西火化场。云光手指有点发白,她自己掐了掐指尖,听到谢欺前所未有的脆弱,无助的声音。
“今天是我妈忌日。”
文字的力量是无尽的,给人带来的冲击是任何热武器和冷武器都比不上的。这一句话比平白在地上摔了一跤,摔得整个胸腔都在颤动都还要还来的厉害。
云光规规矩矩的坐好了,手一寸一寸的往谢欺的方向挪过去,谢欺的手冰冷,活像是刚从寒冬腊月里走过来一样,没有别的反应,云光心里一慌,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她感受到谢欺回握她手的力度。
谢欺眼尾泛了红,睫毛上也是润润的,周遭的气息都晕染上一种名叫孤寂、悲戚的气氛。谢欺刚准备开口说话发现自己的嗓子就像生锈的铁一样,一股铁锈的味道,有点疼,也有点腥甜,谢欺把喉咙里的异样往肚子吞了吞,声线就像年久失修的机器,又轻又弱。
“没事了。”
云光感觉眼眶一酸,谢欺眨了眨眼睛,把眼角的泪花眨了回去,他晃了晃两人紧握的手,轻声说,“走。带你去看看咱妈。”
谢妈妈的墓很简单,和其他人的墓一样。没有任何的修饰,只有一方水泥地,石碑上的她眉眼带笑,仿佛全世界都在以温柔相待,谢欺走过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重到云光站着都能听到嘭的一声,她看到还没有凋谢的花,看样子是才放没多久,她脑海里浮现出谢欺一个人坐在这儿,手里拿着烟,浓浓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忍住满腔的委屈低低喊上一句,“妈妈,我好想你啊。”
谢欺磕了头之后就这么跪着,脸上扬起满足的笑,他笑着对谢妈妈说,“妈,你看就是这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女孩子,我把她带过来了呢。”
云光给谢妈妈鞠了三个躬,看着谢妈妈温柔的面庞,心里感到一阵惋惜,“阿姨好……”
地上的菊花花瓣在轻微的动,仿佛是在回应云光一样。谢欺换了个姿势,单膝跪地,恳诚的看着云光,语气很庄重,就好像是在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一样。
“云光,做我女朋友吧。”
云光酝酿出来的感情被谢欺这么一打,她红了脸,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谢妈妈柔和的笑更让她手足无措。云光推了推谢欺,耳根子都在发软,“你起来啊你……”
谢欺没应,只是直勾勾的看着云光,云光没法子了心一横就答应了,“好好好,你快起来。”
谢欺狡黠的眨着眼睛,借着云光的力起身,他心底有满足也有惋惜,满足的是自己喜欢的女孩儿没丢,惋惜的是自己的妈妈不能够亲眼看到两个相爱的人走到一起。
他走到一旁擦了擦地上的灰,招呼着云光过去坐下,谢欺仰头看了看随风而动的云,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因仰头而凸起的喉结微微动了动,隐藏在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因他往后撑手的动作而动了动。
“云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云光挨着他坐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一只展翅而飞的鸟,磕磕绊绊,摔了好几次,但是它坚持不肯放弃,最终翱翔在天际。云光神色有点恍惚,应声接了句。
“好。”
谢欺没注意云光神色恍惚,自顾自的开口说。
“从前啊,有个小男孩他也有个幸福的家庭。爸爸很伟大,妈妈很温柔。一家三口生活的很甜蜜,可是在有一天小男孩的奶奶找上门来对着他的妈妈破口大骂,骂他妈妈是白眼狼,没人要的赔钱货。为什么呢,在一个深夜小男孩偷听到自己的爸爸说‘就算她是谢家捡来的孩子她也是我正儿八经的妻子。’”
云光被“捡来的”三个字一刺,心底就像针扎一样,很轻,但是很疼,她看着谢欺空洞的眼睛,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安慰的蹭了蹭。
谢欺感觉肩上一沉,把身子靠在了石碑上,伸出手摸了摸云光的发顶,缓缓的再次开口。
“后来……小男孩就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爸爸妈妈之间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爸爸夜不归宿的时间越来越多,曾经爱笑的妈妈也慢慢变得以泪洗面。小男孩也问过自己的妈妈,他问为什么爸爸不回来了,就算是偶尔一次回来还是喝醉酒,他拿好热毛巾去给爸爸敷脸却迎来一顿打。妈妈总是笑着擦干眼泪抱着小男孩说爸爸是爱我们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而已。”
谢欺缓了口气,语气很平淡,仿佛故事里的小男孩并不是他,而是别的人一样。
“在小男孩三岁那年,小男孩回奶奶家过年,被一个他不认识的男孩子推了一把,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可他没哭,反倒是推他的那个人哭了起来,就好像是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样。小男孩的妈妈从厨房跑了过来,抱起摔得浑身是伤的他,而闻声赶来的是小男孩的亲奶奶,她说什么呢,哦对了她说,‘原致你有没有心?原溢这么小你也把他弄哭?怪不得是没有妈的人生出来的孩子。’”
云光心头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谢欺没哭,可云光此时此刻感同身受一般眼眶盈满了泪水。谢欺时隔这么多年再次面对的时候已经麻木了,可他听到自己放心尖上的女孩子为自己的前半生的遭遇感到心疼而抽噎,他伸手拭去云光眼角的泪,低声哄着。
“乖,没事了。”
谢欺捅的不是自己的刀子,而是在云光心里插上一把生锈的刀,缓慢的转动,一寸一寸的往心脏最深处刺去。
“后来听说,原溢是他姑婶的孩子,与他同辈,简单的说也不是他奶奶的亲孙子。小男孩从未想过原溢会是他童年最黑暗的一笔,大概每年过年他都要在老家待上一个周左右。这一个周他是过的最难受的,老家里的长辈都在数落他的不是,家里无端少了钱,吃的、用的什么东西少了一点,他奶奶二话不说只会先把他拉去打一顿,原溢只会在一旁干哭,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真让人作呕呢。”
谢欺最后这句话压低了声线,真真切切的带上了属于自己的感情,此刻的他就像洁白的天使在人间游历硬生生的被拖进沼泽,染上一身黑,回到天堂却被周围的人嫌弃,说他自甘堕落不自爱,沦落到这般地步,没有一个人问他回来的路是不是很艰辛,一个人是怎么熬过那段黑暗的时光的。
云光往他怀里靠了靠,她不能感同身受,她是养女可是她遇上了一个好的家庭,小时候她经常羡慕别的同学的原生家庭,如今听到谢欺这么描述她觉得不论是不是原生家庭,一千多种家庭情况总会遇上一种,她和谢欺就恰巧相反。
谢欺把人往怀了捞了捞,脸挨在云光软软的头发上,沙哑的嗓音也逐渐明了起来。
“他妈妈人微言轻,说什么都没有人相信,所有人都相信那个孩子,他说的话就是最好的证据,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最恶毒的人就是他们自以为最纯真善良的人呢。不过好在这个状况没维持多久,小男孩的父母在他五岁的时候就离婚了,小男孩再也没有去过他所谓的奶奶家。反而他不怎么见的外婆把他当宝贝一样照顾着,这么一来一往就是十几年……”
谢欺声音有了一些飘忽,接下来的话仿佛是更锋利的一把刀一样,正在仔细的打磨刀刃寻找着人心最软弱的地方刺入进去。
“好景不长,小男孩的妈妈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那一年小男孩才十五岁,正值年少的时候,原因很简单,就为了救一只猫——”
云光的血液在此刻骤然变得冰冷,她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冻得她手脚发麻。耳边回响的是她高二那年听到褚复生声嘶力竭的怒吼声——
“谢欺你做过的事情你自己不知道吗?!”
谢欺的话轻飘飘的过来了,渐渐安抚了她心里的惊骇。
“小男孩曾经的确十分讨厌猫,一个是因为在他五岁那年他的爸爸妈妈就是以猫作为导火线,离婚率。第二个是因为他妈妈为了救猫而去世了。但是呢,小男孩在他十七岁那年感受到猫也可以带给人别样的温暖,可他做了一件错事……他舍弃了一只才出生没多久的小猫。”
云光想起在三阳高中的小树林捡到的那只猫,橘黄的灯管下嗷嗷待哺的小家伙,她轻声说了一句话,“谢欺,它没死。”
谢欺只当云光在安慰他,他讲的故事逐渐趋近他自己,后面的事情他也就没用小男孩了,谢欺轻声咳了一下。
“还记得你曾经问我见过的那只大橘吗,我带回家养了。可是——它被我那老爹抛弃了,还有那几个毛孩子,连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呢。我到现在都还能记起我给它们喂食的时候它们争先恐后的往我手心蹭。”
云光扯了扯谢欺的衣袖,缓缓地低下了头,她恨自己也恨当年的褚复生,甚至还有抛下流言什么也不管的谢欺,她软软的丢下一句话,惊得谢欺忘记接下来要说什么。
“谢欺,软软就是大橘生的那只,被你扔掉的那只猫的后代。”
谢欺瞳孔猛地一缩,靠在石碑上的身子猛地坐直,连着云光也踉跄了一下,谢欺声音都在发抖,“你说真的……?”
云光认认真真的、一脸平静的点了头,她挪了挪身子,背对着谢欺,闷声闷气的炸了谢欺一波。
“当年你和褚复生还有徐怡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谢欺当下感觉眼前一花,当年的事就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脑海里,他不知道云光是从哪儿知道的,云光一副不怕炸的谢欺不够焦的趋势,软糯糯的话杀伤力却很大。
“就在我准备去给你说高考加油的那个下午。”
谢欺感觉自己被一棒子打晕了,看东西都变成了重影,云妈的话重复的在耳边响起,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云光环抱着膝盖,声音很小,说不出的委屈,连带着自己隐藏了快十年的情绪一起爆发了出来。
“枉在我还等了你一个通宵,你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什么都不在意了。”
谢欺想起自己在警察局的那几天,忙完之后就是高考,高考完了之后他就直接走了,无论怎么解释都是百口莫辩,事实就是如此。谢欺欺身从背后拥住云光,歉声道。
“宝贝,我错了。我那时侯处理完我爸的后事之后没想那么多……”
云光挣脱掉谢欺的束缚,谢欺浑身一僵,手停在半空中,进退两难。就在谢欺准备收回手的时候云光扑进了他的怀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谢欺的衣衫。
一袭春风送暖,融化了人心里的冰,涓涓细流流进心田,滋润着干枯的心,绽放出最灿烂的山崖绝壁处逢生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