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感再次回归,耳边响起的,像是有人在收拾东西的窸窣声,眼睛也感到红黄色的光影在晃动,身上的痛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还感觉到久违的温暖。
已经结束了么?
不知为何,他心里充盈着一种久违的平静祥和感,一时间也不想睁开眼睛。
“荷香,你就把厚重的衣服叠起来就好,时下的纱衣短袖,放在一边让我看看再说。”
说话的是个女子,像是隔着道墙,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夫人我知道了。”
这声音倒是离自己颇近,声音清脆动人,隐隐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又记不起来。
“夫人您快来看看,少爷许是和几个小哥儿玩累了,睡得可真香。”
难道是未曾见过的颜夫人来了永夜城?邱牧不敢再假寐,翻身起来,免得失了礼数。
可睁开眼睛后,眼前的景象却让邱牧有些错乱。
这显然是一间乡下中产家庭的正房,装修的有些简易,与这几日邱牧出入惯的林府可是天差地别。屋内摆设的各类家具,都是普通的木材,地面上也只是铺设着普通的石板,倒是拖的干净如新。屋中的圆桌上点着一方烛台,红黄色的火苗随窗缝中透进的小风微微摇摆,晃得人眼有些困倦,那窗外竟是漆黑的天色。
难道自己这一觉竟是睡了几个月?到了北域的极夜期?
方才说话的女子,是个丫鬟打扮的模样,身上穿的是褪色的麻布衣服,虽破旧但也十分干净规整,手里又捧着些叠好的衣物,显然是要收起放好的。
看容貌也就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面容虽算不上十分姣好,但也有几分少女的清纯可爱,脸上堆着疑惑,不知为何方才还熟睡的少爷神色慌张的爬起来。
“少爷您醒啦?”那丫鬟恭敬的行了个万福礼,又说道:“我才与夫人说您睡得熟,您竟突然爬起来了。”
荷香?邱牧微微一怔,对,就是她,这不就是小时候天天见面的荷香姐姐么?邱家破落后,家仆就地遣散,就未曾见过她,没想到八年过去了,竟在此处遇见了。
但这个想法只是在脑海里闪过一瞬,邱牧便觉得不对劲,眼前的丫鬟荷香,怎的与儿时印象中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分别。
对,她身穿的那件淡粉色的麻料短衣,便是小时候常常见她穿在身上的,再细细打量这屋里的陈设,熟悉又温暖的感觉自心尖漾满了全身,眼泪也不受控制的落下来。
眼前的这屋子,不就是自己生活了九年的邱家老宅么?
荷香见这小少爷只是站在床上楞楞的不说话,不久后竟还扑簌簌的掉起泪来,忙慌里慌张的从怀里掏出个手帕,给这小童擦去眼泪,嘴里又哄着:
“牧少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睡醒了就要哭啊?”
这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那进屋的人挑起了散在床边的纱帘,探进身子来,原来是个三十左右的女子,穿着身淡青色的短袖襦裙,虽不是什么名贵的材质,但也合身。
这女子生的是个清丽娇弱的模样,脸上扑着淡妆,身材有些瘦弱,见邱牧扑簌簌的掉泪,笑骂道:
“你这小孩,今年也都八岁了,怎么还有醒了就哭鼻子的毛病。”
看着眼前笑脸盈盈的妇人,邱牧更是怀疑,自己只是身处于一场过于美丽的梦境。
“母亲,您也变得年轻了...”
邱牧看着眼前的妇人呢喃着。只不过是八年的时光,日夜的操劳与困苦,早就把邱母折磨成了老妪的模样,眼前的母亲却是儿时记忆中的年轻样貌。
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也不管这是梦境还是现实,邱牧哭嚎着往那妇人怀里扑,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也是个七八岁小童的模样,跌了个踉跄,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还是荷香眼疾手快,惊呼了声扶住小少爷的腰,又把他抱回床上。
邱夫人惊魂未定,自己的孩子今天这是怎么了,先是说些胡话,现在又差点从床上跌下来,心里真怕这孩子染病烧坏了脑子。
“牧儿,你告诉娘,你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怎么吓得直哭还说些胡话?”
邱牧只是摇着头,是左看看邱夫人又看看丫鬟荷香,脸上挂着泪珠又乐起来。
“夫人,少爷不会是...白天玩耍的时候染了什么邪祟吧...”
“你可住嘴,这些话不要乱说。牧儿,你究竟是怎么了?还认得我两个是谁么?”
邱牧点了点头,也知道刚才自己的怪异举动把这两个女子吓着了,用衣袖把眼泪擦干,说道:
“我当然认得母亲和荷香姐姐,牧儿只是方才做了梦,突然脑子乱了些。”
眼前的小童一反往常神色严肃的说这些,邱夫人心里虽有些惊异,但更多的还是庆幸儿子恢复了正常。
“荷香,先不要收拾了,你跟张妈妈说一声先开饭吧,你也忙了一下午了,这些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
“夫人,您不等老爷回来了?”
提起那整日在赌场混迹的丈夫,邱夫人心里便生起一阵的烦躁。
若是知道他婚后是这般模样,当初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父亲,将他招到府上做上门女婿。
昌乐县的邱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在当地也算是富足家庭,经营的是米面生意。邱掌柜原是个乡下的穷书生,连年赶考不中,便下狠心去了城东粮铺赵掌柜家做了账房。至于后来邱账房怎么与几个朋友筹备银两自己开了间粮铺,生意做得也越来越红火,带着一家老小过起了中产家庭的日子,便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邱掌柜的夫人,是他穷苦时过门的媳妇,可惜毫无怨言的陪着丈夫熬过了苦日子,却没享几天福,染了病早早去世了,只留下个女儿唤名邱樱。父女俩相依为命,日子倒也过得殷实安稳。
樱姑娘十二岁那年,父亲收了个叫岳文的学徒,这小童父母早晚,但读过几年书,脑子聪明又能说会道,没多长时间便成了邱掌柜得力的帮手。
自己膝下无子,掌柜的又喜欢这叫岳文的聪明孩子,便征求了女儿的意见,把这小子招为了上门女婿,小两口婚后第二年,便添了个男孩,取名为邱牧,一家人原本该平平稳稳,享受天伦之乐,可谁知造化弄人,五年后,邱掌柜去一个友人家中喝酒,回来的路上遇到土贼拦路,丢了性命。
老掌柜死后,这入赘的岳小哥像是终于摆脱了旁人的束缚,粮铺的生意也不管了,整日跟着几个酒肉朋友外出鬼混,吃喝嫖赌是样样都试了遍,一来二去,便让原本还算富足的邱家伤了元气,仆人能打发的就打发了,只留了个丫鬟荷香和个姓张的老妈子,连带着夫人的吃穿用度,也缩紧了许多。
思绪拉回,邱夫人叹了口,说道:“谁知道他又在哪里鬼混,这么晚了还不见回来,我们就不等他了,荷香你也去吃饭去吧。”
“夫人...您可得多劝劝老爷,这染上赌瘾的,最后下场没有一个好的,老太爷攒下来的家产,可不敢让老爷都败了去。”
夫人拢着荷香散落的发丝,这丫鬟自幼就跟着她,纵使是邱家破落了也未曾动过离开的心思,她说这话也是真心为主家着想。淡淡的笑了笑,夫人只说是知道了,便打发荷香出去了。
邱牧任由母亲拉着,他现在沉浸在无边的幸福感中,方才二人说的也没听进去,二人便走到了堂屋中厅的饭桌旁。
桌上摆的也是些简单的饭菜,夫人抱着邱牧坐在圆凳上,又给他把汤碗端过来一只,正要问问孩子这几日的课业做得如何,院子里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邱牧侧耳倾听,不知荷香正与什么人说着话,对方是个说不清话的醉酒样子。
“老爷您回来...夫人还在等着您开饭...”
“哈,我当时谁呢,原...原来是我们家的小丫鬟荷香,我倒是不记得啥时候长这么大了,让...让老爷仔细看看...”
“老爷...老爷您吃了酒,还是早些休息吧,我去给您煮碗醒酒汤去...夫人,老爷他回来了。”
夫人将手中的碗筷摔在桌上,三步并两步跑出了屋门,冲着那满身酒气的男子骂道:“你个不知道好歹的东西,整日在外鬼混,回来了还要欺负荷香作甚!”
那男子听了这话,冷哼一声,又吩咐荷香一会把醒酒汤送来,倒还真松了手,踉踉跄跄的冲堂屋走过来。
“娘子,我只是...只是同李掌柜他们...多...多喝了几杯,你莫要怪我,莫要怪我。”说罢这男子斜扭着身子推开邱夫人,进了屋子。
邱牧正坐在桌旁愣神,看见这闯进来的醉酒男子,脑子里嗡的一下炸开了,这男的,分明就是那嗜赌如命的父亲,深值在内心的恐惧感骤然迸发,想从圆凳上下来却忘了自己已经变做了小童时的模样,脚下一空从凳子上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