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蔓延了数月,遭殃的永远是百姓,兵灾不同于天灾.
“残生只愿还本乡,且免后裔有兵祸“,可见百姓对兵灾之畏惧。家也没了,亲人死伤,没办法,打点行囊,有亲投亲,有友奔友,既无亲戚,又无朋友的穷苦人家只能拉杆要饭,流落他乡,各地流民一开始,三五成群,后来几十人,上百人,赶车的,骑驴的,走路的,拄拐的,背孩子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这帮人越聚越多,就形成一股难民潮,纷纷南逃避祸。官府就不管吗?朝廷忙着打仗,哪有功夫去管他们啊,这些人也不全是逃难要饭的,也有投亲奔友的,你总不能拦着,如有那良善的官员,兴许还能接收一些百姓,做些苦工,混顿饭吃,轮不上的,只能继续南下,这也是分散安置百姓法子。其实那各郡县州府都不愿接收这些人,一来身份不明,万一闯出乱子,出不了兜着走,再有就是善财难舍,善门难闭,当官的能舍得拿钱送出去吗,救济一回可以,别人听说了都来了,今天一百个,明天就上万,这哪受得了,因此上也都是应付。
在这南逃队伍中,老人、孩子、女人是大麻烦,本身没什么力量,干不了什么活,行动还慢,要是有车,有个坐骑还行,穷苦人家都是给人家干活的,有匹驴的都不多,可他们也得吃饭啊,因此家里有老人孩子的都落在队伍后边。女人就更麻烦了,本身体质弱,经常有些流氓地痞到处乱串,无论谁家的长妇少女,有几分姿色就上去调戏,还有一些恶绅豪强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女人没什么反抗能力,被他们抢了去,要不就是利诱,给你吃的,跟人家走吧,为了活路,只能委曲求全。其中也不乏勾栏妓馆的眼线,贩卖人口罪人,也是威逼利诱,骗走就卖了,那些富人玩腻了的也转手卖给他们。就没有人管他们吗?嗨,身逢乱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还吃不上饭呢,哪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何况人家是自愿的,哪里处处都有见义勇为的豪侠,乐善好施的善人呢。
也有一些独身的孩子在前面跟着跑,有的是跟家大人走散了,要么就是家里没人了,说是孩子,其实就成了小叫花子了,跟着有钱人家的车,兴许人家有剩的干粮,还能填补一口,但是不能老是跟着一家,把人家惹烦了,要不找吃的不说,兴许还得挨顿揍,经验传开了。
这帮孩子中就有一个不那么聪明的,他与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每天都追着一辆车,这车走他走,车停他停,晚上睡觉他就躲在人家车后边,趁着主家拿个柳条剥下皮来当成绳子,拴在车轮上,他攥着另一头睡,第二天车一走,绳子断开,他就醒了,接着跟,好在人多,车也挤不动,他到能跟上。吃饭呢,他也不管这家要,都停下来了,他看哪家有多余的粮食,就要点,没有啊,旁边野草、野菜、树叶能吃的也行。
实际上,没有三天人家就发现了,开始以为他是踩道呢,不知道晚上要干什么坏事,撵了两回,他还是跟着,最后没办法,他也不干什么坏事,就随着他了。但是到了颍州,车就不动了,车夫把他叫到车前边,车帘撩开,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文人打扮,看着还是慈眉善目,但是孩子都怕生,尤其是跟了一路,以为人家要打自己,哆哆嗦嗦,低着头也不说话。老者平日里听管事跟车夫抱怨过,说有一个孩子一直跟着车,怎么也撵不走,老先生以为他是想要点吃的,让人给他,他还不要,老者觉得新鲜,就不管他了,也不让人撵了。今天是老者头一次见这个孩子,就见这个孩子跟其他的花儿乞丐还不一样,虽然也是很瘦小,但这孩子小脸洗的很干净,就是黑点,估计是这些日子风吹日晒雨淋折腾的,也没什么斑斑点点,估计捯饬捯饬还挺精神。老者有几分怜惜,就问:“娃娃,几岁了?”
小孩还是不说话,老者就说:“娃娃,你不用害怕,从汴州你就跟着我,走了一路了,咱们也算是熟人了,应该知道我们是好人,我问你你就说好了。”
旁边两位从人也是紧劝:“孩子,我们老爷可是好人,有话你就说吧!”这二位真这么好心吗?之前还几次三番撵人家,他们是见自家主人对这孩子好奇,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赶紧递肩膀,这也是奉承溜须吧,让主人看看自己会办事。
小孩儿不懂啊,几句话勾起伤心事,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几人劝了两句,孩子支支吾吾的说了几句,也听不大真着,但那意思可能是孩子在家闯了祸了,不敢回家,一个人跑出来了,跑迷路了,一时转向就朝南下来了。
咱们得好好说说这个孩子的来历,他确实在家里闯了大祸跑出来的,本来想过段时间回去,但是又恨又怕,最终他想往远处跑一路上,他就找人家,有的看他是个孩子,就给他点吃的。
他后来知道自己到了一座大城,但是戒备森严,进城时,被当兵的吓跑了,后来遇上拍花子的,又被卖到了汴州,一觉醒了之后,他在一户农家,这是老两口子,膝下无儿无女,只能花钱买了他回来。老头让他叫爹叫娘,他已经七八岁了,知道这不是自己的爹娘,死活不叫,老头急了,打了他一顿,捆起来扔到柴房里,也不给他饭吃,老太太还有点不忍心,劝了两句,但是没办法,劝不住老头,急了连她一起打。这孩子硬挺了两天,天黑之后,他瞅了半天,有个水瓮,他再瓮边磨破绳子,用木棍敲开了窗户跑了出来。
在城外呆了两天,他就进了县城,在县城看见卖他的那两个坏蛋,愤怒不过,他就偷偷跟着,找到两个人的落脚地,原来这两个人就是住在县城里,这几年靠着贩卖人口赚了些钱,两个人买了两处宅院,还是斜对门,其实也不大,但是三间大瓦房住着。跟踪了几天他知道这两个人,一个叫包义,一个叫刘德,包义已经成家了,据说他那媳妇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家,是一个大户从妓院赎出来的,后来也不知道怎么那个大户死了,他就把那女人接家里来了。家里还有一个老娘,他也不是个孝子,就是指望着他老娘干活。刘德是光棍一人,这两人经常在刘德家里喝酒,有时候赚了些黑心钱还到窑子里喝顿花酒。
他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也散了,每天找个小河要不就找个井,洗洗脸,捯饬捯饬,饿了就要点吃的,人家看他倒是干净,以为他是谁家孩子呢,也没有那么讨厌,就接济他点吃的,他本来想找个活计,但人家看他太小,干不了活,光剩下吃饭了,谁也不要,他只能这么乞食生活,没事就到两家门口盯着,晚上找个夹道就忍了,一连数日,还真没发现他,话说会来,他们做的缺德事太多了,就算发现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他就发现包义经常出门,有的时候还是晚上,而且,包义一出门,天黑以后,他媳妇老往刘德家里跑,头天亮再回去。后来听街坊们谈话才知道,这两家人很不得人心,包义好赌,经常出去赌博,但是他媳妇跟刘德就有些不清不楚,人人都知道,但谁也不说,他不知道不清不楚什么意思,但是俩人肯定没干好事。
这一天晚上,俩人又开始喝酒,小孩儿听到有开门声,就惊醒了,本来以为包义回来了,哪知道是刘德鬼鬼祟祟敲门,门响三次,过了一会屋里灯亮了,包义媳妇开门,就听俩人打情骂俏,“死鬼,你怎么来了,不怕让那缺德的发现啊?”
刘德抱着包义媳妇:“嘿嘿,我把他灌醉了,趁着老太婆没醒,赶紧进去。”俩人腻腻歪歪进了门。
小孩儿一听,包义喝醉了,刘德在这里,那边院里肯定就剩包义一个醉鬼了,不如借他点银钱,也好换换衣裳,吃顿好的。想到这里,等俩人进去插上门,他悄悄到了刘德家,借着月光一看,原来这刘德也太大胆了,连门也没锁,不过正好便宜了他。他开门溜了进去,赶紧有关好,屋里都熄了灯,他在窗根底下一听,西屋里有些动静,估计包义就在这里,他想从门进去,但是堂屋的门上了锁,他又从动物窗户进去,哪知道,东屋没窗台,摔了一跤,不敢出声,听了听还是没动静,摸到西屋,酒气冲天,小孩差点吐了,包义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捏着鼻子又回到外屋,翻了半天,摸到了油灯,点亮,自己在桌子底下躲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才出来,挨个屋翻,又不敢闹出大动静,翻完东西又放回去,没什么发现,最终又捏着鼻子回了西屋,一看包义还在打呼噜,他壮着胆子翻箱倒柜,终于在炕洞里翻出一个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泛着银光,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几两银子,还有十几吊钱,这可不是小数目,他把钱都收好,想要翻其他地方,包义坐起来了,大叫一声:“兄弟,夜壶呢?”
把孩子吓得够呛,赶紧趴在地上黑影里,哪知包义随后又躺下了,这屋里味道就没法问了。小孩连蹿带蹦逃出包义家,关好大门,这才深吸一口气,干呕了两口,一闻身上这味道,又差点吐了,不过看了看怀里的钱,又笑了两声,到大街上找了个水井,摇上点水来洗了洗,外衣脱了,就这么忍到天亮,天一亮他就随着早市的人群出了城,因为他是个小叫花子,一身味道太难闻了,也没人搜查他。
他出了城找了个河沟,把身上、衣服都洗了,找了片树林子,挖了个坑,把钱藏好,把衣服搭上,自己找了个草深的地方睡了一觉。日上三竿,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也醒了,伸了个懒腰,回想昨晚的事,依旧有些后怕,但是想起自己那几天的遭遇,他想哭但是哭不出来,算了,反正这些钱也不是好来的,但是这么多钱,随身带着也不方便,只能想办法藏起来,藏哪里呢?好记还得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想了半天,找了一个坟地,这地方大白天都没人来,晚上更没人,安全还好记位置。找了个没有碑也没有树的坟,埋好东西,记好了位置,他带了些钱就回去了。街面上有卖成衣的,也不是什么好衣裳,但是干净,新的,换了身衣服,又找了个人多的铺子,吃了些包子,老板一看是还看不起他,他掏出十文钱,老板才斜着眼,给了他几个包子。
吃饱喝足,他就想找个地方歇歇,店房他是不敢住的,也不想再住夹道了,找了半天,城里有座庙,庙里还有个老道,也不知道是什么安置。他跟道士说想在这里睡觉,这庙破破烂烂的,本就没有人,这道士也是外来的,他管谁在这睡呢,也没说话,小孩儿自己进来,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躺下就睡。
俩人连续几天也没说过话,但是小孩儿每天给他带两个包子,他也不说谢,拿过来就吃,过了几天小孩钱花完了,就又出去拿了两吊,趁着老道不注意藏在睡觉的地方,这一天晚上,小孩回来,还是给他拿了两个包子,他依旧吃了,但是小孩再找钱,不翼而飞。这可急坏了孩子,他怀疑就是道士偷的,但是道士出门比他还早,回来得比他还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就防着老道了。第二天他又拿了两吊,一连三天,钱都没少,老道还是早出晚归,小孩儿越来越迷惑。这庙里没有被人啊,究竟是谁啊。
又过了一天,小孩回来,钱又没了,等了半天也没见老道回来,他就知道肯定是老道偷的,回来一定得要回来,但是自己肯定打不过老道,要不再偷回来。他刚睡下,就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老道浑身是伤,头发散了,衣服也扯了,惨不忍睹,很明显是让人打的,老道体格瘦弱,哪经得起这一顿暴打,如今已经奄奄一息,能撑着回来就是不易啊。
这可难坏了小英雄,这时候那去找大夫啊,钱没了,人家大夫肯定不来啊,算了,天亮了让他自己去找吧,舀了点水,喂老道吃了包子,也没提钱。老道吃完包子觉得好多了,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小孩醒来,叫了半天老道也没醒,小孩就出去了,中午回来,老道还没醒,他觉得不太对,摸了摸,老道已经不喘气了。小孩吓懵了,几岁的孩子哪见过这场面,大人都能吓傻了啊。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呆呆的摔坐在地上,到了日落时分他才回过神来。他怕万一有人来了,说他杀人可怎么办啊,想了半天,终于拿定主意,趁着夜色,把老道拉出两条街,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他听见打更声音,赶紧往回跑,回到庙里,心惊肉跳,身上汗都出透了,好不容易才睡下,夜里还做了个噩梦。
第二天到大街上议论纷纷:“听说了吗,破庙的哑巴老道死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前天不知道哪里来的几吊钱,竟然去妓馆狎妓,但是走的时候,钱不知道让谁偷了,吱吱呀呀比划了半天,没人知道什么意思,老鸨子能干嘛,让人打了一顿,没想到这老道身子骨这么差,没过两天就死了。“
“我就知道这老道好不了,听说他原来也是不学好,让人家割了舌头。”
……
说什么的都有,小孩跑了两趟回到破庙,松了一口气,连续两天探听消息,三天以后就没什么人说了。他这才放了心,但始终有点心悸。不敢再呆下去,他就带了些银钱,跟人去了汴州。剩下的钱怎么办啊,没办法,不能都带着,想了想,毕竟这些钱也不是好来的,那老两口子也不容易,半辈子积蓄估计都投进去了,拿了两吊钱,大概还有二两银子,趁着老头家没人扔进去。
他到包义、刘德家附近打听消息,原来啊,包义杀了刘德被关进大牢等死,家财充公,媳妇被官卖,他老娘受不了刺激,犯了重病,一命呜呼。
怎么回事呢?原来啊,第二天刘德回家,就看见屋里乱七八糟,包义就溺在床上,他想叫醒包义,骂他几句,后来就看见自己的藏钱的包袱皮在外面,他赶紧一查,炕洞里的钱都没了,这下就更生气了,肯定是他昨天偷了自己的钱去赌了,把包义从床上拉到院子里,不依不饶,包义这一顿折腾,酒也醒了,好不容易弄清楚怎么回事,想要解释,刘德一脚就把他踹到地上,包义脾气上来了,二人从家里打到街上,街坊四邻都来看热闹,不知道哪位街坊仁义,就把刘德跟包义媳妇私通的事说了,包义更是气急了,匆忙之中,包义一推,刘德摔倒在地,脑袋摔在自家门口的砖家上,刘德当场毙命,包义吓傻了,老百姓都惊呆了,地保报官,才落得这么个结果。小孩儿也是后怕,这都是他造成的啊,又一想,不对啊,是他们为非作歹在前,落得此等下场也是罪有应得,但终究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短短几日,竟有四条人命与自己相关,这怎能不让他担惊受怕。
抓紧时间又买了些干粮,剩下的全都在坟地埋好,在旁边大喇喇地插了几根树枝,他就一路往南去,后来到了汴州城。汴州打起来了,他跟着各地流民一起就流落到了这里。
小乞丐出世,将会如何搅动风云,乱世之中,人心叵测,看他如何求取一线生机。
这正是:
乞觅残馀真活计,无羞无耻无荣。
舍身岂是喂饥鹰。
亦非为虎食,不著假身形。
万种尘劳齐放下,自然神气灵灵。
心猿意马两停停。
无缘沉苦海,有分看蓬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