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儿!”
再睁开眼,琉璃首先看到的是一脸担忧的欧阳傲骨,随后一阵痛感袭来,让她猛然想起了方才的惊险。
“伤了腿么?”傲骨看到师妹这副模样——醒来便捂着小腿,忙轻轻将琉璃的手拿开,把那深筒长靴拉下一半,吃了一惊,咬牙狠狠道:“竟伤得如此严重?!——这鱼妖真是太过凶恶危险了,若是被我遇到,我一定……”
在月光下,那道深可见骨的狰狞口子显露无余,看看便让人肉跳,周边是一大片凝固的血痂——那口子还在不停地流着血;方才是因为琉璃穿着黑色长靴,方未注意到她竟有如此严重的伤势。
“……师兄?”琉璃茫然地看着那一脸气愤又担忧的表情,思维混乱至极:“我方才不是正与那鱼妖……嘶!疼!好像之后就甚么也不知道了……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这里?”
“莫要急切!”傲骨见璃儿有起来的意思,忙一把将她摁住,“听我细说。”
……
居然要命丧于此吗?!
忆鸿看着那张血盆大口,无法可想。
到底要怎样,才能对付这畜生啊……
她几乎万念俱灰,楞楞地看着那丑陋的鱼头一寸寸逼到她眼前。
“呼!”
就在那长舌即将刺进她额头的一瞬间,一股热浪袭面而来——耳边响起一阵空气炸裂的噼啪声,随后便是那鱼妖的一声惨叫。
“……还是太勉强了么……”
异常空灵的声音将忆鸿从混乱至极的思维中扯了出来,她不禁大骇,反射般地抬起头——
眼前溢着血气的大口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熊熊的火球,炽浪灼人。那火球在半空中翻卷着,舒展着,仿佛一头兴奋的小兽。
忆鸿好容易将目光从火球上收回,但接下来的场景令她更是惊奇万分:
此时她的身边,早没有那片阴幽的林子,触目所及,皆是连天烈焰,将黑夜映得有如白昼;扭曲的空气致使目光所到之处只剩一片迷蒙,滚滚热浪令她的喉咙干渴欲裂。
哑了半晌,忆鸿才怔怔地向身后——那声音传出的方向,那个场景,从此刻开始,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脑海深处:
一个穿着素黄色袍衫的女子从烈焰中一步步走出,白皙面容上双目微阖,及腰的青丝随着外衫的衣袂裙带猎猎而动,腰间环佩叮当——因为那扇火帘随着她身影轻移而开合着,那藕色云纹鞋仿佛在火中步步生莲——她素衣上的玉锁云纹在那赤红火焰的照耀下,终而清晰了起来,如若一裙流动的熔金。
她的两手隐在袖中,肩上停着一只青羽的鸟儿,一双金色的敏锐眼睛紧紧盯着她。
似乎是瞥到了倒在地上的那个凡人,她眉头微皱:“六条人命……吾想这里,是留不得汝了……”
忆鸿这才想起方才那只要置她于死地的凶恶畜生,转过头去——那家伙此时正畏畏缩缩地伏在地上,警惕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吐在外面的长舌嘶嘶作响——在明亮的火光中,忆鸿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鲜红的舌头上多了一块突兀的焦黑,显然是被烈火灼烫所致。
等等!烫伤?忆鸿记得真切,她第一次与这怪物交手时,就是用最大强度的羽刃砍向了它的舌头——却未伤它分毫。
仅仅是一团火焰,便能伤它至此吗?!
忆鸿眯眼看着那妖物,似乎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那家伙看似摆出防御的架势,却在一小步、一小步地望后退着,突兀的鱼眼不时瞟向后方——
“不好!它要逃——”看出那妖物的意图,忆鸿不由地失声大喊。
“……”女子虽无言,但周遭似乎有了微微的变化。
这是……忆鸿咽了口唾沫,不安地盯着那位火焰中的来访者。
沉默久矣,她缓缓抬起微颔的面庞,两手捧在胸前,顿时绽开一簇刺目的光焰,那亮光足以使看到它的一切暂时失明——待忆鸿再睁开眼,那女子手中赫然多出了一个四足兽面青铜方鼎,被她握住两耳,提在胸前。
“伤了人……总是要偿的……”
似乎是意识到甚么,横公鱼忽然躁动起来,“嘶嘶”的叫嚣声愈加急切,鲜红的长舌在空中舞动如狂蛇——就在忆鸿思索之时,那鱼妖猛地一个甩尾,四肢使力望地上一蹬,窜上了半空,朝她直直地冲来。
!!忆鸿看着那眼冒红光的怪物朝自己扑来,一时手足无措,愣在原地。
“还想走么……”
电光火石之间,那只金瞳鸟儿振翅腾空,扑到忆鸿与横公鱼中间,青色的羽毛在火光中渡上了金色的辉煌——它在半空敛翼俯冲而下,短小却尖锐无比的喙如一柄利剑,刺向那鱼妖突兀的眼珠。
“嘶!!”
横公鱼见此情景,在空中急停,身形一顿,跌在地上;那鸟儿并未如愿,只是啄在它的后颈,未伤它毫厘——小青鸟似乎有几分气愤,飞在半空,对着那条横公鱼唧唧叫着。
但已经很好地阻断了它对忆鸿的强攻。
“横公鱼……”火焰中的素袍女子忽然发声,引得忆鸿回头望去——她不知何时已经将小鼎改为捧在双手之间,周围的火焰仿佛受到了甚么召唤一般,都缓缓汇向她的掌心——那里的火焰愈烧愈旺,炽热的火舌舔舐着青铜鼎的鼎身:鼎中似乎装着甚么,已然沸腾,“咕噜咕噜”的气泡破裂声不绝。
“遍身被甲,刀枪不入……”
她端着那鼎,慢慢从忆鸿身边走过,低头喃喃。
但那鱼儿似乎听闻得真切,越发狂躁。
“就是用火炙熟了,倒也不甚美口……”
炙,炙熟?!还“不甚美口”?!
忆鸿冷汗直流:不会是……那只家伙吧?!
“你看,”女子仍一步步走着,脸上的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愈发灿烂——但是那横公鱼却不住地瑟瑟发抖,整个场面洋溢着说不出的诡异,“我用青铜方鼎滚水,以乌梅二枚,镬了如何?”
“嘶!!”
随着那女子步步逼近,横公鱼更加癫狂,徒劳地暴躁地跳动着。
“……加些粗盐、小葱,细细地煮上几个时辰,将一身硬鳞骨肉,皆尽熬得酥烂——吾虽不爱,那些凡人,可品得出几分甘美!”
最后一个字出口,她猛然睁开了双眼:眼眸中烈焰跳动,如同一对燃烧的熔金兽目。
仿佛来自修罗炼狱的噬魂凶兽。
“嘶!!!”
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几要刺透耳膜,眼前的景象也随着刺耳的叫声分崩离析,倏地消失了——周遭仍是那片林子,天边的晓月犹自隐在云梢;地上没有半点烧燎的痕迹,躺在地上的除妖师也不见了踪影,不禁让人怀疑方才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除了她,这里似乎没有第二个人了。
但她相信,这一切一定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了,因为她紧握着的手上,那道从指根拉到掌根的伤口,尚还望外沁着血珠。
……
“……就是这样。”傲骨将经过细细讲了一遍——其实他也并不清楚,都是听凤凰所述——“你可得好好谢谢凤姑娘!若不是她将你带回来,你怕是要被那妖怪饱了口食之欲!”
“是……这样吗?”琉璃摁着额角——她的脑子尚在嗡嗡作响,看向站在一旁的女孩——她颇有些关心地看着自己,手里端着一个青铜小鼎——“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似乎在熬煮着甚么东西——“还过得去么?看来我还是去得晚了些呢……”
“那——那妖精呢?还,还有,你手里端着的……”
“哦——这个啊……”凤凰低头望鼎里看了一眼,嘿嘿神秘一笑,“等到明日中午,就熟了——明天给你尝尝!”
甚么啊……
……
“师傅,味道如何?”凤凰将那青瓷的汤匙放在碟子上,用手支着下巴,笑着问道。
莫莲轻轻抿了一口,将那盏子并着盘子端在手中,转头道:“这汤羹的味道倒是极鲜美——你的手艺自然是没话说,看来这次捉妖——应当是顺利?”
“那是自然!不然您如何喝得这一碗汤汁?您晓得徒儿不爱烹鱼的……三青?你也想尝尝么?——这便给你!”凤凰一边答着,一边拿起一双长箸,从热气腾腾的青铜鼎里拈起一块雪花似的鱼肉——那青铜小鼎下犹自燃着火焰——轻轻吹了吹,递到一直在身旁兴奋地飞来飞去的小青鸟嘴边——那鸟儿见了,两眼放光,“啾啾”叫着,一口衔住,仰头便吞了下去,上下飞舞了几次,一下跃到凤凰肩头,亲昵地蹭着她的脸。
“……除了不知道这三青是如何飞出来的……之外……”
凤凰看着肩上那只神气活现的小鸟,无奈地补充道。
“啾啾?”
……
琉璃看着那个滚着白花花雾气的青铜鼎,不由得使劲抽动了一下鼻子——
一股鱼肉的鲜香味儿直冲脑门,乳白色的汤汁上飘着两三点绿色的葱花,隐隐露出一块雪白细嫩的鱼肉,因为热气的氤氲而更加诱人。
“你应该——吃鱼吧?”凤凰拿起手边的青瓷碗,盛了大半碗,递到琉璃手中,“快些尝尝,凉了就不比此时味道了。”
琉璃接过碗,舀了一匙啜入口中:鱼肉所特有的鲜香在她的舌尖绽开,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和大脑,甚至能从汤汁中品味那恰到好处的火候;因为整碗汤仅仅用了一点粗盐小葱,完全是鱼肉最本真的鲜美,这样的美味往往最能撼动挑剔的味蕾。
第一口入喉,来不及说话,琉璃端起碗来大快朵颐,将汤碗喝得精光。
“这汤……也太好喝了吧……”琉璃怔怔地盯着鼎中的汤,咂巴着嘴,很有一种再来一碗的冲动:“连鱼骨都剔下来了么?”
“没有啊~”凤凰眯眼一笑,“可能是骨头都熬化了,你未吃出来罢。”
“是这样啊……”
凤凰似乎想起了甚么,转头拎起了小鼎,说:“对了,我还得将这个望那位齐大人那边送去呢——琉璃,能带我去么?我不认识……”
“好,好的!”琉璃被说得有些糊涂:才刚认识一天,就跑去送汤?这是闹的那一出?——不过,让人一个小姑娘提这么重的鼎走到阴阳司也太不像话了吧?——“我去叫一下我师兄!”
有免费苦力不用白不用啊!
……
傲骨拎着鼎气喘吁吁地踏进阴阳司的时候,心态已经崩了无数次。
璃儿这家伙,绝对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啊!不过拉师兄来做苦力甚么的也太可恶了吧?!
琉璃瞥了一眼身后的师兄,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他的怨念,慢悠悠地扯道:“让一个姑娘端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在大街上不太好吧……师兄?”
“自……自然……”傲骨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
“你们来了?”
方才跨过阴阳司的门槛,就听到一声熟悉的招呼,接着便是齐岳从廊道的立柱下转出,面色不算坏,似乎带着一抹轻松的释然。
“齐大人?”凤凰眼前一亮,望前跨了一步,欠身道:“大人所需之物,我已经做得完善了~”
“有劳。——那物事可在身边?”
“就在此处。其余事情——齐大人,另寻僻静处,我与你细说。”凤凰指了指傲骨手中热气腾腾的小鼎,浅浅一笑,“欧阳兄,麻烦你再将那汤送一程了!”
“……随我来。”
琉璃和傲骨面面相觑,紧赶两步,跟了上去。
……
“哇!超好喝的!”
欧阳傲骨对着碗嗦了一小口鱼汤,但鲜味在舌尖绽开的一刻,他瞬间把持不住了——两眼放光,一脸的大满足,也不顾刚盛出的鱼汤烫嘴,吨吨地灌了起来。
凤凰以袖掩面轻轻一笑,随后就又盛起半碗,笑着递到一旁的齐岳手中:“齐大人也快趁热尝尝~凉了就不甚可口了。”
齐岳接过碗,道了声谢,却迟迟未动筷子,只是低头痴痴地看着那乳白色的鱼汤蒸腾着雾气。
“……齐大人莫不是不爱吃鱼?”凤凰见那男子只是低头沉思,有几分好奇地问道。
齐岳看着傲骨和琉璃二人狐疑的目光,又转向凤凰,沉声道:“姑娘知道我为何难以下咽——毕竟那横公鱼——”
“横公鱼?”琉璃终于想到昨晚事故,又看看那鼎热腾腾的鱼汤,心里不由得打个震悚,问:“……这汤,究竟是……?”
“罢罢罢!”凤凰震了一震,叹了口气,眨眨眼,说:“也不比揣测了!这锅汤——就是用横公鱼炖的!”
“横公鱼……炖的?”琉璃十二分的惊奇:“那玩意儿我拼尽了全力,用刀也刺不入,你是如何将它剥皮刮鳞……”
她细细回味着那鱼肉鲜嫩爽滑的口感,怎么也不肯相信那顽石一般的硬物能被煮成这般酥软可口。
“东方朔的《神异经》有载,”齐岳幽幽开口,“‘北方荒中有石湖,方千里,岸深五丈余,恒冰,惟夏至左右五六十日解耳。有横公鱼,长七八尺,形如鲤而目赤,昼在湖中,夜化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乌梅二枚煮之则熟,食之可止邪病。‘”
“没错!”凤凰持了长箸,望鼎中一探,拎上来一颗乌梅,兀自滴着汤汁,“这鱼汤的底子,就是两枚乌梅泡的!——至于鲜嫩嘛……我也是细细熬了许多时辰的!”
“煮熟的……啊?”傲骨端着那个汤碗,看着乳白色的汤,喃喃自语,“比一刀砍杀,似多受些罪……”
“受——罪?”凤凰秀眉微挑,语气有几分戏谑,“齐大人,你觉得如何?”
“……比起那些百姓的惨状,”齐岳的声音又阴了几分,“这妖物合该一死!”
傲骨忽然想到甚么,将还剩小半碗汤的碗搁在了桌上,立马收了手回去,脸色变得差了许多。
琉璃知道师兄在想甚么,心里亦是发毛。
“啊呀!”凤凰的语气依旧平常如昔,她望齐岳面前快要凉透的汤里又舀了些热汤,也望傲骨的碗里添了一勺,“因为这般,便不吃了么?——你们想想,这妖孽食了六人的血肉,我们怎的就不能食它?”
“它将无辜凡人剔肉刮骨饱腹,我们怎的就不能将它处以汤镬之刑?”她面上带着温暖的笑意,说出的话却无比阴冷。
齐岳微抬起头,看着那姑娘的眼神隐隐透着惊奇。
“而且……”凤凰将汤勺搁了,继续道:“这横公鱼的血肉,是个好东西——让它随随便便地烂掉,委实是可惜了!煮成汤羹,分与民众,尚有些用处,岂不更好?”
她说得真切十分,义正言辞。
那是一段极长而极凝滞的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热气滚滚而起,模糊了四人的表情。
“凤姑娘说得不错。”齐岳的声音沉得可怕,还有几分发狠的味道,“这妖物当此一镬!”
也许是默得久了,那凝重的气氛终而散去,四人暂不顾那鼎里物事,聊到昨夜捕妖之事。
阴阳司的捕头心有余悸——昨夜实在太紧急了些,跑了鱼妖暂且不论,险些让个除妖师在他眼前丧生鱼腹!——道:“昨夜是我太大意了——琉璃的伤可还好?”
“……”琉璃下意识地抚上那道伤口——昨夜回去,师父用了一瓶药,擦拭后已经好了许多——若不用药,今日是不能行走的——但与往日不同,师父竟奇怪地没有交代许多,现在忆起,倒让琉璃颇有些疑惑了。
凤凰见琉璃不语,插进话来:“其实也没甚么——萧师昨夜与我师傅说了,已经将伤口用药粉敷好,只是忧心那横公鱼舌上不甚干净,恐沾染了邪祟之气;——故早时我才送汤过去予你,拔除了邪秽,伤口就不会有问题了~”
难怪要先送一碗给我吃呢……琉璃瞥了一眼那鼎子热汤,心里嘟囔:师父还真是会打算啊……
“余下的这些汤,我也用不上了。——大人司中,日日与妖兽打交道,用得地方也许多些,便赠与大人了。也算是初次见面,我行的一份薄礼了。
凤凰随后便起了身,指指那个鼎,交代了一些,又道:“齐大人,今日你唤我来,就是为了这畜生罢?——竟然已经说得明了了,我便先告辞了?”
琉璃和傲骨相顾一眼,道声“告辞”,便退出了房间。
“不过,”齐岳慢慢转动着手里的汤碗,似乎已经思索许久,听凤凰有要走的意思,终而抬起头来,字字斟酌,“凤姑娘,我还有一事不明……”
“……齐大人请说……”
“我一直以为……”齐岳尽量挑选合适的字眼,“横公鱼是……不食人的……这番却……姑娘知道是何原因么?”
凤凰顿了顿——果然还是问出口了么?——道:“许是尝到了甚么——不该尝到的味道呢……”
不该尝的味道?齐岳颇为疑惑地看着那位姑娘。
女子眯眼一笑:“至于甚么味道……我也尚未猜到。也许这一点,待齐大人查明了那六人的身份,自己便会有分晓。——我先告辞了。”
死者的……身份吗……
房中又只剩下一人。
那捕头看着那无火自滚的汤,仿佛再次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之中。
……
汤镬吗?
是的,它食了六人,最终也被分而食之,这很公平。
它是伤人害命的妖兽,诛之煮之,也很正义。
但是,又是谁,给了你审判的权利呢?
想到这里,她的唇边浮上一抹讽刺的笑意,但在走出回廊阴蔽的一瞬间,那阴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暮春的阳光灿烂辉煌,温暖而明媚,似乎只是在诉说岁月静好,万事皆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