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舒窈解释道:“抛尸入水和溺死会有很多区别,除去蕈状泡沫这一点,在尸体的呼吸道、肺脏以及胃肠中都会有所体现。”
“当然呼吸道和胃肠是否有溺液,肺脏有无水性气肿这些需要解剖后才能得出具体结论,但你仅凭着肉眼所见就判断死者系自杀,显然是武断的。”
许舒窈叹了口气,不再看尸体,她闭上眼睛,缓缓说:
“或许她真有打算自杀过,从试刀伤可以看出她想自杀的决心不小,但很明显,行进一半的时候她后悔了,她应该有想过打电话求救,偏偏这时候有人进来杀了她,浴缸边缘的血迹不是自救时留下的挣扎痕迹,而是被害时的抵抗遗留。”
“但整个屋子并没有翻找痕迹,所以极有可能死者是与凶手相识。或者在死者进入浴室之前,凶手就已经进来屋子里了。”
话说了一半,许舒窈一顿,她皱眉摇头:“不对,既然她一开始就打算自杀了便绝不可能让人来这里聚餐,还有自杀怎么会有七条之多的试刀伤?”
许舒窈的声音小了许多,似自言自语一般:“客厅脏乱的环境也很奇怪,既然是请同学聚餐,怎么会不收拾?这不合常理……”
从一进入现场便板着个脸的肖枫此刻神色有了一丝细微变化。
马亮被许舒窈当着这么多人面说了一通,倒是半点没觉着丢脸,相反他十分狗腿地看着许舒窈,道:“舒窈姐,所以依你看这是他杀,对么?”
不合理的地方太多,许舒窈一时间拿捏不准。
许舒窈强迫自己从满脑子困惑中抽出身来,她朝着马亮勾了勾手:“这件事情待会儿再说,你跟我来,我有事问你。”
“问我?”
马亮简直受宠若惊,舒窈姐居然单独和他说话了,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马亮想都没想就颠颠儿地跟着许舒窈退到了警戒线外。
“有钱么?”
拉着马亮走到1801外的走廊尽头,许舒窈盯着又期待又忐忑的马亮开了口。
“啊?”马亮愣了一下。
许舒窈重复:“有钱吗?”
“有……吧。”
马亮反应过来,不情不愿地取下手套,从衣兜里摸出钱包来:“舒窈姐,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啥?”
马亮悬在半空中的手僵住,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钱包,苦巴巴地看着许舒窈:“舒窈姐,我很穷的,上个月工资都在里头了。”
“又不要你太多,我像是拿钱不还的人么。”
不是像,你就是!
马亮望着许舒窈,有苦说不出。
舒窈姐难得和自己说话,一开口居然是借钱。
许舒窈见马亮犹豫,索性直接拿了过来,她从里头抽出两张百元大钞,在马亮面前晃了晃,涎皮一笑:“就两百,当我借你的!”
“不用不用。”
马亮见她只拿了两百,松了一口气,他摆了摆手,不甘不愿地说:“舒窈姐,瞧你说的,就两百块钱,你帮了我那么多,这钱就当做是我……”
许舒窈皱着眉头:“我以前帮过你,怎么帮的?”
马亮困惑的很:“舒窈姐,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有话想问你呗。”
许舒窈挑眉,见着马亮一副恨不能朝着自己掏心窝子的模样,心头得意得很。
真不是自夸,她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的确是毒。
就冲这个叫马亮的刚才分析案情的时候,不住地看自己和肖枫的反应,她知道自己地位虽然不及那个啥肖枫,但肯定不低。
而且她直觉一定能从马亮身上套出什么话来。
“舒窈姐,你是想问现场的情况么?”
马亮紧张兮兮的看着许舒窈,舔了舔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我刚才都把我知道的说了呀……”
“不是,现场情况用不着你说,我看得懂。”
许舒窈打断马亮的话,生硬地开口问他:“我问你,我是谁。”
“啥?”
“我叫许舒窈么?”
许舒窈知道自己这话一出口,势必会让马亮起疑,但心头困惑太多,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指着自己,问他:“我是警察吧,刚才那个叫肖枫的,也就是你叫肖队的那个是我上司?”
大马听了许舒窈的话,脸都白了,说话也不利索了:“舒窈姐,你别吓我,你怎么会问这些?”
“好端端的,我吓你做甚?”
许舒窈白了一眼马亮,懒得解释:“快回答我的问题,我是不是警察?”
“是。”
“那我是不是特厉害?”
“是。”
“有多厉害?”
“这……”
马亮愣住,登时就想歪了,他低声嘀咕:“这我也不知道舒窈姐,你指的是哪方面的厉害啊。”
“当然是工作上。”
虽然许舒窈的问题很有指向性,但马亮是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才磕磕碰碰地答:“舒窈姐……你破了很多案子。”
“我在咱们队里什么地位,具体都做些啥?”
“咱们队人少,基本上有案子大家伙儿都出来了,所以舒窈姐你平时都出外勤。”
马亮被许舒窈越问越糊涂:“舒窈姐,你问这些做啥?”
“你别管这些,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舒窈姐,你说。”
“我破案那么厉害,怎么我不是队长?”
本就战战兢兢的马亮,听了许舒窈的问题吓得都快站不稳了。
这要怎么答?
就在马亮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时候,许舒窈忽然将他的钱包还给了他:“算了,我问肖枫去。”
马亮闻言,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彻底松下,许舒窈又回头叫他。
马亮战战兢兢地问:“舒窈姐,还有事情?”
“那个画室……”
许舒窈皱着眉,她觉得那道痕迹的出现应该只是偶然。
可她实在太过在意了:“你去画室拍一下窗户底下那道擦痕。”
“好!”虽不明就里,但马亮也连忙应下。
许舒窈重新回到卫生间的时候,新来的警员小余正好在察言观色地朝着肖枫打听她。
许舒窈的心跳得很快,看来是不需要她朝着肖枫问了。
“肖队,这会是凶杀么,我听大马哥说自杀觉得还是有点道理的啊。”
虽然他也想过自杀有点扯,但他杀在小余的眼里更扯。
现在可是完全没有凶杀痕迹的,凭着蕈状泡沫和手机许舒窈就判定是凶杀,在他看来还是过于武断了。
小余巴巴询问,生怕难得脸色稍好的肖枫会因为自己的问题又板起脸,但不问他又实在是憋不住。
“有道理?”肖枫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许舒窈来了。
他冷笑:“若是真有道理,许舒窈就不会说是他杀了。”
小余一愣,瞬间就被肖枫牵着走了:“对了,肖队我来咱们所里一整天了,怎么好像是头一回见着舒窈姐啊。”
“舒窈姐,她是……”
肖枫打断小余的话:“她记性不好,可能才想起来自己是个警察吧。”
小余诧异:“记性不好到连自己是警察都不记得了,还能当警察?”
“记性虽然不好,但也算有几分本事。”
肖枫勾唇,脸上难得有了一点情绪起伏,他说:“何况她是上头派来咱们队里的。”
“空降?”
小余咂舌,方才瞧许舒窈说他杀的时候,他还暗自佩服呢。
但现在听肖队这么一说,靠着本事进队里的他顿时便有点看不起许舒窈了。
似看出了小余心思一般,肖枫微笑:“与其说是空降,不如说她这个犯罪心理高材生待在咱们这里的算是屈才了。”
“屈才?”
小余琢磨不过味儿来,正想接着问,忽然听到许舒窈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得,就冲着肖队你这句话,我也得好好朝着你展示展示我的本事。”
藏在门口的许舒窈压根不知道肖枫这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憨笑着走进卫生间,踮起脚拍了拍肖枫的肩膀:
“顺便,你刚才说我记性不好,可不可以跟我说说我记性到底是怎么个不好法儿?”
肖枫并未回应许舒窈,他只是轻飘飘的瞥了她一眼,然后朝着小余道:“先回局里看看法医那边怎么说。”
小余糊涂了,这算怎么回事?
明明刚才还夸着人家屈才呢,怎么转眼就当人不存在了?
他这队长的性子还真是如传言般捉摸不透啊……
“好啊。”
被忽视了的许舒窈倒没觉得多尴尬,她对被肖枫刻意忽视这种感觉也习以为常。
许舒窈伸手挠了挠头,憨笑:“的确是该看看法医那边怎么说才好下结论,不过我觉着我的判断不会错,这绝对是一起凶杀案。”
肖枫看她:“你有钱么?”
“啊?”
许舒窈以为方才朝着马亮要钱的事儿被哪个不长眼的偷看了去,于是她只能尴尬地从兜里摸出两百块:“就这。”
“既然有钱就自己打车回去吧。”
“什么意思?”
“你不是问大马为什么你不是队长么?既然想当队长,就自己回去呗。难不成你要和我争,我还得载你不成?”
肖枫留下这句话,领着小余往外走了。
眼见着肖枫的车带着小余绝尘而去。
被丢下的许舒窈站在阳光庭园的大门口傻了半天。
许舒窈原本以为就算肖枫不让自己坐他的车,总归是可以蹭到其他同事的车的。
但其他人都十分默契地告诉许舒窈,车满了。
就算车里头只有一个人,也睁眼说瞎话的告诉她说,坐满了。
于是,许舒窈明白这该是肖枫的‘杰作’。
无奈之下,许舒窈狠心打了个出租,坐在车上,她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都当上队长了,还这么小心眼儿!
就这肚量,也不知怎么当上的!
许舒窈回到队里的时候,正好与着急去会议室开会的马亮擦肩而过。
“舒窈姐!”
马亮瞧着许舒窈往法医室的方向走,连忙叫住了她:“大家伙都在会议室呢,你不去么?”
“去,怎么不去!”
许舒窈点头,她都在局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转悠了好半天了,正愁不知该往哪里走呢。
她咧嘴一笑:“我都没听说要开会。”
马亮闻言,一片了然姿态:
“咳,舒窈姐,你别多想啊,肖队他肯定不是故意不通知你开会的事儿,他啊……可能就只是在气你这几天消失的事情吧,待会儿开完会你朝着他道个歉,稍微示下弱,他也就没话说了。”
马亮说着说着变得眉飞色舞起来:“你放心,冲着你和肖队的交情,只要舒窈姐你不干出太出格的事情,他不至于真生气。”
“我和他什么交情?”
“什么交情?”
“马亮,有空扯闲话,不如好好想想案子!”
就在马亮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该怎么形容许舒窈和肖枫之间交情的词语的时候,肖枫将会议室推开半条门缝儿。
“就来!”马亮冲许舒窈抱以歉疚的憨笑,如释重负般小跑进了会议室。
许舒窈知晓这一回试探又算是落空,不过好在这回马亮的话对她而言也不算毫无价值。
她瞥了一眼依旧留了一条缝隙的会议室大门,哼了一声。
这么会掐点儿打断别人说话,谁知道是不是躲门后偷听了老半天了!
会议室内,光线很暗,小余已经调试好投影仪,准备等肖枫一声令下,便开始放案发现场的情况。
许舒窈溜进屋里的时候,室内的人甚至都没抬头看她一眼。
“开始吧。”肖枫的目光看向小余。
小余打开投影仪,当画面投射在墙壁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眼独坐在一方的许舒窈。
小余嘴角扯了扯,肖队又是在等着这位空降的‘高材生’。
早说不就好了,一群人就等她一个。
人命关天的事情,就算是再有本事也不能这样耽误工夫吧。
人对人的态度的转变是一种很古怪的情绪,就像小余对许舒窈。
最初小余只是好奇许舒窈的来历,后来见她对现场分析得头头是道又不由生出几分佩服。
可当他听说许舒窈是空降而来之后,先前种种印象全部被抹杀。
见着许舒窈,小余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后门’。
他甚至在心头默默给许舒窈安了个‘后门小姐’的绰号。
会议室内,除了小余偶尔用余光瞥向许舒窈外,其他人的目光都不由被幕布上的照片所吸引。
照片内容都拍自现场:
死者照片,房间里混乱的足迹,放了安眠药的红酒,以及死者手腕处伤痕和死者面部特写。
这些东西,许舒窈都记在了脑子里。
虽然肖枫就着照片一张一张说着案情,但她觉得对案情并没什么推动,兴趣缺缺。
当听肖枫说法医那边已经初步判定苏茗是被人杀死后沉入水中的时候,许舒窈才抬了头。
她知道,自己的推测绝不会错。
就在许舒窈为自己的推断得到肯定而略感心安时,目光忽的定在了幕布上的一张照片上。
那是死者的脸部特写,虽然照片的重点在口鼻处。
但许舒窈怎么也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死者微阖的瞳仁中挪开。
那双眼红得太过厉害。
许舒窈闭上眼睛,她竭力回忆在案发现场时的情况。
那时候,她只想判断死者是溺毙身亡还是死后抛尸,所以注意力都放在了死者的口鼻处。
加上死者是披肩长发,头发在一定程度上遮盖了眼部。
所以对于死者的眼部,她似乎真没怎么注意。
但……
仅仅说只是没怎么注意,这说不过去。
许舒窈自认自己观察力尚可,没理由死者红肿的双眼她发现不了。
她的心失了一拍。
自责又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