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茹推开董小难的房门,董小难正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倩茹不敢正视小难的眼神,低着头轻声说:“小难,实在对不起,我……我们领导不同意我请假。”倩茹说完听不到回话,抬头看到小难绝望的眼神,毫无表情而又惨白的脸,她内心深处那尚存的良知使她发出蚊蝇般的声音:“要不……要不我就不去了?”
“不!你还是去吧。”董小难的声音好似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很远的地方传出来的,幽幽的令倩茹有些害怕。
“小难,那……那我就多给凡凡留点钱,让他给爷爷买饭吃。”
董小难没有再说话,倩茹尴尬地说了声:“小难,我走了。”
董小难没有听到嫂子最后说的话,他的脑子里就像有一架飞机的螺旋桨嗡嗡地不停地飞转着,好像要把他的脑子炸开一般,这响声把耳朵也震得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凡凡在外面喊着:“老叔,老叔,吃饭了。”
凡凡喊着跑进来,看到老叔呆若木鸡的样子,血从鼻子里慢慢一滴一滴地滴下来,衣襟已经被血染红,老叔却好像全然不知,任由鼻血滴流着……
“老叔,老叔,你怎么了?你的鼻子怎么流这么多的血呀?老叔……”凡凡吓得边哭喊边拿来卫生纸给老叔擦着嘴上、下巴上、鼻子上、衣襟上的血。
被凡凡一触摸,董小难的意识在慢慢恢复,等他完全醒过来,凡凡已哭成了泪人。
“凡凡,别哭,别哭,别让爷爷听见。老叔没事……老叔真的没事……”
董师傅听到凡凡的哭喊声,在床上急得用手东抓西抓不知抓什么,忽然抓住脚下床边的轮椅,他想去看儿子,凡凡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在告诉他,儿子一定出事了,这是他老年得子的唯一的亲生儿子啊!他抓住轮椅往轮椅上移动着身子,只听“啪”的一声,连人带轮椅翻倒在地。
凡凡和董小难听到响声先是一愣,凡凡急喊道:“是爷爷,爷爷……”凡凡喊着跑出去,看见爷爷正在地上往这边爬,凡凡“哇”的一声大声哭喊起来:“爷爷,爷爷,你这是怎么了?爷爷……”
董小难摇着轮椅出来,看到爸爸已经快爬到了他的门口。董师傅看见儿子还能摇着轮椅出来,停止了爬行,两滴大大的泪珠从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滚落下来。
“爸,你这是怎么了?爸?你怎么摔下来了?爸,你摔坏了没有哇?”董小难强忍着泪水问爸爸。
“爸没事,小难,爸想去看你,你……你的鼻子怎么会流那么多的血呢?儿子?快……快上医院吧?”董师傅哽咽着说。
“爸——”董小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起来。
凡凡这颗充满美好、善良的幼小心灵,再也忍受不了亲人受到如此大的伤害,忍受不了在她心中一直是坚强化身的老叔失声痛哭,忍受不了憨厚、慈祥的爷爷脸上那一串串泪珠。她痛恨自己没能力保护和照顾好最需要照顾的亲人,尽管她心中的要求超越了自己年龄所能,可她就是恨自己,这种痛恨只能用泪水和哭喊声发泄出来:“爷爷,老叔,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能照顾你们,是我太没本事了,是我不好……”
看到懂事的凡凡哭的如此伤心,父子俩停止了哭泣,董师傅怜爱地抚摸着凡凡的头说:“凡凡,快别瞎说,世上再没有比我孙女更懂事的孩子了。”
“就是,凡凡,快别哭了,凡凡是世界上最懂事的孩子,你知道吗?每当老叔晚上回来看到我们可爱、善良的凡凡陪在爷爷床边说话,老叔一天的疲劳都没有了。你这样哭爷爷会更伤心的。”
听到老叔说爷爷会伤心,凡凡立刻停止了哭声,用手抹了把眼泪说:“爷爷,您等一会儿,我去叫妈妈。”
凡凡打开门,倩茹正用钥匙开门,见凡凡哭得红肿的眼睛,急忙问:“凡凡,爷爷怎么了?”
倩茹和凡凡把老人抱上床,把房间收拾好,董小难用冷水拍了拍额头,洗了洗脸,鼻血慢慢止住了。董小难换上了件衣服。倩茹也来到这边吃午饭,除了凡凡不停地为爷爷和老叔夹鱼夹菜,一家人在沉默中吃完了这顿饭。倩茹始终处在愧疚与自责当中。吃完饭倩茹主动收拾饭桌、洗刷碗筷。收拾完了倩茹来到老人的床边说:“爸,把您的衣服和床单、被单都换下来,我给您洗洗。”
“不用了,还不脏,小难刚换时间不长。”董师傅不落忍地说。
“爷爷,换了让我妈洗洗吧。就算是干净的,今天您从床上掉下来衣服和床单也都脏了。”凡凡边说边给爷爷找出衣服换上,为爷爷换被单和床单,倩茹也在一旁帮忙。
“小难,你的床单和衣服也都拿来吧,我用洗衣机一起洗了。”倩茹说。
“不用了,嫂子。你给爸的洗就行了。”
“不行,老叔。妈妈,我去老叔房间给你去拿。”凡凡给爷爷铺好床又把老叔的房间,把枕巾和床单拿出来递给妈妈。
“爸,嫂子,我想到书亭去一趟。”
“别去了,你快躺床上休息休息,你的鼻子流血就是累的。”董师傅说。
“就是,小难,今天就别去了。”倩茹也在一旁说。
“我去一会儿就回来,有人定好下午二点去拿书的。不去不合适。爸,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那你一定早点回来呀?”董师傅不放心地说。
“我知道了,爸。嫂子,我走了。”
“老叔,用我陪你去吗?”凡凡纯真的眼睛里充满了惦念。
董小难的心猛的一痛。他想:这么小的孩子不该过早为家人担忧什么,她这个年龄应该更多地享受天真与幸福。董小难露出轻松的微笑,说道:“凡凡,老叔没事。老叔一个大男人流一点鼻血算什么?你在家边陪爷爷边写作业吧。”
“行,老叔,你慢点走啊?”
“知道了。”
倩茹抱着脏衣服和床单跟在小难后面,房门关上后,倩茹在楼道里小声说:“小难,你别太着急了,我再跟领导说说,尽量不去了。”
“那……这合适吗?嫂子,是不是太为难你了?”
看到董小难那张真诚的脸,倩茹更加愧疚、感动,含着泪说:“没……没有,我会尽量说服我们领导的。”
“那好吧,嫂子,我走了。”
“走吧,慢点儿。”
倩茹回家把衣服放在洗衣机洗着,然后拨通了东风的手机,态度坚决地说:“东风,我决定不去上海了。”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东风不满地问。
“还要出什么事?我告诉小难要去上海,小难急得直淌鼻血,他爸爸也急得摔到了床下,在这个时候我再跟你出去太没人心了。不用说这么多年他爸爸对我像亲闺女一样疼爱,我们有了一定的感情,就是两事旁人也不忍心在他们最难的时候不帮一把的。”
“可是……”
“别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倩茹说完忙放下电话,她怕听他说下去自己又会改变主意。
董小难并没有去书亭,而是直接来到了振兴商厦去找王兰。找王兰是经过他反复思量后才决定的。他没有完全相信嫂子的话,他早已经发现嫂子变了,自从哥哥走后,嫂子在一天天变化,变得让他快不认识了。尽管他和王兰只见过一面,可当大夫对他说需要再次截肢时,第一个想倾诉痛苦的对象竟是王兰。但他克制着没有那么做,毕竟他们只是一面之缘,这么沉重的大事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说太冒昧了。当嫂子告诉他必须要去上海时,绝望过后他还是决定去找王兰试试。
董小难从商厦的残疾通道来到一楼,问一位经过身边的穿着工作服的年轻女售货:“同志,麻烦你问一下,王兰在那个部组上班?”
“王兰在那个部组?”年轻女售货员一听笑着反问:“你……你是她什么人哪?”
“我……我是她的朋友。”
“朋友?你是她的朋友不知道王兰是我们的总经理吗?”
“总经理?”董小难吃惊地睁大眼睛问。
“是啊。”
“那她的办公室在哪?”
“她的办公楼在三楼。不过她现在正和副经理、主任们在营业厅进行大抽查。我去帮你找找她。不过不知道她能不能抽出时间来见你,你在这儿等一会吧。”售货员刚要走,又回过头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董小难。”
售货员来到二楼,二楼的人告诉她领导们查到三楼了,她又跑到三楼,问一名售货员:“陈姐,王经理他们查到哪了?”
“在那边,这儿刚查过去。”
售货员顺着陈姐指的方向望去,王兰领着副经理、主任检查着各组的卫生、商品摆布、柜台占用率、售货员的站姿、站位,礼仪和语言技巧,女售货员跑到王兰的面前,说:“王经理,有一个摇着轮椅的瘸子在找你。”
王兰不悦地: “瘸子?难道咱们这么学文明用语?你不知道怎么尊称别人吗?”
售货员惭愧地低下头:“对不起。”
王兰态度温和下来说道:“以后说话注意,知道吗?”
售货员点点头,微笑着说:“知道了。对了,他好像叫董……”
“董小难?”
“对,就是这个名字。”
“好,谢谢你来告诉我,我这就去。”王兰来到韩经理身边说:“韩经理,你们先查,有个朋友来找我,他一定是有急事,我去看看。”
“行,你去吧。”
王兰匆匆下楼,她预感到董小难一定有急事。尽管他们只见过一面,但在心里始终惦记着他,只是没有抽出时间去看他,而且她想等董小难的文章有了结果再去告诉他,好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王兰跑到一楼残疾人通道口,见没有董小难,又在通道口附近的柜台前找了一遍仍没有董小难的人影,一位售货员问:“王经理,你找谁呢?”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摇着轮椅的小伙子?”王兰有些着急地问。
“是看见一个摇轮椅的小伙子,我还问他买什么东西,他说什么也不买,然后就走了。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好,谢谢,我知道了。”王兰说完急忙跑出商厦。
董小难听了女售货员说王兰是商厦的总经理,并说王兰不一定能有时间来见他,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在这一刹那,小难决定离开商厦。是的,尽管王兰给他的印象是热心而善良的人,但凭什么人家非亲非故来帮助你?而且人家又是商厦的总经理,上次只听她说有一个女儿和妹妹,没有说有丈夫,说明她可能是离婚或丧偶的女人,人家除了繁忙的工作外还要照顾女儿,别给别人找麻烦吧,再说嫂子不是说尽量跟她们领导请假吗?尽管自己不相信她,但毕竟还存在一点希望,不是吗?他边往回走边想着,忽听后面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并轻轻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本能地转过头来,一看是王兰,他很不自然地朝王兰笑了笑。
“小难,你不是来找我吗?为什么不等我呢?”王兰转到他面前,有些喘息地问。
王兰灿烂的微笑,轻轻拍肩的亲切举动,大姐姐见到了久别的小弟弟一样的口吻,怎么也想象不出她是那种神气十足的商厦总经理。董小难的心理距离一下子又缩短了,有些难为情地嗫嚅道:“兰姐,我……我以为……以为你不会有时间来见我。”
王兰听了大笑起来:“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国家总理吗?忙成那个样子?”
“你……你不是商厦的总经理吗?”
“是啊,忙确实很忙,但还不至于见你的时间都没有吧?小难,你是不是有事情来找我?”
“没……没有,我只是顺便过来看看你,我没事。”
王兰这才发现董小难消瘦、蜡黄的脸。尽管脸上始终微笑着,但眼神却是喜悦、鲜亮不起来的。忧愁的神情明明在告诉王兰他一定遇到了难以启齿的大事。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真的一点也不错。
“小难,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而且瘦了很多?”
“是吗?可能是累的吧?”
“小难,告诉我实话,是不是你的腿……不好了?”王兰弯下腰去,诚恳地看着董小难的眼睛。
“没……没,我的腿没事。”董小难把脸转过去,回避着王兰的眼睛。
“小难,你别骗我,你的眼睛不会撒谎,你一定有重大的事来找我,要不然你不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你不是顺便来的,对不对?”
王兰真诚的话语使董小难感动得热泪盈眶,脸好似痉挛般抽动着。此时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只见过一次面的王兰面前这样软弱地暴露自己。是王兰的亲和力,还是别的原因?
王兰看着董小难激动痛苦的样子,心疼说:“小难,别这样,你这样兰姐会难过的,把事情说出来,让兰姐和你一起分担。好不好?你如果认为我有资格做你的姐姐的话。”王兰说着用手轻柔地抚摸一下董小难的头。
王兰温柔的抚摸和体贴的话语,碰触了董小难最脆弱的情感,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抱住王兰“哇”的又一次失声痛哭起来。是啊,将近三年了,没有一个人这样体贴、温柔地关心过他。每天照顾爸爸,做饭、洗衣、收拾房间、卖书、进书,这些对于一个健康人来说都已经够不容易的,更何况他是个双腿残疾的人啊!他的体力和心力都已经不胜重负,但这些他都能承受、支撑和坚持,而且没有丝毫的怨言。他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他心甘情愿地、愉快地做着这一切。对于一个坚强的人来说吃苦和劳累并不可怕,但任何人都怕被生活逼上绝路。他已无暇顾及自己的形象,竟然在尚不太熟识的王兰面前放声痛哭,倒出他心中的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