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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歇斯底里的女孩

小薇是通过预约电话找到的我,电话中像是一位年轻的女孩,语调轻柔略带抑郁。一般情况,我会提前了解一下对方咨询的内容和需要解决的问题等。小薇在电话中犹豫了一会,说还是到你的咨询室吧。根据经验判断,这类咨客要么是对咨询师不够信任,要么就是问题复杂,需要长谈。

敲门的声音很轻,若不仔细听很难发觉外面有人。我打开房门,一位装扮时髦但略显俗气的女孩出现在面前,女孩个头不矮,头发茂密,头上戴一顶很大的黄色针织帽,一件大红色外套裹着稍微发胖的身子,浓密而蓬松的头发遮挡着半边脸,很难看清她的真实模样。

落座后,我简单介绍了心理咨询的内容和程序后,便等待对方发言。可是小薇一言不发,好像不是来咨询问题,而是来静坐示威的。

于是我决定先入为主,直接切入正题。

你可能遇到了很大的困惑,也可能遭受到了很深的伤害,也许你对生活丧失了信心;你有很多委屈但无处申诉,你也曾尝试着挣扎但无济于事,你有些绝望了,对吗?但是我想告诉你,既然你能主动走进咨询室的门,说明你还是一个勇敢的女孩,我尊重有希望和梦想的人,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因为这里是最安全、也是应该值得你信赖的地方,我将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你,好吗。

开场白有点空洞,似乎适用于走进咨询室的任何人,但我对语气的把握还是挺自信的,相信这些话能触动到她的内心。

我把水杯往前推了推,意思是该你了。小薇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

我是一个不可就要也不可原谅的人,我觉得没有任何脸面活在世上,我之所以来见你是想弄明白一些事情,至于最终的选择,我是不会改变的。

小薇终于开了口,也慢慢的抬起了头,但还是不愿意正视我的眼睛,只是若有所思的像是自言自语。

我身上有太多的罪过,估计上帝也不会原谅我,我祸害了太多的人,虽然那些人也罪有应得,可是我还年轻,还有资本和理由去享受生命,我也有爱,也知道被爱的感觉非常美好,可是我实在不敢面对,越是美好的事情我越是不敢面对,因为我觉得我不配,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

这诉说似乎不着边际,就像看小说一下翻到了中间部分,我稀里糊涂的听着,努力调整思路跟上节奏。

老师你说!社会上怎么有那么多坏人!他们怎么那样禽兽不如,他们甩掉一个人就像扔掉一个用过的套套,他妈的这世界上还有王法公道吗?!女孩的声音陡然提高,我下意识的往后倾了倾身子。这个黑暗的社会!这些不讲良心的臭男人!此时,诉说已演变成控诉。女孩猛然站了起来,手里的纸杯已被攥成了一个纸团,这时才总算看清了女孩的脸,厚厚的脂粉掩盖不住底色的苍白,眼睛很大但空洞无神,猩红的嘴唇有道道裂痕,这算是一个挺大样端庄的女孩,可情绪的失控使她的脸扭曲变形。

就在此时,女孩忽然像变了一个人,狠狠的扔掉手里的纸团,迅速的脱下大红的外套,拢了拢蓬松的长发,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老师,我不难看吧?我像个罪人吗?我相信你,你能对我说实话吗?说完,女孩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竟然弯下了腰,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老师,你不会也是一个骗子吧?哈哈哈!

现在紧张的是我,手心竟然有了汗水。镇定,要镇定,不要在咨客面前失态,我一遍遍告诫自己。我并没有起身,似乎在欣赏一处独角戏,镇定是有威慑力的,这是心理战的第一次交锋,如果败下阵来,就等于失去了先手。

果然,我的镇定发挥了效应,女孩停止狂笑,满是泪水的脸上渐渐恢复了平静。

继续,请继续说下去。我镇定的对她摊了摊手,并示意她坐下。女孩乖乖的坐回到藤椅上,刚才还剧烈起伏不定的胸部慢慢平息下来。

对不起老师,刚才我失态了,女孩重新低下头。

我忽然有点后怕,这种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患者,只要一触及到痛处,会立刻失去理智,很可能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工作尚未开始,她就出现了如此激烈的反应,如果再往深处挖掘,其后果可想而知。我在暗暗调整计划,只能先稳定她的情绪,审时度势随机应变。

小薇你好,你能来咨询室就是对我的信任,我很愿意在能力范围内为你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但咨询工作有个前提,就是需要您的密切配合,我们一起努力面对困难,人生并非一帆风顺,谁都会遭遇挫折和困惑,关键是要勇敢的站起来,只有自己站直了,别人的搀扶才有意义,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也希望你能冷静。

小薇慢慢转过头,注视着茶几上的那瓶盛开的小花。

我的经历非同一般,你绝对没有听说过,也希望你能做好思想准备,嘿嘿。就权当听我给你讲一个离奇的故事吧,假设写成小说,肯定能吸引眼球的。小薇惨淡的笑了笑。

我从茶几下面拿出一盒纸巾,抽一张放在她的手边。如果你愿意讲,我当然愿意当第一个听众,你不必刻意的控制情绪,想哭就哭,想骂就骂,但事先最好回答我几个基本的问题,好吗。

好的,老师你问吧,我会尽量回答你的。

你几岁了?居住在哪里?什么学历?父母几个孩子?上学还是工作?家庭的情况怎样?

我的名字你知道了,22岁,家是新集乡的,初中毕业,还有一个姐姐,现在还没有工作,谈着一个对象,情况很糟。

小薇回答问题时思路很清晰,感觉是一个正常的姑娘。但透过她疲惫的脸,我也读出了一些信息,这是职业特点吧,我总是习惯性的推测咨客的经历,事先编一个故事,等到水落石出的时候验证我的预判能力。而眼前这个小薇的故事一定跌宕曲折,甚至有传奇色彩,我不敢揣度了,精彩的故事还是等着主人公自己揭晓谜底吧。

你想解决什么问题呢?刚才你有些激动,希望你能冷静下来,把你的问题讲出来。

我就是感觉害怕,害怕独自一人在家,害怕黑夜,害怕男人身上所有的味道。小微轻轻颤抖着,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遮住眼睛的流海被粘在额头上。我真的很害怕,只要自己在一起,就浑身出汗,禁不住的哆嗦。小薇双手捂着眼睛,渐渐泣不成声。

当你害怕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你能听到有人在说话吗?或者是感觉到身上有被触摸的感觉?

有!我看到一个人,一个秃头的男人站在那里,脸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人的样子。

你仔细看看他,穿什么衣服,五官怎样?会说话吗?

不穿衣服,上身光着,看不清五官,不说话,从来就不说话。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他又来了!啊!!

小薇的身体再一次剧烈颤抖起来,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声音忽然拔高,最后干脆喊了起来。好像真的有个秃头男人从窗外跳了进来。情绪再一次失控了,就这么简短的几句话,又引发了这样剧烈的反应。

救救我吧医生,我真的很害怕,他又要祸害我了!快把他打出去!小微猛然双膝跪地,抓住我的双手,把头深深的埋在我的膝盖中间,身体剧烈抖动着。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反应如此剧烈的咨客,我都有点措手不及……

小薇,我知道你害怕,但这里不是你想像的那个地方,这里是非常安全的咨询室,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请你不要害怕,事情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喝口水,冷静一下。

我把一只新的纸杯递到她手里,顺手把她扶到了对面的藤椅上。小微喝了一口水,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慢慢恢复了平静。

我必须另辟蹊径,绕开敏感的话题了。这类似遭遇陡峭的山坡最好迂回而上一个道理。

小薇看上去蛮漂亮的,你有的地方很像电影演员陈红,就是陈凯歌的老婆,在《大明宫词》中饰演太平公主的那个,你知道她吗?

小薇缓缓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扑哧笑了出来。是吗?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一个电影演员,但没有人说我长得像陈红,说实话我一直很喜欢陈红,她很大气,真有一种大公主的范儿,你说我像陈红?是恭维我吧。

这是我屡试不爽的一招。其实女人的弱点很好利用,无论她长得咋样,你一概说她长得漂亮,起码也得像一个电影演员,听到这样的赞美,女人一般都会放弃伪装和抵抗。

我决定乘胜追击,让她继续飘一会。

小薇的姐姐也很漂亮吧?你能谈谈你的童年吗?童年总是能给我们留下美好回忆的。

骆老师,你的用意我理解,但你判断错了,别人的童年都是值得回忆和幸福快乐的,但我不愿意也不敢再去回忆,不说好吗?真的,我们不谈童年了。小薇瞪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我,真的像是哀求。

先接纳认同吧,也许顺其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好的,那我们就随便的说点什么吧,你是怎么到了这个城市,打工的日子很辛苦吧?

我初中毕业后跟一位同学来市里打工,起初在一家纺织厂干,干了两个多月吧,就感到很累,挣钱又不多,于是就想换一个工作,在一位朋友的介绍下,我又去了一家服装店当促销员,开始还得培训,还得试用,算了算两个月下来几乎没有领到钱,那时候几乎身无分文了,又不好意思问家里要,于是又合计着换工作,就这样换了换去的,也没挣到多少钱。小微重新低下头,两只手揉搓着那块半湿的纸巾。

有一天老乡点点来找我玩,说是有挣钱的工作,问我做不做,问她是什么工作,她说就是在饭店里给客人端茶倒酒,每个月有几千元的收入,很轻松也挺有意思,于是我几乎没有犹豫就跟着点点走了。

那是一家很偏僻的酒店,十多个雅间,刚去的时候老板还面试了一下,说可以留下,就领着我到处转了转。老板很大方,开始给了我伍佰元钱,说让我先用着,当时还很感激他。第一天晚上上班,我跟着一位大姐在一个雅间里服务,里面有七八个客人,喝到中间的时候,有一位胳膊上纹着凤头的客人让我坐在身边服务,当时还很高兴,因为自己能坐下休息一会了,没想到凤头让我陪那几位客人喝酒,从小到大我没有沾过这东西,就开始拒绝,没想到凤头一下子变了脸,端起酒杯就往我的嘴里灌,我没有一点准备,呛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说到这里,小薇身体又开始微微颤抖,我恨死这个王八蛋了。她又哭了起来。

咨询室里除了小薇沉闷的低泣,就是钟表的滴答。接下来的诉说其实不用细想,也能猜出个大概来。无数失足的少女几乎是按照一个模式滑向了深渊。

我没再劝阻她的哭,终于触碰到了痛处,还好情绪没有失控。其实触及痛楚的哭是咨客的最好的宣泄方式。这类似处理肌肉创面的外科手术,割开皮肉疼,挖出腐败的组织也疼,但是只有经历这个痛苦的过程,才能让受感染的肌肤康复。虽有不忍,可这毕竟是工作。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喝醉了,点点说这样陪客人,可以赚很多小费,这是外块,醉酒没啥大不了,实在不行就是吐出来,睡一觉不就过去了,于是我并没有过多的挣扎,后来好像还主动喝了很多啤酒……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家宾馆的房间里,桌子上放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外间有几个人在打牌,一看窗户很黑,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快八点了,才知道我睡了快一天一夜了,我想做起来喝点水,可是头疼得厉害,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穿,隐隐感觉下面钻心的疼,看到床下很多发黑的纸团,我明白,我已经不是女孩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讲这段经历的时候,小薇竟然出奇的平静,平静的有点瘆人。她抬头冲着我笑了笑。我是不是很下作?你是不是看不起这样的人?

我同样冲她笑了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估计当时你就是反抗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已经到了那个地步,结局很难预料,也不是你能左右的。就是韩信不也受过胯下之辱吗?这只是一时一事,谁也保不齐有双膝跪地的时候。

嗯,老师你说这话我很爱听,其实小姐们也不容易,她们也是凭劳动挣钱,而那些找小姐的嫖客们又有什么资格去诋毁人家呢,是不是?

哦,是的。

那你还愿意听下去吗?小薇笑着问我。

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嗯,那我就说吧,接下来的事才是让我牢记一辈子的……

那次,凤头给了我伍佰元,让我在宾馆里住了两天,等我身体恢复后,又回到了那家饭店,老板对我的“失踪”不以为然,说适应了就好了。晚上和点点在一起睡觉,她问起了这事,我潦草的说了过程,并没有一点恨她的意思,点点说,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还不都是为了钱吗,我们女孩没了第一次剩下的就不值钱了,你想咱又没损失啥东西,有时候也有快感,但他们给我们钱,最终吃亏的还是那帮乌龟王八蛋们,别看他们拼命的折磨我们,可出了这个门还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呢。我木木的听着点点的话,感觉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在之前我绝对不是这么想的,第二晚凤头再睡我的时候好像也说过这么句话,女人只要一捅破了那层膜,就是一个价钱了。

小薇喝了一口水,抬头看了看我,似乎在征求什么?

我有点木讷的转着手上的水笔,轻轻点了点头。

以后凤头每周几乎都带我出去过一夜,也给了我不少钱,我似乎习惯了这种生活,中间也与其他客人发生关系,但没有过夜的情况。就这样呆了将近两个月,有一天晚上凤头接着我去了市北一个县城,在一个很大的酒店里住了下来,晚上他组织了五六个人在房间里喝酒打牌,好像在等什么货物,我就给他们沏茶倒酒,陪他们打牌逗乐,好像到下半夜时,一个个都有点坚持不住了,其中一个梳长发的年轻人就提议来点粉儿精神精神,于是凤头就拿出一包白色的粉末,几个人围着茶几用一个吸管很惬意得吸着,一边吸一边喝啤酒,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当时很害怕,就说去床上休息,凤头让我也尝尝,我本想拒绝他,可竟然半推半就的喝下了掺有白粉的半瓶矿泉水,不一会就感到整个房间在旋转,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借着酒劲和白粉的力量,他们五个人分别和我发生了关系,第二天醒来后,我感到全身酸麻,像被万根钢针刺骨的感觉,我浑身难受,在床上翻滚着,他妈的凤头,你不是说我只属于你吗?你怎么让他们也上了我,操他妈的凤头,这帮王八蛋们!

我瞟了一眼小薇的表情,她两眼放火般巡视着什么,像是在寻找凤头,我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原来女孩的眼睛也可以这样恐怖。我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身子,做出了一个防卫的姿势,好像她随时都能对我发动进攻。

五个人上了我!他妈的我浑身难受!我站不起来,像有无数只老鼠要我,狗日的凤头,这帮王八蛋们!王八蛋!

这次,她体若筛糠的萎缩在藤椅里,紧闭着眼睛,双手撕扯浓密的头发,我恨你狗日的凤头,那帮王八蛋们!

情绪再一次失控。我连忙站起来,走到她的侧面,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冷静,请你冷静,过去了,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坐在我的咨询室里。我一边轻轻怕打着她的肩膀,一边示意她冷静,她再次转过身子抱着我的双腿,失声痛哭……

如何应对失控场面是一个心理师必备的素质,也接待过几例应激障碍的患者,但是像小薇这样在短时间内反复出现歇斯底里状况的咨客还是第一次碰到。于是我在思忖,这个案例是否超出了心理咨询的范畴,是否转诊精神科处理?但根据我的经验判断,她还未发展到那个程度,再者说,武断的给一个咨客扣上精神病的帽子也是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没有放弃的理由。

墙上的石英钟忠实记录着时间,两个小时已经过去,在这段感觉漫长的时间里,我没有照猫画虎的搜集资料,而是聆听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措手不及的我一直沉浸在小薇的故事里,此时此刻,我好像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围观者,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能把心里话说出来,就证明你具备了克服困难的勇气,你的故事可能还远远没有结束,我也愿意一直听下去。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石英钟。

谢谢您听我说了这些,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轻松过了。她很配合的站起来,整理着自己有些凌乱的衣服。

回忆过去并不轻松,希望你好好休息,有时间再来。

小张拿出钱包,从里面拣出了找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递给我,说这钱不脏。只要老师愿意听我讲,我会尽快来找你的。

目送小薇走下楼梯,才感觉自己很是疲惫,像刚刚跑完一个半程马拉松。打开电脑准备记录,可是我好像还没有从刚才的故事中缓过神来,打完题目,竟然不知道记录些什么,又有什么可以记录的,索性作罢。

我干脆换上球鞋,抱着篮球跑到了后面的球场上,独自一口气跑了十五个三步上篮,直到气喘吁吁的再也无力起身。

三天后,小薇再次来电约谈,听声音有点迫不及待。

这次小薇穿一件黄色的收身外套,白色的筒裤,头发披散着但打理的很顺溜,脸上有了一些红晕,但眼圈依旧发暗,不知是化妆过浓还是依旧失眠。

这次看上去漂亮多了,精神也好了,感觉怎样?

上次从这里出去,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感觉很轻松很高兴,但晚上还是失眠,还是做噩梦,一旦自己在家还会害怕的要命。

好的,希望你能继续自我挖掘,我感觉你已经看到了希望。

嗯,我看了合同,里面说不能遗漏内容,必须如实的反映情况,嘿嘿,你们这里很像派出所,但多亏你不是警察。那我就继续……

我在那个县城的一家小门诊所呆了五天,大夫说我感冒了,原因是一直高烧不退,于是就一直打点滴,但我很清楚这根本不是感冒,全身痉挛,手脚冰凉,骨头缝里针扎样的难受,我应该是吸毒后的反应,但又不敢和大夫说,也不敢擅自回市里,害怕会死到半路上。凤头临走时给我摔下一沓钱,就不知去向。就这样一直坚持到第五天,感觉身体恢复了,就动身回到市里,在一个朋友那里暂住下来,誓死不回那家饭店了。点点一直打电话找我,我也没再理她。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愿意出门,害怕见人,尤其害怕见到“熟人”,但这样毕竟不是长法,于是就去了一家手机店当促销员,时间一天天过去,渐渐的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店里人来人往的很热闹,也许是这种热闹冲淡了那种恐惧吧,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刚刚温暖的我又重新回到了冰点。

那天晚上店里人很少,八点多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三个客人,走到我的柜台前说买手机,看到一位很面熟,但一时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只顾低头挑手机,并没有太注意我,直到相中了一款问价钱时,那个男人才抬头看到我。哎?是你啊,怎么到这里来了?一听声音,猛然的想起来,这是我饭店里的一位“常客”,当时头轰得一下就懵了,语无伦次的答应着,就是他,折腾了好几个小时还不完事,最后竟然掏出了一个“玩具”……(沉默)最后手机也没买,可是看到他们交头接耳的嘀咕了一阵,哈哈笑着走了。就这笑声刺激了我,让我想起了个晚上,勉强坚持到下班,夜里又出现了那种状态,浑身痉挛,出汗,咬牙,朋友看我吓人,说是不是犯了癫痫病,硬要带我去医院检查,我死活不去,就这样折腾了一晚上,从此我再也不敢去上班了。除了下楼买饭,整整的一个多月我没有出屋,我以为就这样死了算了,家我不想回去,工作不敢找,我脆弱的神经蹦到了极点,真的不能再有闪失了,我想等到把这些脏钱花完我就自杀,这个世界已不需要我,我也没有必要再活下去了。

同屋的梅梅发现情况不对,主动过来和我谈心,很快的就成了好朋友,自从点点把我带到了城里,自从发生了那些事情,我真的不想再结交朋友了,可是人毕竟害怕孤独,这时只要有人愿意接纳你,对你来说就是施舍。我断章取义的和她谈了我的情况,当然是捡着最轻的说,梅梅很可怜我,说最终还是要生活的,既然这样,还是早想办法吧。

那晚,一位室友过生日,邀请我一起乐呵一下,她们请来了几位男生,一看就不是很有素质的人,像是街上的小混混。那晚上竟然又喝了那么多酒,酩酊大醉后只记得有一位男生给我留下了电话,说是有时间带我出去玩,当时还很高兴的。

果然,第二天那位男生打电话约我,鬼使神差的就跟着他出去了,可能是命中注定我要再遭几遍罪,这个稀里糊涂的决定又差点把我的小命搭上。

小东北,也就是约我出去玩的这个男孩,鹤岗人,来这里已有几个年头了,在一家网吧当网管,没黑没白,小伙子一表人才,嘴很甜,那晚一见面还真的有点喜欢他了。

我俩骑一辆摩托车来到了一个大排档,这里紧挨着一所高等院校,紧靠路边就是一片别墅式的住宅区,来这里吃夜宵的基本上一对一对的学生,也有些社会上的混混。

我们要了几十串羊肉,边喝啤酒边聊,他似乎对我的情况略知一二,几瓶啤酒下去后问我都在哪里干过,我能听出来那个“干”字的意思。他说,这年头来钱最快的有两种方式,一是卖,一是贷,怕我不明白,继续解释说,卖,就是做小姐,贷就是放黑钱,贩毒太危险,房地产非一般人所为。我说你啥意思,他说没啥,人要开窍,女人想开了挣钱不难。看他撇着东北腔嘚嘚,我忽然后悔跟他出来了,但是转念一想,他的话虽然不好听,却都是实话,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指望别人的尊重吗?

你说得对,只要想开了,挣钱不难,哈哈,你的意思是啥,是不是还让我卖?这些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可没钱说啥都是白费,人不就那么回事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人家国外不都那样吗?咱们遮遮掩掩的,其实不比人家强多少,你看到后面那些小楼了吗?里面全是干这个的,漂亮的女大学生多得是,我就上过两个,很清纯的,说到家,还不是为了钱吗?

酒一直喝到深夜,我醉醺醺的回到宿舍,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后准备弄点饭吃,摸了摸钱包,没有钱了,想想明天,后天,今后咋过?昨晚小东北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再走回头路?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我虽然发过毒誓,但日子咋过呢?

老师,你知道人活着最大的动力是什么吗?小张忽然抬起头,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生存。

嘿嘿,你不亏是心理医生,是的,是生存,当你不知道下顿饭去哪里吃的时候,当你的肚皮一阵阵告急的时候,尊严真的一文不值,所有的幻想能在瞬间破灭。你相信吗?

嗯,对,非常理解。

于是电话叫来了小东北,说我准备去那里找点活做,小东北一点就通,说其实你挺可惜的,我说我已是残花败柳,和那些大学生妹妹比,能有人要就不错了,要不先给你一次?不知道哪来的这股冲动,忽然想做爱,竟有一种出征前的慷慨。小东北没有推辞,俩个人做的轰轰烈烈,我这是第一次这么主动,好像又是一种变相的报复,报复谁?我也不知道。他说可以帮我拉一些高尖端客户,我给你造一个学生证,你以后就以学生自居。

唉,我真的很感激小东北,竟然替我想的这样周到。

后来的日子近乎疯狂,很多客人都是慕名而来,这家小旅馆也因为我的加盟而火爆异常,最多的时候一天接待了八个客人,后来都麻木了,每次我都是咬牙切齿的,也不知道恨谁,也不知道报复谁,我亢奋着接来送往,钱包也快速的鼓了起来,我竟然有了一种成功者的喜悦。

就这样持续了几个月,直到有一天发现下面不对劲,偷着检查才知道我得了性病,于是我就赖上了一个没采取保险措施的常客,没想到他很紧张,两次陪我去省城看病,钱花了很多,后来就不单纯为了治病,而是想不劳而获了,最后他有点吃不消了,商议一次性的给我补偿,当我感觉恢复的差不多的时候,我答应了他,他几乎是逃亡般的离开了我,嘿嘿,这男人也挺可怜的。

当我有了足够的钱,当那场病折磨的我再次清醒的时候,我决定洗手了。这时候就遇到了我现在这个对象,一个同样是朝不保夕,但老实木讷的男人。他知道我曾经是干这个的,但他一点都不嫌弃我,我们租了一间房子同居着,我躲在家里不出来,他出去找些零活买菜做饭,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但我的恐惧又找上了门,还是那样,一旦独处就害怕,特别是晚上,直接不敢出门,基本上都是趴在他的身上,开始的时候他觉得是撒娇,但慢慢的感觉有点不对,于是就劝我去医院看看,后来就发展到我跟你说的那种情况,发作起来有一种濒死的感受,我很害怕就这样死了,于是我们频频的打120救援,但到了医院又好了,医生说我得了癔病,劝我去精神病院看看,我知道我没有精神病,一直没去,我害怕别人说我有精神病,就这样,医院120急救室的大夫们都熟悉了。

好的,那你能说说发作时的具体感觉吗?

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出汗,一闭眼睛,就看到一个秃头的男人看着我,没有五官,光着上身,我害怕,真的害怕!

那重复多次的一幕又出现了,还是萎缩在藤椅里,头缩在衣领里面,声泪俱下,眼睛空洞,浑身发抖。

创伤后应激障碍,就是病人在经历了非凡的创伤后留下的后遗症,一旦出现她以为的那个场景,就会发作,有的人是看到,有些人是想到,她属于后者,及想象中的场景出现也会引发应激障碍。

秃头男人是谁?为什么三番五次的出现。为什么不是让她伤心欲绝的那些“客人”。这有些违背常理,一定还有一个隐藏在暗处的“鬼”在作怪!

这个秃头男人是谁?

不知道,我想不起是谁了,但很奇怪,每次他都像魔鬼一样纠缠着我,我最恨的就是他!

……

时间原因,我结束了这次晤谈,其实是想给自己留点时间,去梳理头绪,秃头男人的再次出场需要我调整主攻的方向了。

写完谈话记录,忽然怀疑起她的身份来。这些都是真的吗?我怎么像在听评书?这些只有小说中才能发生的事情怎么都集中在她身上?呵呵,生活真的胜过任何作家的演绎。在我以为剧情即将结束之际,这个跑龙套的秃头再次登场成为主角,让我这个准备离场的观众不得不重新坐了回来。于是我决定继续看下去,看看这个秃头到底是什么角色。

这世间的人就是这样,有些人急急忙忙的冲在了前面,而有些人却懒懒的跟在后面,我应该属于前者吧,也可能是职业性质导致了我极强的探索欲望,这就像看一部悬疑小说,只要打开第一页,后面的内容是必须看完的,不然就会寝食不安,呵呵,有时候感觉自己很像福尔摩斯。

一周后,她如约而至,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

这样,你能否给我讲一讲你的童年,也就是大致的成长史。虽然我害怕再次引发她的不快,但又实在绕不开。

可以,我在农村长大,上面有一个大我两岁的姐姐,在我记事的时候父母就在镇上开饭店,我基本上是由奶奶看大的。还好,没出现过激反应。

在你的记忆中,有没有让你特别难忘的事?

有,记忆最深的就是债主们过年时到我们家要债,父亲很软弱,畏缩着躲避,一次被一个人堵在屋里,当时争执的厉害,爸爸好像被揍了一拳,嘴角一直流血,当时吓得我大哭,妈妈抱着我躲出了很远。

哦?父母开饭店。什么样子的饭店。

就是路边店,为什么那么小就离开了他们,就是因为我们家的饭店了也有那样的女人,但都是外地的,也干那样的事。那时候小,对一些事情不是很懂,但看到那些阿姨们神神秘秘的,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虽然很少去,但记忆很深的还是她们穿的很露骨在路边拉客的情形。

上学的时候呢?有没有让你难忘的事?

上学很平常,成绩一般,也没啥大事,就是不愿意学习,初中后就计划着出去挣钱了。其实现在一想,还是想为了早早的离开那个家。

为什么那个秃头的男人老是挥之不去?你能想起点蛛丝马迹吗?

不知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但一直想不起来,我不愿意去想,一想就害怕。

嗯好的,你愿意接受催眠治疗吗?

医生,我是慕名而来的,我听你的。

你可能对催眠不很了解,催眠不是睡觉,而是一种治疗手段,这样,你只要听我的指令,慢慢的你就会了解了。

咨询进行到这里,我似乎摸到了水怪的尾巴,凤头和小东北等都不是应激源,而那个时隐时现的秃头倒成了焦点。我希望能借助催眠,让她回到过去,去寻找那段可能存在的最不寻常的经历。

催眠室里,我用标准的指导语把她进入了催眠状态……

此时的你站在时光隧道的一个点上,这个点就是你的现在,请你顺着这条光明的温暖的时光隧道往前走,渐渐的回到你的过去,你的少年期、童年期、婴儿期,你在母亲怀抱里美美的睡觉,你在池塘边嬉闹,你在课堂上听讲……

我语音低沉缓慢,像是读风光片中的解说词。

请你想象一下那时候的样子,你在做什么,想起来后就说给我听,好吗?

嗯,我和姐姐在村头的池塘边洗衣服,姐姐害怕我掉下去,不让我靠边……妈妈带我去田里拾棉花,棉花好白……我在捉蚂蚱……爸爸给我买了一套好看的衣服……我很高兴……姐姐干活摔断了胳膊,爸爸带着她去医院看病……我去医院看望姐姐……有位阿姨领着我到了一个屋里……把我抱到床上……脱掉我的衣服……和我躺在一起……有个男人,就是他!啊!啊!就是他……啊,没有五官,没有头发!就是他!啊!……

刚才还平静的她突然间剧烈发作起来!如果不是我及时按住她,很可能就从躺椅上滚落下来。

别害怕,我是你的心理师,这里很安全,很安全,有我在保护你,你不会受到伤害。继续说,你看到了什么?

就是他!他面对着我,像一个鬼,但是我看不清他的五官,或者说他直接就没有鼻子眼睛,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体若筛糠,剧烈颤抖,眼泪像开闸的河水。

我一遍遍安慰着,一边不断提醒她继续。

墙上很黑,有一副很破旧的画,窗户很小,屋里很暗,床和桌子隔得很近,那个鬼就坐在桌边上的椅子上,面对着我,好像在看我,但是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他随时都可以过来,把我带走。

阿姨呢?

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是两口子,他们在合伙害我!

外面天黑吗?有人走动吗?

门关着,但门缝里能透过光,这是中午,都在休息,没有一个人过来,我马上就会被他们吃掉了。

这时候,你几岁,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把你叫到屋里?

我八岁,姐姐十岁,不知道为什么把我叫到这里来。

你说你被脱光了衣服,你什么都没穿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阿姨呢?

阿姨只穿了一个很小的裤头。

秃头呢?

秃头光着上身,下面看不到。

他手里拿东西了吗?

没有,看不到,好像没有胳膊。我害怕,我知道他会随时过来把我压到身下,随时把我带走!

她继续颤抖着,情绪不见稳定,于是我决定把她唤醒。

好了,顺着刚才的隧道走回到现在,慢慢的飘回到现在,回到这间咨询室里,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很安全。

一会,她睁开了眼睛,环顾着这间干净的房子。

不着急,慢慢的适应一下,慢慢的坐起来。

我递给她一杯温水,她机械的接过去,眼睛直直的看着墙角的那盆花,长时间沉默不语。

若隐若现的秃头终于现身了,这既在预料中,又有些突然。意料之中,是因为催眠状态中人的潜意识容易被打开,一些被长久压抑的回忆会在瞬间被重现出来,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牢笼一旦被撞破,它会毫不犹豫的冲出来。感到突然,是因为她过滤了很多细节,直达目标。

催眠状态中,小薇按照我的指令,一步步回到过去,在毫无干扰的情况下一点点还原了过去的事件,看到了那个像鬼魂般困扰她的秃头。这次在催眠状态中的发作不同于原先的几次应激反应,这次发泄是源自潜意识中,是触及灵魂的反应,从心理治疗角度讲,这应该是最理想的治疗过程。

能谈谈此刻你的感受吗?五分钟过去了,我轻声地问她。

唉,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我终于又和他会面了,隐约的我也记起了那个噩梦般的中午。她显得略有迟钝,仍似大梦初醒。

如果现在再想起秃头,你会是什么感觉?

还是害怕,我害怕他会伤害我,害怕随时出现在我面前。

为什么?

因为我搞不懂他是谁?他在干什么。

现在让你猜测,他会是谁?他会在干什么。

后来我好像知道了一些,他是烧锅炉的,他媳妇是洗衣房的。至于他们想做什么,我不知道。

那你不妨展开思路,一个烧锅炉的男人,一个洗衣服的女人,对于你那个八岁的小孩又会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说当时给你脱了衣服,你和那个女人躺在床上,那么一个女人,又会对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呢?

我也不知道,和那个阿姨躺在床上并不害怕,就是看到了那个男的我才害怕的,

你的意思是,害怕他过去非礼你?

那时候不知道这方面的事,只是看到他很难看,很吓人,像是直勾勾的看我,但又看不清五官。

你说后来的事记不清除了,那么我问你,他对你非礼了吗?

啥意思?

我是说,他是否对你进行了性侵犯?

哦,没有,这个我敢保证,因为我很清楚我在什么时候变成的女人,我好想跟你说过的。

恩,我知道。

她为什么在肯定没有受到伤害的前提下产生那么大的恐惧,还需要深挖,毕竟有因有果。但对于一个幼小的女孩,对问题的认识肯定是片面甚至是扭曲的,所以不能按她的思路往下走。

制定下一次咨询计划时,我陷入了不小的矛盾中,那个秃头一直在脑子里徘徊,一个个问号搅得我不得安静,是继续寻找根源,还是把目标放在解决问题上?如果继续追寻,势必会浪费精力和时间,也会让咨客产生疲惫感,也有可能让对方产生厌烦甚至会中断咨询,如果主攻方向放在系统治疗上,也极有可能会做成夹生饭,搞得不伦不类了。

不是我婆婆妈妈的唠叨,这个案例太不一般了。

中间去外地学习,期间与一位资深老师谈起了这个案例,老师谈的不少,但感觉都像纸上谈兵,索性请教下一步治疗的方向,老师的态度是,因人因时而异,处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办法不外乎那么几种,但前期的资料收集是最重要的,就是说要发现问题的要害,理清自己的思路,过滤掉非重要的信息,无需在不必要的地方绕圈子。

于是我决定直接攻击要害,把这个秃头从她的潜意识赶走!

她再一次走进了咨询室。清清爽爽的她似乎不再客气,很自然的从包里拿出一个苹果,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很快的削了一个,慢慢吃着。看着一连串熟悉的动作,她本应是一个活泼漂亮的女孩,享受着父母或恋人的呵护,可是开始的路却被她走的弯弯曲曲。

这周怎么样?

还是害怕,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会看到那个人,老师你说是不是被鬼附体了?前几天我找了一个神婆看了看,她说我被鬼缠身了。

哦,她没说怎么办吗?

说了,她让我躺在床上,她在屋外面烧了一些纸,也蹦也跳的,嘴里也说也唱,很吓人。

那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开始很害怕,浑身哆嗦出汗,我强压抑着没有喊出来,但忽然看着神婆像一个吊死鬼。

后来呢?

没啥感觉,她在黄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叠好后让我压在枕头底下,结果晚上睡觉老是想那个东西,但又不敢拿出来看,结果弄的失眠了。

你信吗?

不知道,病急乱求医吧,我也没啥办法。我还是希望你能帮助我的。

呵呵,迷信也是一种暗示治疗,能起作用的。

老师,你别在意啊,都是我对象逼我去的。小薇似乎很紧张。

嗯,我们还是处理秃头的事吧。

我把她带进催眠室,有了上次的经验,她很快的进入了状态……

现在请你回到八岁的时候,回到那个中午,你在医院的门口玩……能想象到吗?

嗯,能。

描述一下当时的天气。

天很蓝,有很多云彩,没有风,不算很热。

描述一下周围的情景。

大门很破旧,紧挨着马路,大门的东垮上有一间传达室,门上挂着一幅黑乎乎的苇帘,路上没有行人。

你是怎么去的,你的大人呢?

大人们都去后面的病房了,我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玩。

好的,请你回忆当时的情景,你是怎么走进这间传达室的。

我在传达室的北边的阴凉里玩,这时候从屋里走出一个阿姨,让我到屋里玩。

后来呢?

进去后就看到了那些东西,一张床,一把椅子,里面很暗,窗子上的玻璃都贴着厚厚的纸。

后来呢?

后来阿姨把我抱到了床上,把我的背心脱了下来,让我躺下,然后她抱着我躺在我的身边。

然后呢?

当时我很害怕,因为我不认识她,我想出去找我的妈妈。

然后呢?

似乎她也么没有阻止我,但我却没有下床。这时候我忽然看到了他,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秃头。

请你看仔细点,他长得啥样子?

这时候小薇又出现了应激状态,泪流不止,声音颤抖。

别害怕,现在你在我的咨询室,这里很安全,我在时刻保护你。继续,看清楚他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

看不清五官,似乎像一个肉蛋。

你确信吗?

嗯,看不清楚,真的看不清楚。

好的,请你再看看阿姨,她现在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就是搂着我,她很胖,上身只穿了一件很小的衣服。

好。现在,让我告诉你这时候的真实情况,好吗?

嗯,好的。

这位阿姨是医院的洗衣工,她的男人也就是这个秃头是医院的锅炉工,他们没有生育能力,但有一个抱养的女儿,可是当女儿长到你这么大也就是八九岁的时候,忽然被她的亲生父母认走了,他俩还因此被罚了两千元钱,差点进了看守所。阿姨的老伴也就是那个秃头,想女儿心切,在工作时不慎被开水烫伤了脸,成了重度残疾,为了照顾他政府继续把他安排在医院烧锅炉。

我一边低缓的陈述,一边注视她的表情,透过表情阅读她内心的变化,她渐渐的平静下来,脸上的肌肉慢慢松弛。

这天中午休息,他俩看到你一个人在门口,就把你领进了传达室(也就是他们的宿舍),也许他们看你长得很像那个失去的女儿,于是阿姨就把你抱到床上,搂着你拍着你睡觉,她的老伴就坐在椅子上打盹,这时候由于你本能的害怕,加上室内的光线很暗,于是你看到了秃头那张重度烧伤的脸,可能你听过不少鬼故事,于是你幼小的思维就开始了联想,由那张难看的脸联想到了很多让你害怕的事情。后来伴随着性成熟,你又担心遭到了性侵害,于是在你心里形成了一个结,后来也可能你发现了很多在你们饭店里发生的,你本不应该看到的事情,于是你就更加联想到你那次经历,虽然后来的一次遭遇让你否定了那次经历,但每当你受到男人的侵害时,你总会联想起那个秃头,这是你潜意识运作的结果,其实你害怕的是一次次的性侵害,但你又没有理由去否定自己,毕竟你也没有反抗,于是你把这种情绪都转移给了秃头,他成了你情绪的受害者,因为你需要有一个“替罪羊”来顶替你的“罪行”,进而减小自己对自己的谴责……

当我说到这里时,她突然像被马蜂蛰了一下,浑身猛的一抖,哇!哭声像忽然打开的闸门。我被重重的吓了一跳。

女孩子的哭真的很奇特,似乎有一种穿心功能,逼得你无所适从。这次我没有去安抚她,而是让她尽情的哭。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她从嚎啕变成了低泣,但我决定先不唤醒她,让她继续在过去的时间里多呆一会。

其实那时的时光很美,蓝天、白云、柔和的风,池塘、垂柳、林间小路、还有善良的姐姐,你无忧无虑的生活在大人的呵护中,你的心灵纯洁的像一朵盛夏的荷花,只是这次姐姐的意外让你感到了孤独,甚至产生了恐惧,于是在那种特定的情境中,你的潜意识中留下了恐惧的种子……

我继续用指导性的催眠语言给他灌输暗示,想让她慢慢的接受那段事实,然后慢慢的再与现实剥离。

躺在藤椅上的她慢慢的平静了,呼吸变得轻微均匀,脸上甚至出现了难得的微笑,此时此刻的她也一定会有难得的轻松……

这天晚上忽然收到了小薇的一条短信,“我知道老师在编故事,但我却欣然接受了,你说的代偿效应我慢慢理解了,其实我是在开脱,可是晚上我还是有点害怕,能否让我快点走出阴影?”

小薇的问题我早有准备,在电话里简单阐述了自己的观点。“病情”的反复很正常,因为你处在一个动态的多变的社会里,面对种种诱惑矛盾,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念会在瞬间崩溃,这就需要一步步夯实自己的信念,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要有主见,要修炼到在任何环境中都要有保持清醒定力的能力,这很难,过程可能曲折漫长,但必须去尝试,只要你有决心改变,相信慢慢会好起来的。

第四周后,小薇再一次来到了咨询室。于是我尝试着用系统脱敏方法赶走那个讨厌的秃头了。

我事先打印了十张一位反派影视演员的头像照片(因为我固执的认为那个秃头的长相和他相似),一张张的把面部五官逐步PS掉,按清晰度高低摞在一起。我首先用一块手绢把她的眼睛蒙起来,拉死窗帘,把室内的光线尽量的调暗,当我示意小薇摘掉手绢时,让她看到第一张完整的照片。

你认识这个人吗?你害怕吗?

不害怕,这不是那个电影演员吗。

你认为他怎么样?

很滑稽的,还上过《艺术人生》栏目,很好的一个老头,别看长相不咋地。

呵呵,是的,现在请蒙上眼睛,想象一下他的音容笑貌。

嗯,很滑稽,很好笑的,像个老太太一样。呵呵。

很好,现在请你摘掉手绢。我把第二张面部稍微模糊的照片放到她面前。

你还认识他吗?

还是他啊,只不过这张拍的不是很清楚。

很好,还是他,只不过拍的不清楚罢了,是吗?

是的,不如第一张清楚。

好的,请你蒙上眼睛。我依次把逐渐模糊的照片拿给她看,直至第七张。

哎呀,怎么变得这么模糊了,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那你认为这是谁呢?

还是他啊,只不过你把他拍坏了,是吗?

对,是拍坏了,但他还是他,真人是不会改变的,是吗?

是的,看上去有点吓人了,呵呵。

小薇竟然面带微笑,表情很自然,于是我停止动作,问她一个问题。

假设一个人发生了意外,譬如说你的一个朋友吧,被毁了容或是截掉了一条腿,那么她还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是了。

为什么?

因为她的心并没有改变。

很好,如果一个人面部被烧伤,变得很丑陋了,他还是那个人吗?

当然是了,因为内心没有变化啊。

很好,请你重新蒙上眼睛。我把最后一张图片拿了出来说,请你做好思想准备,你会很害怕的。

嗯,好的。

当小薇摘下手绢,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她竟然没有一点反应。不害怕啊,这还是那个人啊,只不过一点也不清楚了。

你很聪明,也很善良,生活中其实没有多少值得我们害怕的事情,所谓害怕只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嗯,有道理。小薇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我重新收拾起这些图片,说临走的时候送给你,当你在感到害怕的时候就看看这些图片,要依次的看,看到最后情况或许就会好转了。她愉快的接受了我的建议,并答应试一试。

这次分手以后,很长时间没了她的消息,琐事缠身,一直没有再与她联系。走出咨询室的咨客一般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很快回来,要求继续,这说明咨客对咨询效果的认可;二是长时间没有音讯或永远的消失。这就说明不是咨客忽然觉悟了,就是对咨询丧失了信心。这是一般规律。

对于小薇,我认为有必要回访一次,于是拨通了她的手机。她首先对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表示了歉意,再就是汇报了近段时间的情况,她说自己的问题已基本解决,原来一独处就发作,现在只要再害怕,就会拿出那些图片看,开始好像没啥作用,但是一想起我说的话,就慢慢的不那么恐惧了。可是她现在担心的是自己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还是害怕会有人认出自己,她拿不准是否再度发作,希望能离开这个城市,去其他地方找工作,问我什么意见。

我说视情况而定吧,如果能去外地找份工作,未尝不是一种办法,希望自己拿主意。

我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每当听到咨客好转的消息,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毕竟,一个受伤的灵魂在我协助下,重新复原了生命的本色,焕发了青春朝气,这是一种成就感,也是对自己工作思路的一种肯定和认可。

小薇的好转取决于她的觉悟。恐惧往往来自于自己错误的代偿(这类似罪犯尚未事发的心理),她懵懵懂懂的走上了一条弯曲的路,及时行乐和拜金主义冲淡了负罪的感受,但潜意识又不接纳颓废的她,于是她体验到了矛盾和恐惧,她害怕的其实不是秃头,而是那个曾经迷失的自己,当她能把这两者区分开来的时候,恐惧感自然就会减轻。

应该说所有失足女孩都有负罪感,有的把负罪感转化成了变相报复(如把性病传染给嫖客);有的变得麻木不仁;小薇则间接的表现为恐怖。这其实都是人的防御机制在发挥作用,作为个体而言,就是减轻自身的罪恶感。

有的人做错了一件事情,总是希望做一件好事来冲抵那种不好的感觉,当这种平衡无法实现时,身体就会出现一系列反应,这不是“上帝”在看着你,而是信念对你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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