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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场景布置

1:弗兰卡·维厄拉

这是1970年的夏天,时光还没有把这几行诗踩扁糟蹋了:

性爱初始

于1963年

(这对我来说,相当的晚)——

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禁令终结

和甲壳虫乐队的第一张唱片之间。

菲利普·拉金,《神奇的年代》

(之前又名《历史》),《封面》,1968年2月

不过,现在是1970年的夏天,性爱是相当发展了。性爱到这一步颇不容易,而每个人脑子里都想着这事儿。

我应当指出,性爱有两大特征。其一,不可描述;其二,让世上有人类。那么说来,每个人脑子都想着这事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在接下来的这个炎热、无尽、情欲上极其关键的夏天,基思将会住在意大利南部坎帕尼亚一个村子旁的山坡上的一座城堡里。眼下,黄昏时分,他正走过蒙泰勒镇的后街,经过一辆辆的车。他的左右是两位二十岁的金发女郎,丽丽和山鲁佐德……丽丽:5英尺5英寸,34—25—34。山鲁佐德:5英尺10英寸,37—23—33。基思呢?嗯,他和她俩同龄,细瘦(肤色黑,下巴留着让人误猜他年龄的胡茬,一副执拗的样子);而且位于一个颇有争议的区域:是五英尺六呢还是五英尺七?

生命数据。这词源于社会研究领域,指的是生死婚姻的数据。现在指的是胸围、腰围和臀围。青少年早期,在漫长的白天和黑夜,基思对这“生命”数据予以了不同寻常的兴趣。以前,他跟自己玩,经常编造些数据出来。虽然从来不会画画(拿根蜡笔都拿不好),他可以把数据写在纸上,女人的体型用数据表达。所有可能的组合,或至少好歹算得上人形——比如说,35—45—55,或60—60—60——似乎都值得想一想。46—47—31,31—47—46:太值得好好想一想了。不过呢,你终究都会回到沙漏形的经典款。一旦想象蹿到了(比如说啊)97—3—97的高度,就没有什么新的探索空间了。整整一小时,你会心满意足地盯视着数字8,竖着看,横着看,直到晕陶陶地又回到打心里温柔得流泪的组合:三十几英寸,二十几英寸,三十几英寸。只有数字,只有整数。不过,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看到某个歌神或是影星照片下面的三围,这些数据显得啰嗦且轻率,告诉他很快就会了解的所有信息。他不想拥抱或是亲吻这些女人,还没到时候呢。他想要拯救她们。将她们从一座孤岛的城堡(比如说)里救出来……

34—25—34(丽丽),37—23—33(山鲁佐德)——还有基思。他们三个都在伦敦大学读书:法律,数学,英国文学。知识分子,高尚品质,无产大众。丽丽,山鲁佐德,基思·尼亚林。

他们走下陡峭的小巷。无数的摩托车碾过这条小巷,晾晒的衣物、床单在风中飞舞,将小巷隔成斑斑块块。每个转角,就有一个小小的神龛,点着烛火,摆放着绣花饰品,一个圣人或是殉道者或是面容瘦削的神职人员的全身像。十字架、法衣、腐烂的苹果或是绿色的蜡制苹果。紧随而至的是气味,发酸的葡萄酒、烟味、煮好的卷心菜、下水道、甜得刺鼻的科隆水,还有燥热的强烈气息。一只体态威严的棕色耗子——与它周边的环境大大同化了——踱步经过他们,三人礼貌地停下了步子:这耗子若能说话,必定敷衍地咕哝一句:晚安![2]狗吠叫起来。基思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吸入撩拨得人痒嗖嗖的燥热的熏人气息。

他趔趄了一下,然后稳住了脚。那是什么?自从四天前到了之后,他是住在一幅画里,这下他从画里走了出来。镉红、钴蓝、锶黄(都是现磨的),意大利是一幅画。现在,他走出画进入了他熟悉的景象:镇中心,以及粗劣的工业城市周边摆摆样子的区域。基思对城市了解得很。他了解粗俗的商业主街。电影院、药店、卖香烟的杂货店、糖果店。大片大片的玻璃窗和霓虹灯闪亮的室内装潢——正是带着时装店光彩的市场社会的最初模样。橱窗里,焦糖色的塑料人体模特,一只无臂,一只无头,摆放成礼貌迎宾的姿态,像是欢迎你观赏女体。由此,历史性的挑战赤裸裸的,毫不掩饰。这些现代社会的塑料女郎会最终取代小巷转角处的木质圣母。

什么事发生了——某件他前所未见的事发生了。过了十五或二十秒,丽丽和山鲁佐德(不知怎么,两人成了括弧,一左一右把基思夹在中间)迅速地、离奇地被一群年轻男人淹没了。不是男孩也不是半大小伙子,而是穿着挺刮的衬衫和熨平的便裤的年轻男人。他们嘘叫着,哀求着,坏笑着。仿佛是心灵传感的纸牌魔术,所有的纸牌都跃动起来,自行洗牌,左右穿插,在街灯下成扇形排开来……他们身上冒出来的能量(在他的想象中)可与东亚或是南部非洲的监狱暴动相当——不过他们没有动手动脚,也没有挡了他们的去路。过了一百码,他们像闹哄哄的小兵散开来各自结队,十来个人满足于从背后看,还有十来个从侧边看,大多数则在前面倒着走。你什么时候见过这情形?一帮子男人,倒着走路?

维特克在脏乎乎的玻璃另一边等他们,面前是一杯饮料(还有他的邮包袋)。

两姑娘还在门边逗留(商议着或是盘算重组),基思走了进去说:

“我看到的是不是真的?那可是全新体验。天哪,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全然不同的方法,”维特克慢吞吞地说,“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不信装酷。”

“我也不信。我不装酷。谁会拿你当事。装哪门子酷呢?”

“那就跟着他们做呗。下次看到喜欢的姑娘,做个跟屁虫。”

“太难以置信了,那个架势。这些——这些操他娘的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得了,你是英国人。你能比意大利人做得高明多了。”

“行吧,这些弟大力人——我是说意大泥人。这些操他娘的卖卷饼的。”

“卖卷饼的是墨西哥人。这也忒差劲了。意大利人,基思——深肤黑发,油脂分泌丰富,拉丁语系,地中海人。”

“啊,我从小受的教育是不要以种族或文化来分人。”

“那会对你很有帮助的。特别是你头一次来意大利。”

“还有那些神龛……哎,我跟你说过,那是我的根子。我,我不做评判。我做不来。因此,你得帮我留心,罩着我一点。”

“你很容易受到影响。你的手在发抖——看看。神经过敏的人可不容易。”

“不仅仅是那样。我不是真有神经病,但偶尔会出点事。看不清事,也会把事看错了。”

“尤其是和姑娘有关的。”

“尤其是和姑娘有关的。而且女多男少。我是个男的,而且是英国人。”

“而且是异性恋的。”

“而且是异性恋的。我的兄弟在哪儿?你得成为我的兄弟。不,把我当作你从未有过的孩子。”

“好吧。现在,你听着。听着,儿子。换种眼光,看看这些家伙。意大利佬是演戏的。他们喜欢幻想。现实对他们来说不够理想。”

“真的啊?连这样的现实都不够?”

他们转过身。基思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维特克戴着角质粗框眼镜,灯芯绒外套的肘部有一块椭圆形的皮质补丁,浅黄褐色的羊毛围巾,和他头发同色。丽丽和山鲁佐德现在正沿着楼梯走了下来,全是老年男性的顾客发出了一片各色各样的嚎叫声。她俩柔软的躯体往前移动着,穿过各种怪兽滴水嘴的沿道夹攻,然后转过身体,双双往下撤退。基思说:

“那些老家伙。他们看的是哪门子啊?”

“他们看的是哪门子?你以为他们看的是哪门子?两个忘记穿上衣服的姑娘。我跟山鲁佐德说过,今晚,你去城里。穿上衣服。你得穿衣服。但她忘了。”

“丽丽也是一样。没穿衣服。”

“你不区分文化差异。基思,你应该区分一下的。这些老家伙刚从中世纪蹒跚地走出来。动动脑筋。想一想。你算是第一代城里人。你的手推车停在街上。正喝着一杯喘口气呢。你抬起头,看到什么了?两个光着身子的金发女郎。”

“……噢,维特克。太可怕了。那边。都没什么明显的原因。”

“那不明显的原因是什么呢?”

“放屁。男人这么残酷。我说不出口。你回去路上自己看好了……瞧!他们还在那儿!”

蒙泰勒镇的年轻男人这下正在窗子的另一边,像一队沉默的杂技演员似地堆了起来。一张张脸拼图般挤压在窗上——这些教士似的脸怪异得高贵,高贵地受着折磨。一张接一张地,脸脱离了窗,散了开去。维特克说: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当我走在街上时,这帮男孩不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当你走在街上时,女孩们不做跟屁虫呢?”

“是啊,为什么不是那样呢?”

四罐啤酒滑到了他们面前。基思点了一支蓝碟香烟,给噗嗤噗嗤冒着热气的咖啡机添了点烟雾,给周遭无处不在的疑神疑鬼的气氛也添了点烟雾:上酒吧的人,他们带着白内障的注视,见而不以为然,见而不以为是……

“这是你自己的错,”维特克说,“光了身子还不满足——你们真是金发女!”

姑娘们仍静静地红着脸,哆嗦着,把落在眉毛上的头发给吹了开去。山鲁佐德说:

“嗯,对此我们很抱歉。下次,我们会穿上衣服的。”

“还会戴上面纱,”丽丽说,“为什么扯上金发女?”

“瞧见了吧,”他接着说,“金发女和她们的虔敬理想状态恰恰相反。这一说就足以让她们思考。黑发女一点没救——意大利人。除非你指天发誓会和她们结婚,她们都不会跟你睡。但,金发女,金发女没有做不出来的事!”

丽丽和山鲁佐德是金发女郎,一个眼睛是蓝色的,另一个是褐色的。她们有透白的肤色,还有金发女的直白……基思想,山鲁佐德有一种静静的吃了太多的脸色,好像她刚刚得以很快贪婪地吃了丰腻的东西。丽丽看起来更红一点,更圆鼓鼓,也更年轻一点。她的眼睛凹陷,(尽管万分不情愿)让他不断想起他的小妹妹:她的唇单薄,紧紧抿着。两人在桌沿下做着同样的动作,把裙子往膝盖推。但裙子却推不上去。

“天哪,里面更糟啊,”山鲁佐德说。

“不对,外面更糟,”丽丽说。

“嗯,至少这里的这帮子人老得没法上蹿下跳了。”

“而且嗓音哑了,不会在你面前装猫叫。”

“这些人恨我们,巴不得把我们关起来。”

“外面的那些人可能也恨我们。至少他们想跟我们睡。”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呢,”维特克说,“不过,外面的那些人也不想和你们睡。他们都是弯男。他们都吓坏了。听着,我和米兰的顶级模特儿是朋友。华伦天娜·卡萨马斯马。她也是个金发女。她去罗马或那不勒斯时,当地人都疯了。她转向最大个的男人说,来,我们上吧。就在这儿,街上,我给你口交。我这就上了啊。”

“然后呢?”

“他们胆怯了,退缩了,软塌了。”

基思不自在地转过头去。感觉到丑角戏——这个时代的丑角戏——前方横着一道阴影。靠近这道阴影的中心是乌尔丽克·梅茵霍芙[3],在一帮巴勒斯坦的新兵前裸身缓缓走过(她说,操和射,是一回事)。远一点的阴影处,甚至还有在塞洛路的查尔斯·曼森[4]。他说:

“这代价太高了。”

“什么意思?”

“呣,他们不是真的想拉起你走,是不是,丽丽。我是说,那不是你的原意,对不对?他们唯一的希望是,”他说,“是凑巧碰到一个和足球队约会的姑娘。”这一说可能意思不太明确(他们直瞪着他),于是他接着说了下去,“尼古拉斯是这么说她们的。我哥。我是说,那样的姑娘不多,但的确有。希望和足球队约会的姑娘。”

“哦,”丽丽说,“可是,华伦天娜假装喜欢和足球队约会,却证实了这些人甚至不想要喜欢和足球队约会的姑娘。”

“就是这样,”基思说(其实他有点糊涂了)。“不管怎样。华伦天娜。姑娘们比小伙子更猛。那是……”那是什么?经历更丰富。不纯洁。因为蒙泰勒镇的年轻男人们至少是纯洁的——连他们的恶弄也是纯洁的。他想不出来:“意大利人是演员。都不过是场戏而已。”

“好吧,丽丽,”维特克说,“这下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当他们嘘声四起,上蹿下跳时,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大声宣告要给他们上口交。”

“对了,大声宣告。”

“春天我在米兰,和提米一起,”山鲁佐德说,一边往后仰。“那儿你没必要大声宣告要给他们上口交。有盯着你看的,有吹口哨的,有发出那种咕噜咕噜声的。那不像这里是……是个马戏场。”

是啊,基思想,马戏场——走钢丝的,上高空秋千的,演小丑的,翻跟斗的。

“不会有那么多的人。不会排成了队。”

“还有往后退着走,”丽丽说。她转向山鲁佐德,一边带着母亲似的鼓励说,“没错。不过春天那时候,你和现在看起来不一样。”

维特克说:“不是那样的。事关弗兰卡·维厄拉。”

于是,他们三人专心地聆听着维特克,出于对他的尊崇——因为他角质眼镜下的注视,他流利的意大利语,他在都灵和佛罗伦萨的那些年,还有他难以想象的资深阅历(他三十一岁了)。维特克的取向也是因素之一。那时候,他们对同性恋的态度是怎样的?嗯,他们对此全然接受,同时每隔几分钟,又为自己竟能如此的宽容就自我称赞一下。不过,眼下他们已经迈过这个阶段了,同性恋带着前卫的魅力。

“弗兰卡·维厄拉。难以置信。她改变了一切。”

维特克挂着我的故事我来说的神色,讲了起来。弗兰卡·维厄拉,基思得知,是西西里一位十来岁的女孩。一个被她拒绝的追求者绑架、强奸了她。这是事态的一方面。可是,在西西里,绑架和强奸却是婚庆的彩纸和钟声的另一途径。维特克说:

“是啊,没错。这一处罚法规叫做改造婚姻[5]。因此,基思,如果叼枝花在阳台下弹吉他弹得烦了,在姑娘前上蹿下跳也不管用,记得还有另一种方法。绑架和强奸……和强奸犯结婚。弗兰卡·维厄拉家的人告诉她这么做。但弗兰卡不去教堂,而是去了巴勒莫[6]的警察局。很快成了全国新闻。这姑娘让人难以置信。她的家人还是想让她嫁给强奸犯。整个村子这么想,整个西西里岛的人这么想,整个意大利也有一半的人这么想。但她起诉了。”

“我不明白,”山鲁佐德说,“怎么会想要嫁给强奸犯的?这是史前的行径。”

“这是部落的做法。耻辱和荣誉。就像阿富汗,还有索马里一样。要不和强奸犯结婚,家族的男人就把你杀了。她不这么做,她没和他结婚——她让他进了监狱。她改变了一切。现在,米兰和都灵部分已经算文明了,罗马也开始变好了。那不勒斯还留在噩梦中。不过这些恶心事是从北朝南筛掉的。西西里是最后一个。发生这事时,弗兰卡十六岁。这姑娘让人难以置信。”

基思想到另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姑娘,他妹妹维奥利特,也是十六岁。按任何一种与耻辱和荣誉相关的安排来看,维奥利特早就被谋杀了——出手的会是基思自己,哥哥尼古拉斯,父亲卡尔,米克叔叔和布莱恩叔叔提供道义和后勤支持。他说:

“她后来怎么样了,弗兰卡?”

“一两个月前,她好好地结婚了。和一个律师。她现在和你一样大。”维特克摇了摇。“这姑娘让人难以置信。这姑娘有男人的胆魄。因此,我们出门后,男人鹰鹫似的落在你的身边,你有两种选择。走华伦天娜·卡萨马斯马的线。或者想想弗兰卡·维厄拉。”

他们又喝了最后一罐啤酒,开始讨论1968年法国的五月风暴、1969年意大利的“热秋”工人大罢工——还有各种口号。绝不工作。绝不相信二十五岁以上的人。绝不相信没进过监狱的人。个人的即政治的。一想到革命,就想做爱。禁止禁止。全部,立即。[7]四人同意就用这个。他们全部立即同意使用“全部,立即”。

“显然,”基思说,“小婴儿就是这么感觉的。他们想:我什么都不是,我应当是万物一切。”

他们意识到该走了,走出门去。维特克说:

“哦,对了。还有另一桩事让他们发狂,几乎可以肯定你们都是吃避孕药的。他们根本没法接受那意味着什么。避孕还是非法的,流产也是。还有离婚。”

“他们怎么对付的?”山鲁佐德问。

“简单。阳奉阴违,”丽丽说,“养情妇。上后街的流产诊所……”

“他们怎么对付避孕的?”

维特克说:“他们当然是体外排精的高手。分毫不差及时抽出的大师。哦,对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

“什么?”

“他们上你的屁眼。”

“维特克!”

“或是喷上你的脸。”

“维—特克!”

基思又一次感觉到(他每天感觉到多次了):无所忌惮的兴奋感。每个人想要爆粗口就爆粗口。那个操字,男女通用。那就像黏性玩偶,想用的时候随手可粘。他说:

“是啊,维特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说屁眼(ass)这词和我们说arse相近,r不发音来着。丽丽和山鲁佐德是那样说的,不过她们是在英格兰长大的。你说景观(landscape)这词也那样。还有那些在野餐时烦扰你的妈姨(aunts)。那些爬上你短裤的妈姨[8]。让我起鸡皮疙瘩。这是哪儿的口音?”

“波士顿的上流社会,”山鲁佐德说,“比女王还上流。抱歉我们得走了……”

姑娘们又一次离身而去,维特克一边说:

“我想我明白接下去会怎样。外面。发生什么了?早些时候。说。”

“你知道,男人那么残酷。还他妈的粗鲁。”基思说,外面那场乱哄哄的闹剧,性革命,也算是一种公投。“对那两个姑娘来说。猜猜谁赢了。我发现自己转着这个念头,请你也侮辱一下丽丽?”

“呣。你能不能把丽丽当作斗熊场里的脱衣舞娘,保持应有的礼貌?”

“山鲁佐德是人民的选择。就喝彩声来看……她变了样了,是不是?我有几个月没见她,几乎认不出她了。”

“山鲁佐德,总体来说,都棒极了。但我们诚实一点,要点在她的胸。”

“……这么说来你懂山鲁佐德的胸?”

“我倒是乐意懂来着。毕竟,我是画画的。而且这和尺寸无关,对不对?可以说,尽管有这般尺寸。在于那个魔杖般的躯体。”

“没错,正是这样。”

“前些天,我读到了篇文章,”维特克说,“让我对胸产生了好感。我换了种眼光看胸。这家伙说,从进化的观点看,胸是为了仿拟屁股。”

“屁股?”

“胸仿拟屁股。诱引面对面的性交。当女人从狂蝇进化而来。你一定知道狂蝇是什么。”

基思知道。出自希腊语的“牛虻”和“狂热”。热。维特克说:

“因此,屁股般的胸给教士式性交的苦药裹上了糖衣。仅仅是个理论而已。不,我懂得山鲁佐德的胸。理论上的次要性征。双乳的主要功效。我懂的——理论上。”他带着友爱的蔑视看着基思。“我不想捏,不想亲,不想把泪水嘀嗒的脸埋在女人的胸里。你们这帮男人拿胸做什么?我是说,它们不会带你上哪儿去,是不是?”

“好像没错。它们算是个不解之谜。无因之果。”

维特克回头看了一眼。“我可以告诉你,也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倾慕女人的胸。我知道有人对它们的反应非常糟糕。阿门。”

“阿门?”阿门是维特克隐居的利比亚男朋友(今年十八岁)。基思说:“阿门反感山鲁佐德的胸?”

“这就是他为什么再也不去游泳池了。他受不了她的胸了。等等。他们来了。”

山鲁佐德在游泳池边(一如丽丽所暗示的),脱光了上衣晒太阳,真是这个意思——确确实实是这个意思?基思还有时间说:“你真是在告诉我,她的胸像屁股?”

他很快上了一趟地下室——在他们鱼贯走上街之前……意大利厕所,以及其负面的感官之旅:它想表达什么呢?整个南欧都是这个样子,连法国也不例外,满是污垢的踏脚处,齐膝高的漏着水的水龙头,水管和砖墙间塞了一卷前一天的报纸。恶臭穿引着酸蚀,直入下巴的筋脉,令牙龈都刺痛起来。别自以为是了,厕所说。你不过是只动物,由物质组成。在气味辛辣的黑暗中,仿佛感觉到有一只濡湿的、粗糙的爱兽近在身旁,他身体中有什么对此做出了反应。

之后,他们几个都鱼贯出了门,上了街——经过时装店橱窗里的女体模特,走入了嗡嗡嘤嘤盘旋的狂蝇,走入了全无同情心的公投结果,走入了蒙泰勒年轻男人令人难堪的统一观点。

他们开车从镇子回了乡村——回到城堡。城堡像大鹏鸟似的栖息在山坡上。

你们知道,我以前花很多时间和基思·尼亚林在一起。我们俩走得非常近。后来,为了个女人闹翻了。不是常见的那种闹翻。我们就一个女人有了意见分歧。我有时想,他可以成为一名诗人。爱看书,爱玩文字,爱耍笔墨,一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者,但要找到个女朋友却发现相当的困难——没错,他本可以成为一名诗人的。可是,那个意大利的夏天到来了。

2:社会现实主义(或称见谁就爱的渣男)

基思盖着床单,躺在南边的塔楼里。他想着离开酒吧时,维特克甩上肩的那个脱线的粗麻布袋子,想不出什么来。那是什么?基思自问。邮包袋?他猜,意大利的邮包袋,和英国的一样,是国家监狱里做出来的。而维特克的粗麻布袋子的确看起来像是重罪犯织的(看起来完全是心怀怨懑地将线绞在一起),纬线的有些地方带着点变态的淡紫色调。基思发现,这些日子,他的思想总是转向执法上。或者说是无法可执,法律松懈得令人费解……不是邮件,维特克说,邮件都是直接送达的。里面装的是——世界。看到了吗?整个世界,就在里面:《泰晤士报》、《生活周刊》、《国家》、《评论》、《新政治家》、《听众》、《旁观者》、《邂逅》。由此看来,它还是在外面——整个世界。而世界早已看起来非常的宁静,非常的遥远。

“我想你同意,”丽丽在黑暗中说,“蒙泰勒的那些年轻男人。”

“不,我不同意,”基思说,“就这么跟你说吧。我想在你面前上蹿下跳。”

“……你知不知道那种感觉是怎么样的,对我来说?”

“是的,我想我明白的。我和肯里克一起时,我就有那感觉。他们不会在他面前上蹿下跳,可是他们——”

“嗯,他美极了。”

“嗯。挺受不了的,但记着,这世界品味很差,就喜欢显而易见的。”

“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得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表面上的。她的外表可能讨庸俗的人喜欢。丽丽,可是你聪明得多,有趣得多。”

“嗯,谢谢。但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会爱上她的。当然,不是说你有什么希望。但是你会的。你怎么会不爱上她呢?你。所有动的东西,你都会爱上。你都会爱上女子足球队。更何况山鲁佐德,她又美又甜还有趣,而且傲慢得不得了。”

“这正是让我反感之处。她不相干。她来自另一个世界。”

“呣,事实是,你被比下去时,的确心里是有数的。”她说,一边把靠在他手臂上的身体摆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像你这样一个一等一的傻瓜。像你这样一个坏脾气的小穷鬼。”她亲了亲他的肩。“名字里都写明了,可不是。山鲁佐德——和基思。基思大概是最大众化的名字,是不是?”

“可能是吧……不。不对,”他说,“苏格兰封伯爵的元帅们都叫基思。好几代呢,每个都叫做基思伯爵。不管怎样,都比提米好听。”他想到那个笨拙的懒洋洋的提米,在米兰,和山鲁佐德一起。“提米,叫那种名字?基思这名字比提米好多了。”

“任何名字都比提米好多了。”

“是啊。难以想象哪个提米做出点漂亮的事来。提米·米尔顿。提米·济慈。”

“……基思·济慈,”她说,“基思·济慈听起来也不像能做漂亮事的。”

“没错,不过,基思·柯尔律治?丽丽,有个诗人叫基思·道格拉斯[9]。他可是上流人。他的中名是卡斯泰朗,他和肯里克上的是同一所私立中学,基督公学。哦,对了,还有G·K·切斯特顿[10]的K也代表基思(Keith)。”

“G代表的是什么呢?”

“吉尔伯特。”

“你看,那就是了。”

基思想到基思·道格拉斯。一位战争诗人——一位勇士诗人。受了致命伤的战士:噢,母亲,我的嘴里满是星星……他想到基思·道格拉斯,在诺曼底死去(头上挨了弹片),那年二十四岁。二十四岁。丽丽说:

“好吧。她要是说,想操你给你口交,你打算怎么办?”

基思说:“我会吃惊的,但不会震惊。就是会挺失望的。我会说,山鲁佐德!”

“嗯,我信的。你知道,有时候我希望……”

基思和丽丽在一起有一年多了——最近有一个学期的间断,又被称作过渡期,幕间休息,也可简单地叫做春假。眼下是经过了试分手、试和好。基思亏欠她许多。她是他的初恋,特别意义上的初恋:他爱过许多姑娘,但丽丽是第一个也以爱相报的。

“丽丽,我爱的是你。”

这下,夜间的交流,不可描述的举动,就着烛光,开始了。

“好玩吗?”

“什么事?”

“假装我是山鲁佐德。”

“……丽丽,你总是忘了我情操高尚。马修·阿诺德。是人类思之所至言之所及的最好的东西。[11]F·R·利维斯[12]。感觉到生命完满的创造力。而且,她对我来说太高了。她不是我那一款。你是我喜欢的款,丽丽。”

“呣。你不像以前那么情操高尚。一点儿都不像了。”

“不,我还是老样子……是她的性格。她又甜又和善还幽默聪明。她确实不错。这恰是最不吸引我的。”

“我知道。简直令人作呕。而且她还长了一英尺,”丽丽说,她这下愤慨地全醒了。“而且都长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是条脖子,也没错。”丽丽早已就山鲁佐德和她的脖子说了一大堆。她把她比作一只天鹅,有时候是——取决于她的心情——一只鸵鸟(还有一次,是长颈鹿)。丽丽说:

“去年她……山鲁佐德发生什么事了?”

有天早上,山鲁佐德从梦魇中醒来,发现自己成了……没错,根据那个有名的故事,格里高·萨姆莎变形成了一只体积庞大的昆虫,也可说是大害虫,也可说是——基思很有把握那是最好的翻译——可怕的跳蚤。对山鲁佐德来说,变形是大大的升级。不过基思没法落实合适的动物。鹿,海豚,雪豹,有翅膀的马,天堂鸟……

不过,先提一下之前发生的事。丽丽和基思分手是因为丽丽想要像男孩一样举止行事。这是事件的核心,真的:人们似乎有感觉,女孩要像男孩一样举止行事了。丽丽想要先试试。于是,他们有了第一场大争执(荒谬的是,主题竟是宗教),丽丽宣布了试分手。这个词像是压缩的空气直冲出来:他知道,这样的试验几乎总是成功的。两天的极度悲痛,在他位于伯爵府区可怕公寓的可怕房间里,度过了无人陪伴的凄凉的两天之后,他给她打了电话。他们见面了,咖啡桌的两侧都洒了眼泪。她告诉他,这事儿,他得进化一下。

为什么男孩享有所有的乐事?丽丽说,一边往纸巾里擤了擤鼻子。我们不合时代,你和我。我们像是儿时的恋人。我们应当十年之后再认识。要一对一,我们太年轻了。就算是谈爱情,我们也太年轻了。

他聆听了这番话。丽丽所宣告的让他觉得如丧考妣。基思的确一出生就没了父母。这将是他生存的状态,这一想法对他是自然不过的。他听着丽丽说——当然她说的他早已知道。男男女女的世界正在翻腾,正在经历一场革命或是沧海桑田的变化,在肉欲知识和情感需求之间重新调整。基思不想成为与时代不合的人。我想我可以说,这是他第一次为自我性格管理作出努力:他决定不让自己坠入爱河。

如果我们不喜欢,可以……我想做男孩一段时间。你可以继续老样子。

于是,丽丽重新做了头发,买了很多超短裙、短裙裤、露背吊带装、透视装、齐膝漆皮靴、大圈圈耳环、彩色眼线笔,还有所有其他林林总总要和男孩一样举止行事所需要的一应物事。而基思保持了老样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位置比她有利:他做男孩已经有些经验了。这下他又重新做起了男孩。前丽丽时期,在丽丽之前,他经常碰到一件难事,这与做女孩更相关:他的情感。而且对事情,他时常弄不清楚。比如说,他彻底搞错了每个人都称作自由性爱的事——一个接一个惊脱了下巴的嬉皮士都会默默地作证。他以为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但这不是都市里苍白如蘑菇的花样女儿带着星座图、塔罗牌和灵应盘自动送上的性爱。有些女孩还是想等到结婚,有些还信教——就连嬉皮士向世俗化的转变也很慢很慢……

在丽丽之后,后丽丽时期,男女关系的新规则似乎更为落实了。那一年是1970年,他二十岁:这一历史性的机遇,他备有少无可少的俊美相貌,如簧的口舌,诚挚的热情,还有一点努力装出来的但也令人精神一振的冷酷。有过到了紧要关头却大失所望的经历,也有过一些奇迹般的默许(就耻辱—荣誉的意义来说,仍旧感觉像是越轨之举:莽撞失礼,过于亲昵,占便宜)。不过,“自由性爱”一事,最佳对象当然是装做男孩的女孩。新规则——让万事出错的阴险的新规则。他的行为举止像个男孩,丽丽也一样,而且还能比他更像个男孩。

和我一起去吧,三个月之后,丽丽在电话上说,夏天和我一起去意大利过吧。和我一起去意大利的城堡,还有山鲁佐德。去吧。去度个假吧。你知道,那儿的人们甚至都懒得装客气有礼。

基思说,他会给她打电话的。不过,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脑袋突然点了一下。他刚和一位前女友(她的名字叫潘西)度过了几乎具有艺术性的痛苦的一晚。他又害怕又受伤,而且还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说不明道不白但却强烈无比的愧疚感。他想回到丽丽身边——丽丽和她的中间世界。

要多少花销呢?

她告诉了他。去程你还得花点钱。事实是,我不擅长做男孩。

好吧。我很高兴呢。开始借钱攒钱了。

他和丽丽那场荒谬的争执。她责怪他,在维奥利特还是个小女孩时,用基督教把她搞糊涂了,因此也损坏了她的心灵。就事论事,也不算错。他解释道,她九岁时,我试图让她反皈依。我说,上帝就像是贝尔格罗:你想象中的朋友。可是,她却粘上宗教不放了。丽丽说,你以为宗教会令她举止得当。而效果却相反。她深信所做的坏事都会被原谅,因为她相信天上那个傻瓜。而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丽丽自然是个无神论者——一目了然。基思争辩,这个立场不太理性,不过丽丽的理性主义一开始就不算理性。当然,她痛恨星相学,但她也痛恨天文学:她痛恨光有折射、引力越大时间越慢这些事实。对亚原子粒子的活动更是气恼不已。她希望宇宙能够合情合理的运作。丽丽连做梦都是日常琐事。梦中(这是她羞答答地说出来的),她要么去商店,要么洗头发,要么靠着冰箱吃点点心当中饭。她公开地对诗歌持有怀疑,对任何与最坚定的社会现实主义的小说相背离的小说,她全无耐心。她毫无保留地赞赏不已的唯一一部小说是《米德尔马契》。因为丽丽就是那样一个中间世界的产物。

和我一起去意大利的城堡吧,山鲁佐德也一起去。应当指出,丽丽的提议中山鲁佐德这一部分,就基思看来,左右不着道。他上次见到山鲁佐德时,大概是圣诞前后。她一贯的模样是穿着平跟鞋戴着眼镜的眉头紧锁的慈善家。她做的是社区服务,参加核裁军运动和海外自愿服务组织,开个小货车送免费餐,她还有个四肢柔软的男朋友叫提米。提米喜欢杀害动物,拉大提琴,上教堂。不过,山鲁佐德接下来就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基思原以为社会现实主义在意大利会守得住。可是,意大利本身看起来有传奇色彩,他们住的城堡也有传奇色彩,山鲁佐德的变形也有传奇色彩。社会现实主义是在哪儿呢?他一直觉得,上层社会本身可不是社会现实主义者。他们的行事方式,遵循宽松得多的规则。他是城堡中的——预兆不祥。但他还是认为社会现实主义会守得住。

“她仍旧和那些潦倒的老头子一起干那些事吗?”

“……照样干。她可惦记呢。”

“她那个小伙子在哪儿?那个提米在哪儿?他什么时候来?”

“这不就是她想知道的嘛。她对他生气着呢。照理他现在就该在这儿了。他现在在耶路撒冷,天知道他在那儿做什么。”

“……我喜欢的是她妈妈,蒂娜。娇小可爱。”他想到了潘西。想到了潘西自然就想到了她的老师,丽塔。于是他说道:“呃,丽丽。你知道我提过肯里克可能往这边来。他打算和狗宝儿一起去撒丁岛。”

“狗宝儿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丽塔?……描绘一下。”

“好吧。从北边来的。有钱的工人阶级。眼睛很大,嘴巴很宽。一头红发,全无曲线可言,直得像一支铅笔。我们能不能让他们借宿一夜,肯里克和丽塔?”

“我问一下山鲁佐德。为这个北边来的无胸红发姑娘,我肯定,”她说着打了一个哈欠,“可以腾出一点空间来的。我等着见到她俩。”

“你会对她赞叹不已的。她扮起小子来,可像了。”

丽丽侧过身去。她看上去更小了,变得完整而紧凑。她一摆出这个姿势,总让他心里升起一阵柔情。他留心着她微微的抖动和抽搐,一路进入混沌忘我中。如果不接受无理性,她又怎能找到那片时空?丽丽抖动着进入睡眠之圣地时,有时候喜欢听着他的声音(他通常是总结一下自己在看的小说),他挪近了,说:

“以后会有很多小说的。听着。第一个我吻过的姑娘比我高,可能不过几英寸,但感觉像是足有一码。莫林。我们在海边。之前我已经在公交车站的遮篷下坐着时,吻过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吻别道晚安。她家旅行拖车旁边的地面上有下水管道,我就站在那上面。美妙的吻。没有湿吻,我们还太年轻了。年纪不到,有些事不要做,这很重要。你觉得呢?”

“山鲁佐德,”丽丽大着舌头说,“带她到下水管道旁去吧。”随后,她的声音又清晰了点,“你,你怎么可能不爱上她呢?你爱上一个人多么容易啊,而且她还……晚安。我有时候希望……”

“晚安。”

“你,见谁就爱的渣男。”

等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他想),摆在面前的首要之事就是:分辨真假。我们得清理瞌睡带来的讥笑嘲讽。但一旦到了一天结束之际,又换了过来,我们寻找着杜撰的不实之事,有时候急于找到荒谬的联系,像是被扇了一巴掌,猛地醒了过来。

她说得没错,或者说以前是这样,见谁就爱的渣男,和他特别的出生相关。他轻易就爱上姑娘——而且还继续爱着她们。他仍旧爱着莫林:他每天都会想到她。他仍旧爱着潘西。难道这就是我为什么在这儿?他琢磨着。难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和丽丽一起在坎帕尼亚的城堡?因为和潘西一起度过的那个悲剧之夜,那个晚上说过的话,还有话中的话?基思闭上了眼睛,找寻着注定备受困扰的梦。

山谷中的狗吠叫着,村里的狗不甘落后,叫了回去。

天色刚亮,他起了床,在瞭望塔上抽了一根烟。昼色像急流一般淌进来。突然,山脊上,上帝的红公鸡昂起了首。

3:可塑景

我们陷入真相无以自拔,而真相是点点滴滴慢慢堆砌起来的……

“有一件很没劲的事,”山鲁佐德说道。这是第一天下午,她领着他走上塔楼。

但眼前可不没劲。十五世纪的台阶陡峭得令人兴奋。而且在半途的平台上,她转身时,基思能看到她的裙下。

“是什么呢?”

“到了顶部,我指给你看。还得爬一阵子台阶呢。简直没个尽头。”

一时高尚的情操占了上风,基思转移了目光。然后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透过石墙的缝隙,他看到了一匹苍白的马两胁颤动着)。他又看了一眼,转过头去——直到脖子喀嚓响了一下,他的脑袋固定了位置,朝前看。怎么会之前从来不曾注意这一点——女人大腿所具有的美丽、威力、智慧和公正。

山鲁佐德侧过头说道:“你是不是特喜欢观赏风景?”

“我啥都喜欢看。”

“真的,如痴如醉?”

他像是已经成了电影里的一个角色——或许是一部色情惊悚片。电影中男女间的每一行对话都不可遏制地言关双意,挑逗调情。他们继续往上爬着。这下他想找一行直白的。“痴迷得很。我有一单子的书要看呢,”他说,“要补课。《克拉丽莎》,《汤姆·琼斯》[13]。”

“你可真可怜。”

得记上一笔,山鲁佐德的内裤很普通,是淡棕色的(和丽丽以前穿的那种很相近——那是她之前的日子了)。但不同寻常的是,内裤的边缘松懈了,忘了罩住右臀,滚动的棕色中露出了一弯关键的白色。她说:

“有人提到了一个山关。”

“哪个?”

“鬼门关。非常曲折可怕。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好了。你们俩在这个塔楼,我在那个塔楼。”她指了指通道。“我们共用中间的卫生间。这就是没劲的事。”

“……为什么是没劲的呢?”

“丽丽不愿意和我共用一个卫生间。我们试过了。我太乱了。她只好下塔楼一半处往右拐。但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必要也这样做。除非你也受不了乱。”

“我不在意。”

“看!”

带天窗的卫生间又长又窄,呈L形。左侧拐弯处是擦得锃亮的毛巾架和两面与墙等高的镜子。他们走了过去。山鲁佐德说:

“我们共用。得这么办。你从你的房间过来,把通向我房间的门锁上。你离开时,把门打开。我也同样……这就是我了,天呐,我真是太懒太乱了。”

他把一切收入眼底,挂着流苏的床上斜搁着一条白色的睡裙,成堆的鞋子,一条浆过的牛仔裤被踩着脱下来,大张着口子。牛仔裤的膝盖处还支棱着,仍旧包裹着她腰和臀的曲线。

“这总让我趔趄,”他说,“姑娘的鞋子。姑娘和鞋子。太多了。丽丽带了一箱子的鞋子来。为什么女人对鞋子是这个德性呢?”

“呣,我想大概是因为脚是身上唯一不可能会漂亮的一部分。”

“你觉得就是这个原因?”

他们低头看了看山鲁佐德拖鞋里那些天真的房客:足弓的弯度,清晰可见的韧带屈曲,五种不同大小的十点猩红。女人会费心在小脚指头上点上那点红,总让他觉得有点感动。小脚指头,就像一窝猪里最小的猪仔。可是,你显然不能忽略了它,每个小猪仔都得有自己的红色贝雷帽。他说:

“你的脚很好看。”

“还不赖吧。”十个脚指头羞涩地一阵波动。“按脚的标准来说。说的是脚。它们可真是傻样儿。”

“没错。有人说,这是相当复杂的事。姑娘和鞋子。不介意吧?”他捡起一双半高跟鞋的左脚,代表一众鞋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不像一只脚的呢?”他指的是造型(或称设计)的尺度。“那个弧度,还有那个高度。”

“呣。脚。想想还有人有恋足癖。”

“想象一下,这要用在你身上。”

“太可怕了。”她说。他们折回来穿过已经变得非常重要的卫生间,“很容易会忘记打开门的。谁都会这样。这儿甚至还有一个小电铃——看到吗?如果我被关住了,我会按铃。”她按响了电铃。电铃的声音低沉而坚决。“你也有一个。我总是忘记。三番五次的,我可真没劲。”

山鲁佐德以她特有的方式直朝着他的方向看,琥珀色的双眼满含理想,眉毛平直。当目光落到他的身上,他感觉到她已经把他所有的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了——出生、背景、长相,甚至还有净高。而且还有一点很重要(他毫无关联地想到),她叫她的母亲“妈妈”,不是像她班上其他所有的姑娘一样叫“妈咪”。这对基思来说,说明了她本质上信仰平等。但山鲁佐德身上最奇特的是她的微笑,那不是一个漂亮姑娘的微笑。微微漾动的眼睑带着过多的排演——在人类喜剧里扮演一个角色。一个漂亮姑娘的微笑是把自己隔绝开来的。还没意识到这一事实呢,丽丽说。她不知道。确实是这样吗?基思对山鲁佐德说:

“我不会轻易觉得没劲的。没有什么是没劲的。只要选对角度看。”

“哦,我知道那句话,”她说,“有什么东西是没劲的,它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它的没劲。”

“没错。能没劲就是有趣。”

“而且没有什么是没劲的也很有趣。”

他们多美好啊,那些年轻人。他们曾整整两年一边喝着速溶咖啡一边熬夜至天明。现在他们都固执己见——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了。

“可是,”她说,“重复很没劲。对吧,重复很没劲。就像这天气。对不起。”

“不要为天气道歉。”

“嗯,我想游泳、晒日光浴。天却下雨。而且几乎都可说是冷了……但至少还能出出汗。”

“没错,至少还能出出汗。谢谢你让我住这儿。太美丽了。我被迷住了。”

基思完全明白脚在心理学上的意义具有双重性。这一双蹄子永久地提醒你的动物性。作为人类,你未被宽恕,未成天使。它们也在执行卑下的任务,把你和坚实的土地连接在一起。

这就是城堡了。雉堞高高地架在四个腰圆膀阔的巨人肩上:四个塔楼,四个露台,圆形的舞厅(及其环形的楼梯),带穹顶的五角图书室,六道窗子的客厅,豪华宽敞的宴会厅,经过长得不可思议也不实用的走廊便是晒谷场一般大的厨房。所有的前厅像是面对面放置的镜子,层层叠叠至无限。上面是主房间(乌娜几乎整天待在那儿);下面是地牢层,有一半在地下,发散出极细薄的雾气,基思觉得闻起来像是冷汗。

“她对你的态度可以用一个老式的词,山鲁佐德,”他对丽丽说。他们在五角图书室里,他正在梯子的上端,几乎靠近穹顶了。“你会觉得这词的意思只是居高临下。但却是赞美之词,是谦卑的感恩。降尊纡贵,丽丽。”降抑尊贵的地位,谦以自处。“她是位女勋爵呢。”

“她不是女勋爵,她是勋爵的女儿,她爸是子爵。你的意思是,她怎么对你的,”丽丽说,“好像你根本不是个傻帽似的。”

“是啊。”他嘴上说的是阶级等级,但心里想的是外貌等级——美貌等级。外貌会不会也来一次革命,原来在底层的翻身成了上层的?“我觉得就是这样吧。”

“你只是赞美感恩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因为你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你可真是个善良的傻帽。”

基思可不想让你觉得他一向向贵族出身的姑娘献媚。近年来(我需要指出这一点)他大多空闲时间是向无产阶级的姑娘献媚——之后是专业知识阶层的姑娘,确切地说,是一位姑娘,丽丽。这三个阶层中,无产阶级的姑娘最刻板拘谨。据肯里克说,上层阶级的姑娘最滥交,按她们自己的说法,最快,比中产阶级的姑娘还快,而后者自然很快就会果断地赶上她们……他走回皮面的小书桌。他先前在看《克拉丽莎》,一边在做笔记。丽丽坐在一张躺椅上,面前放着一本书,叫《禁令:我国法律及其研究》。他说:

“喔,你不喜欢这本书,对吧。可怜见的。”

“你这个虐待狂,”丽丽说。

“不,我不是。你会注意到我和别的虫子没什么好交恶的。连黄蜂都不讨厌。我其实还很敬慕蜘蛛。”

“你大老远走到村子里去,就为了买杀虫剂。为什么不用苍蝇拍?”

“用拍子会留下恶心的污痕。”

被他刚刚浇盖了致命的杀虫剂的苍蝇正伸着后腿,像是长长午睡后的老狗。

“你喜欢慢慢折磨致死,就是这样。”

“……山鲁佐德举止像不像个男孩?她是不是滥交?”

“不是。和她相比,我滥交多了。数量上而言,”丽丽说,“你知道。她做一些稀松平常的交颈缠绵、摸摸抱抱之类的。然后,有一两个傻瓜给她写诗,让她可怜了一把。随后又后悔了。之后有一段空白。接下来就是提米。”

“就这些?”

“就这些。不过现在,她像鲜花一般盛开,躁动不安,让她多了点想法。”

据丽丽说,山鲁佐德对她自己不同寻常的变形,有解释。她推心置腹地告诉丽丽:十六岁时我挺漂亮的,但我父亲去世后,我的外貌就变得普通了。我想那是因为我想躲藏起来。因此,她的皮相,外在的一面,因父亲去世变得低迷、迟钝。发生了飞机失事,之后又过去了几年,慢慢地浓雾散去了,她一直在半空盘旋积累的外貌上的性感,这下能靠近地面,准备降落了。

“哪一类的想法?”

“展开翅膀。可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很漂亮。”

“她清楚自己的身材吗?”

“也不太清楚。她认为这会消失的,来得快去得快。你怎么会从来一本都没有读过呢?”

除了性创伤外,基思还有一箱子的治愈系的书籍要看。“从来没读过什么?”

“英国小说。你读过俄国的,美国的,但你从来没有读过英国的。”

“英国小说,一本是读过的。《权力与荣耀》[14]。《邪恶的肉身》[15]。只是从来没有读过《佩雷格林·皮克尔传》[16]或是《菲尼斯·芬恩》[17]。我是说,为什么要看这些小说呢?这《克拉丽莎》简直要杀了我。”

“换专业之前,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呣。我一向都更爱诗歌的。”

“……爱诗歌的人。谁折磨昆虫来着。昆虫也感到疼痛的,你知道。”

“是的,但不多。”他看着嗡嗡叫着的牺牲品原地打着转,发出刺耳的声音。“我们之于诸神,就像苍蝇之于顽劣的孩子,丽丽。他们选拔我们,是为了玩耍取乐。”

“你说,你不喜欢苍蝇留下污痕,可你就是喜欢看着它们扭动。”

基思·尼亚林是不是讨厌所有有翅的昆虫?他喜欢蝴蝶和萤火虫。但蝴蝶是有触角的蛾子,而萤火虫是有发光器官的软体甲虫。有时候,他想象山鲁佐德会是那样,她的器官在黑暗中闪着萤光。

基思喜欢在中午时分上塔楼去读一本英国小说——也为了清静一下。这个时候回卧室通常会碰巧撞上山鲁佐德在午餐前冲浴。他听得到她在冲浴。湍急的水声听起来像是轮胎碾在砂砾上。他坐着,腿上放着一本臃肿得变态的平装小说。之后,他会等上读五页书的时间,再进去洗脸。

到了第三天,他打开门闩,想推开卫生间的门,但推不开。他听了听响动,过了一会儿,迟迟疑疑地伸手去按铃(为什么这一举动会感觉如此的意义重大?)。更长时间的静默,远处门闩的咔嗒声,一阵拖着脚走动的声音。

山鲁佐德热烘烘的脸从厚厚的白色浴巾的褶子里露了出来,出现在他的面前。

“看到没?”她说。“我告诉过你。”

双唇:上唇和下唇一样丰满。她棕色的眼睛,不偏不倚的注视,平直的双眉。

“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说。“我敢保证。”

她转过身,他跟上前去。她往左拐,他注视着他们三个一一退出,山鲁佐德真身和从镜中滑过影像。

基思留在L形走道的镜子前。

……“煞风景,可塑景,美景”。他和妈妈蒂娜一起度过多少时光,多少快乐的时光,在温痞汉堡连锁店、卡多马咖啡连锁店、装饰艺术风的牛奶饮品店里一起玩“煞风景,可塑景,美景”的游戏。

音乐盒旁边那两个人怎么样,妈妈?

男孩还是女孩?……呣。两个都是“可塑景”下。

他们对陌生人和过路人打分,更对熟人打分。有天下午,蒂娜在熨衣服,他先说的,蒂娜也予以肯定,维奥利特是“美景”——她配得上和尼古拉斯在一起。十一岁的基思说:

妈妈?我是不是“煞风景”?

不是的,亲爱的。她的头往后仰了一英寸。不是的,我的宝贝。你的脸是真正的脸,这就是你所拥有的,有的是特色。你是“可塑景”。“可塑景”上。

……好吧,我们来说一个女的。

哪个女的?

德维娜。

哦,“美景”。

呣。“美景”上。利特尔·乔恩太太呢?

事实上,他多多少少已经接受自己的丑陋了(学校操场上,别的孩子叫他鸡喙,他都忍辱答应了)。后来,出现了变化。必经的发育阶段过去了,变化出现了。他的脸变了。下颌,特别是下巴,变得开阔坚定了,上唇不再有之前笔尖似的僵硬,眼睛亮堂了眼距变宽了。后来他得出一条理论,会让他的余生一直不安:外貌取决于快乐与否。原本不情不愿一脸受伤的男孩突然开始快乐起来。这下,他的脸出现在意大利挂着水流、沾着水渍的镜子前,坚实,干爽,无可挑剔得令人愉快。年轻。他够快乐了。但他是不是足够快乐,可以受得了作为山鲁佐德的那种喜悦,并与之坦然共处?他还相信美貌是有点带传染性的,如果接触得够密切,时间够长。这条假设众人皆知,而他也赞同:他想要体验美貌——也被美貌正式认可。

基思在水龙头下洗了洗脸,然后走下楼去加入其他人。

带着寒意的、湿润的云在他们的上方、四周盘旋着——甚至还有他们的下方。一缕缕的灰色水气从山顶脱离开来,沿着山坡懒洋洋地滑落下来。它们像是仰面躺着,在山沟涵洞里休息,仿佛是累得筋疲力尽的魔仆。

基思还真的从其中一朵滑落的云朵中蹚过去。这朵云躺在围场前一个低露台上,比裹在厚厚的白色浴巾中的山鲁佐德大不了多少。在他的踩踏下,腾腾的水烟气搅动起来,变着形,随后又平息下来,手背搁在了眉毛上,像是长时间备受痛苦。

一个星期过去了,新来的人还没试一下挖成人工洞室的奥林匹亚游泳池。基思断定,看到姑娘们在下面的泳池里享受对他的心脏大有好处——特别是见到山鲁佐德。与此同时,《克拉丽莎》相当没劲。不过再没有其他没劲的事了。

“我时常希望,”丽丽在黑暗中说,“我时常……你知道,我想拿自己的一点聪明换一点美貌。”

他相信她这是真心话,也感同身受。可是,说奉承话毫无用处。丽丽太聪明了,无需告诉她,她很漂亮。他们达成一致意见的说法是这样的:她有后力发展。他说:

“那——那是老派的想法了。现在认为姑娘应当聪明,专注职业发展,并不完全取决于你能钓到怎样的丈夫。”

“你错了。外貌甚至更重要了。山鲁佐德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只丑小鸭。我不喜欢被比较。你没法儿懂,可是她在折磨我。”

丽丽以前告诉过他,女孩到了二十岁,如果会有什么美貌的话,就该展露出来了。而她希望,她的那份美貌正在来临之中。可是山鲁佐德的已经到了,就在这儿,新鲜到港。各式各样的奖励纷纷投向她——就像格莱美奖、托尼奖、艾美奖,还有金棕榈奖。基思说:

“你的美貌很快就会到来的。”

“没错,可是它现在在哪儿呢?”

“我们看一下,少一点聪明,多一点美貌。你说的和这句话有点像——你更喜欢哪样呢?是实际上蠢蠢的,看上去更聪明呢?还是看上去蠢蠢的,实际上更聪明?”

“我不想看上去聪明。我也不想看上去蠢蠢的。我想看上去漂漂亮亮的。”

他闲闲地说:“嗯,要是有选择,我想要更粗犷,更聪明。”

“更矮、更聪明,怎么样?”

“呃,不行。我已经够矮了,配不上山鲁佐德。她高高地在上方。我怎么可能开始呢?”

丽丽凑上来一点说:“很简单。我告诉你怎么做。”

这成了他们每晚行事前的前奏。而且相当有必要,至少有帮助,因为在意大利的丽丽,出于他不明了的原因,似乎失去了她性别上的另一面。她像是一个表亲或是家里的老朋友,从小青梅竹马一起玩,对他无所不知。“怎么做呢?”他说。

“晚上睡前在地板上玩纸牌时,你只要凑过去,开始吻她——脖颈、耳朵。她的颈前。然后,你知道她想炫耀棕色的上腹时,衬衣下摆打的那个松松的结?你可以拉一下,就全敞了开来。基思,你停止呼吸了。”

“没有,我只是想压住一个哈欠。说下去吧。那个结。”

“你拉一下,她的胸就会滚落在你的面前。然后她就会猛地拉起裙子,躺下来。还会弓起身,为了让你扯下她的裤子。然后她会做她那份子事,解开你的皮带。你可以站起来,她比你高一点没关系。因为她会跪在地上,你一点都不用担心。”

行事完毕后,她转过身去,说:“我想要漂亮一点。”

他抱着她。抓住丽丽别放了,他告诉自己。抓住和自己同一档次的。别——千万别——爱上山鲁佐德……没错,走中庸路线是最安全的,心满意足做个“可塑景”。那就是值得期盼的境界。可塑景。

“你知道的,丽丽,和你在一起时,我是我自己。和别人在一起,我像是在演戏。不对,是在装逼。而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我自己。”他说,“不用费劲做着我自己。”

“呣,可我不想做我自己。我想成为别人。”

“我爱你,丽丽。你给了我一切。”

“我也爱你。我至少有爱情……如今的女孩甚至更需要外貌了。你会明白的,”她说。然后她就睡着了。

4:鬼门关

嗯,有观光短途行(度假胜地,地中海上的渔村,某座废弃的庙宇,某处国家公园,鬼门关),有游访的客人,譬如现在这三人行:从达科他来的离婚女普兰蒂丝,她新近收养的女儿,孔秋塔,还有她们的朋友和助手多罗茜(大家都叫她多多)。我觉得,报出她们的生命数据来不太合适,但可以暴露一下最基本的生命数据:基思猜普兰蒂丝“大概五十岁”(也就是说,位于四十岁和六十岁之间),孔秋塔十二岁,多多二十七岁。此外,普兰蒂丝是个“可塑景”,孔秋塔是“美景”,而多多则是“煞风景”。小孔秋塔来自墨西哥的瓜达拉哈拉,穿着孝服——基思得知是为了她的父亲。

普兰蒂丝个子挺高,瘦骨嶙峋,正在等待祖母遗嘱的结果(她们的欧洲之行有一部分是要靠这张遗嘱的)。孔秋塔其实有一点胖(肚子鼓鼓的有一条弧线)。多多是一位受过训练的护士,胖得触目惊心。基思对多多的脑袋如此之小——或者说看上去如此之小,非常惊愕。她的脑袋几乎与她毫不相干,好比是冰山上的一只小茶杯。几位访客都睡在乌娜巨大的主房间里。

他不是个典型的二十岁的年轻人,是说基思。但有一方面他有典型的二十岁年轻人的想法:他觉得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无波无澜、静止不动的——只除了二十岁的年轻人。但连他也看得出三位访客的生活将要经历各种戏剧、各种变迁。当然其中与孔秋塔丧父相关。还有普兰蒂丝的遗产,以及她与父母、父亲众多的兄弟姐妹和她的三个兄弟、六个姐妹之间的种种争端和怨恨如何解决。甚至有一些和多多相关的悬念。多多的体态之丰腴,从总体趋势看并不是松松散散的,而是绷得紧紧地展开来,她的肉有着一种充足气的气球的抗力感。多多在这儿的这段时间,会不会真的炸开来?还是只会变得越来越胖、脸膛越来越红?这些真的是问题。

“要是太阳出来就好了,”山鲁佐德说,他们一起在厨房吃早饭。“因为胖子真的是特别喜欢游泳池。”

“真的?”基思说,“为什么?”

“因为被她们取代的那部分水的重量,让她们感觉自身轻了。”

“那可是不少水,”丽丽说,“我定不下是不是想看她穿泳衣的样子。想想她那可怜的膝盖。”

一阵静默,以示对多多膝盖的同情。然后,基思若有所思地说:

“我看着她时,感觉就像是看着一块郁闷的体积。”

“呣。你觉得这是因为腺体吗?”

“不是腺体,”丽丽说,“是食物。昨晚,你看到她吃鹅了?连来了三份。”

“孔秋塔也吃了不少。”

“不过,这让你想一想,对吧?我是说多多。”

“没错。”丽丽总结道,“这让你自己的烦恼相形见小。”

城堡里有帮佣服务,每天会从村子里来一队人。基思以前从来没有过时不时有帮佣侍奉左右的经历。

他的亲生父母都是仆佣阶层的。他的母亲是女仆,父亲是花匠。不管怎样,基思怀有左派对底层阶级的同情(和激烈的尼古拉斯相比,他温顺多了)。因此,很自然他和城堡里的帮佣建立了一种关系:见面时点头微笑以示致意,还令人惊奇地鞠躬(上身前倾的正式鞠躬),说上几个意大利语的词汇,与麦当娜、尤金尼奥关系尤其好。麦当娜整理所有的床铺,还做些其他的事;尤金尼奥是玫瑰和草坪的第二号主管。他们俩都差不多二十五岁光景,有时见到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们在开怀大笑。因此,基思开始琢磨爱情会不会降落在他们身上,一位是照看床铺的,一位是照看花草的。尤金尼奥也照看露台和水果的生长。

以前,他思考的方式透明简易。但现在,读的书多了,他明白仆佣的辛酸,开始慢慢滋生无助的愤怒。他希望自己没有承继这一点。他推理在仆佣生命的后期,等他们年老时,这些辛酸沉积凝固了。他的父母都没有活到年老……基思从小都被告知所有这些——他的出生——不是那么重要,不是那样的重要。有一段时间,他同意这一点。他碰巧一向都知道蒂娜不是他的母亲,卡尔也不是他的父亲。这些信息是他幼时的催眠曲。你是收养来的,我们很爱你,蒂娜轻轻地哼着说。至少哼了一年后,他才开始明白。出生不是非常重要的。他想着,要在孔秋塔北上之前,和她就此事说上一两句。

孔秋塔有两个毛绒玩具,帕蒂塔(鸭子)和可德里托(羊羔)。她非常喜欢填色。她已经十二岁了,还是很喜欢填色。我很想很想去填色(发音添色),午饭吃得差不多时她会这么说。我可以下饭桌(发音饭座)了吗?我很想很想去填色了。她会拿着填色本去图书室。海滨、汽车、公交车、女孩的衣服,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花朵。

他坐在东边花园最上端的圆石桌旁,丽丽走了过来。现在暖和了一点,但仍旧乌云密布,气压低得让人难受,天光预示着将至的雷雨。灰黄色的空气中,花香清晰可辨:茉莉花,风信子,还有水仙、水仙……基思还在思考着和山鲁佐德去鬼门关一路的事件,或者说无事件(他无以辨别)。他无以辨别。该去问谁呢?

“你从一本换到另一本了,”丽丽留意道。

“嗯,这是唯一看完一本书的办法。没有换《汤姆·琼斯》。《汤姆·琼斯》很不错。而且汤姆是我喜欢的那类人。”

“在哪个方面?”

“他是个混蛋。但《克拉丽莎》完全是个噩梦。你没法相信,丽丽,”他说(而且他碰巧决定要多爆些粗口)。“他要等上两千页才操她。”

“天哪。”

“可不是。”

“不过,说真的,听你说的。通常看一本小说,你会讨论这类事,嗯,诸如感受的程度。或是道德秩序的深度。现在,全是操。”

“不是全是操啊,丽丽。两千页了才操了一次。那可不是只有操。”

“没错,可是你说的全是这个啊。”

花园里没有毒蛇,但是不远处有苍蝇,那些模糊不清、斑斑点点的死亡——凑近一看,是戴着防毒面具、配有装甲的存活主义者。还有丝绸般的白色粉蝶。还有巨大的醉蜂,像是带着电共振的颤动着的圆球,撞上什么固体时,树干、雕像、花盆,嘣的弹了开去,同极相斥。丽丽说:

“差不多得等上两千页。具体什么时候?”

“呃,1750页。甚至等到了那时候,他也还得对她下药。你猜,她事后做了什么。羞愧至死。”

“这该是件难过的事。”

“不是那样。她出去唧唧呱呱地说她有多开心。我会,呃,在永恒的殿堂中……为他得到宽宥的福祉而欢欣鼓舞。她对此说得非常明白,上天的奖赏。”

“奖赏她被下了药操。”

“丽丽,那是强奸。事实上,她从一开始就幻想他干什么坏事。他们对强奸这事都兴奋得很。”她看着他,像是想听他说下去,于是,他又说道:“《汤姆·琼斯》里面女孩也会操。她们不是乡巴佬,就是贵妇。一个挤奶女工,或是一个颓废的宴会女主人。但‘克拉丽莎’是小资出身,所以她想要被操,只能是被下了药。”

“因为这样就不是她的错了。”

“是啊。她就可以宣称自己不想被操。不管怎么说,她没有坚持到两千页。这差不多都有百万字了,丽丽。你有没有坚持百万字?你假扮男孩那会儿?”

丽丽叹了口气说:“山鲁佐德一直和我在嘀咕,她觉得沮丧极了。”

“……怎么沮丧了呢?”

“性事上的。明显不过了。”

他点起一支烟,说:“她知道自己漂亮了吗?”

“知道了。而且她也知道了自己的乳头。万一你正好想问。”

“她怎么想的?”

“她觉得它们还过得去。但现在它们一碰就疼,让她格外的沮丧。”

“我挺同情她的。话说回来,再过一两章,提米就来了。”

“可能吧。她刚刚收到一封信。他没法儿离开耶路撒冷。她现在对他生气着呢。她对阿德里亚诺抱有很大的希望。”

“阿德里亚诺是谁?”

丽丽说:“你的话没说清楚。你的意思难道不是,阿德里亚诺这王八羔子是谁?”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歪了,丽丽。阿德里亚诺是谁?好吧,阿德里亚诺这王八羔子是谁?”

“嗯,不赖。你怒气冲冲地说,效果更好了。”丽丽很快尖声地笑了一下。“他是个臭名昭著的花花公子,还是个伯爵,或者有一天会成为伯爵。”

“意大利人个个是伯爵。”

“意大利人个个是穷伯爵。他是个有钱的伯爵。他和他爸一人一座城堡。”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昨天才明白,意大利到处都是城堡。我是说,每隔几百码就有。他们是不是有过,呃,有过很长一段时间诸侯纷争的时期?”

“没有特定的一段时期,”丽丽说。她正在看的一本书是《意大利简史》。“蛮夷之族不断地来侵略他们。等一下。”做事有条有理的丽丽看了一下她的笔记。“匈奴人,法兰克人,汪达尔人,西哥特人,哥特人,然后还有基思人。基思人是最坏的。”

“真的啊。我们什么时候见见阿德里亚诺?”

“这就是她需要的。一个和她一样出身的人。去鬼门关一路刺激吧?”丽丽说。

在菲亚特的后座上,他坐在普兰蒂丝和山鲁佐德的中间——丽丽坐在另外一辆漂亮的红色敞篷车里,和乌娜、孔秋塔在一起。在后座上时,普兰蒂丝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纹丝不动。但每到一处转弯,山鲁佐德往他这边晃过来,倒在他身上。雨下得很大,他们在鬼门关做的所有事,就是开车穿过后,伸出头去看一眼。而基思则忙着照看一群纷至沓来的感官印象:他像是蒙泰勒镇上的年轻人,他的每个腺体每种荷尔蒙就是一个雅科波、一个乔万尼、一个朱塞佩。她的手臂和大腿挤过来压在他的手臂和大腿上。她的带着芬芳的金发有那么一刻就堆在他的胸上。这是司空见惯的么?这是不是别有意味?嘿,普兰蒂丝,他想说,你活到这把年纪了。这都算是什么意思啊?看,山鲁佐德不断地……

“挺好的,”他说,“非常曲折可怕。”

“呣,可怕,肯定的了,有多多挤在前座。”

“而且总是在悬崖的那一侧——不消多说了。”

“天啊,你一定是吓坏了。”

在车子里,基思一直告诉自己,山鲁佐德只是处于半睡状态中。但就在他们折回前的一两分钟内,她确实——把脑袋信赖地靠在了他的肩上。然后,她猛然坐了起来,咳嗽了一下,一脸无法读懂的粲然微笑,透过睫毛看着他……之后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她的手臂压着他的手臂,她的大腿压着他的大腿。丽丽,你怎么认为呢?啊哈,你应该看看那天她在卫生间的样子。又忘记上锁了,丽丽。她就穿着蓝色牛仔裤,戴着文胸。她想告诉我什么吗?或许她思考的方式还没有和她外貌变形的程度吻合。在全身镜里,有时候她看到的仍旧是那个小耗子似的慈善家,穿着实用的鞋子,戴着眼镜。而不是一匹穿着蓝色牛仔裤、戴着镶有一圈极细蓝边白色文胸的天马。他说:

“维特克似乎一直和侧向右边的方向盘搏斗。”

“那就是我为什么上了乌娜的车。你们那辆车的右前轮胎完全瘪了。”

“我一直在想,车子马上就会撑不住侧翻了。你们去鬼门关这一路怎么样?”

“还好吧。孔秋塔在睡觉,车顶在漏雨。”

他闭上眼睛。蛮横的蜜蜂撞了开去,嗞嗞响着。他坐了起来。石桌上一只蹲伏的苍蝇盯着他。他把它挥开,但它又飞回来,蹲伏在那儿,盯着。给它一个骷髅头的记号……在这件和山鲁佐德相关的事上,基思认为蝴蝶站在他这边。蝴蝶:聚会上的玩具,玩偶尺寸的扇子,小手绢——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颤颤抖抖的梦想家。

基思很明白他是会死的,这对一个二十岁的人来说非同寻常(该认识源自他特殊的背景)。不仅仅如此,他还知道当死亡这一过程开始时,唯一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是,和女人处得怎么样。等他躺在床上等待死亡降临时,男人会忆起往昔,搜寻旧爱。我觉得,这一点确实如此。大画面基思把握得很好,但眼下的情形,当即的过程——基思的眼光却很不可靠。

“天哪,这儿什么都有,”基思说。他指的是图书室。从书架上抽出《帕米拉》(副题:美德有报),和《克拉丽莎》是同个作者,还有一本《夏米拉》,和《汤姆·琼斯》是同个作者。《夏米拉》是对《帕米拉》的戏仿批评,意在揭露它虚假的虔信、锱铢必较的庸俗以及无以升华的淫荡[18]。

“看来,普兰蒂丝有钱了,”他说,“还是说,比以前更有钱了。”

“比以前更有钱了,我想,”孔秋塔说。

她从桌前站起身,走到窗边立着。她腹部很有型的弧度被罩在难看的宽腰黑丧服下。她用异常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想找到玫瑰精确的颜色。”

精刮的扬色……他说:“你们是怎么从美国过来的,孔秋塔?我是说坐船坐飞机。飞机?什么舱?”

“普兰蒂丝坐在前头。我们坐在后面。”

“多多怎么办呢?我想着吃饭时候,要用餐盘和搁板。”

十二岁的女孩回到桌前,拿起一支紫红色、一支紫色的铅笔,说:“她把座椅尽可能地往后倒,然后,”——她伸直手作了个V字形——“用杂志填满空当,把餐盘放在上面。”

杂叽……基思很想着把这一点传给丽丽听(胖子如何应付飞机旅行),但不像以前那般急切了。他仍旧亏欠了丽丽很多。他很善于感恩。他相信,这是他的情商才能。这下他坐着时,对屁股下面的椅子、面前的书都很感恩。感恩,且会惊喜。他对手中的圆珠笔感恩,对笔上的套子则觉得小小惊喜。孔秋塔说:

“她什么都吃,连所有的黄油也吃得精光。”

他一直都想说,这下说了出来:“明天你走时,我不一定会见到你。你知道吗,我是收养的?被收养——这没什么。”

她的脑袋没有动,但虹膜移开了页面。他马上觉得羞愧极了,因为他意识到,被收养这事(作为生命小小的负担)在孔秋塔的烦恼列表上不是排得很高。她说:

“这没什么。”

“我是说,将来的日子。”他注视了她一会儿,如朗月般光洁的前额,暗红的脸颊。“我是说,将来的日子。你父母去世,我觉得很遗憾。再见了。”

“再会。再会了。我想我们会回来的。”

妈不在,爹不在,我们做做小坏事。小便便,大便便,小肚皮,大屁屁,小裤裤。1935年时,他妈妈和她的姐妹们以前这么唱的(她告诉他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基思说,“我对伊斯兰的天才一点都不陌生。他们是地球上最漂亮的人物了,你同意吧?”

“我同意的。所有以弯月作标志的伊斯兰都是。”

他和维特克正在朝西的落日露台上下象棋。维特克告诉他爱上阿门的种种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不该做的条条框框远远超过该做的。基思说:

“我,和两个穆斯林姑娘约会过。阿什拉芙,还有小个子的迪尔卡什。”

“哪个国家的?或许你根本分不清。”

“阿什拉芙是伊朗的,迪尔卡什是巴基斯坦的。阿什拉芙棒极了。她喜欢喝上一杯,第一个晚上就上了床。迪尔卡什完全不是那样儿。”

“这么说来,阿什拉芙是个该做的,而迪尔卡什是个不该做的。”

“是的,和迪尔卡什没做。”基思在椅子里扭了一下身子。事实上是他对迪尔卡什觉得内疚。“我从来没问过尼古拉斯,但还是没琢磨出来,所以问问你吧。”

其实维特克和尼古拉斯非常相像。他们说话都是用完整的句子——甚至是完整的段落。他们俩都无所不知。乍一看,你会觉得外表他们也不是全然不像。作为一名在英国的寄宿男校待过好多年的学生,尼古拉斯很自然有过他的同性恋阶段。不过现在,尼古拉斯有了政治决心:至少是政治家称作钢铁意志的气质。而这一点维特克没有。他穿着肘部打补丁的便服,戴着厚镜片的眼镜。基思说:

“阿什拉芙,迪尔卡什。伊朗,巴基斯坦——有什么区别?我是说,都是阿拉伯人。对吧?不对,等等。阿什拉芙是阿拉伯人。”

“不对,阿什拉芙也不是阿拉伯人。她是波斯人。区别在于,基思,”维特克说道,“伊朗是个腐朽的君主制国家,而巴基斯坦是个伊斯兰共和国。至少名义上如此。再来点葡萄酒。哦,对不起。你不喝,是吧?”

“我喝一点。接着说下去……去迪尔卡什家,她父母晚上是喝汽水的。你能相信吗。一个成年男人和女人,晚上,喝汽水。阿门喝酒吗?”

“喝酒?对他来说,这简直——喔,难以置信的粗鄙。但反过来,他抽大麻。”

“阿什拉芙棒极了,但和迪尔卡什一起,我从来没……”基思停顿了一下。“眼下,这算是哪出戏?”他点了一支烟说,“阿门和山鲁佐德的双乳?”

“阿门,”维特克说,他的脸低低地压在棋盘上。“要比我更是个弯男。远远超过我。”

“这么说,有程度高低之别。嗯,这有道理。当然有程度高低。”

“当然有。阿门非常的弯男。因此,对山鲁佐德的双乳这一事上,他觉得问题很严重。”

“我再也没见到他了。”

“我也见不到他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糟。”

“健身。”

“健身。”

“太瘦了。”

“太胖了。大概到周一下午之前,他都太瘦了。这下他太胖了。”

大多时候,维特克和他们一起吃饭,但他不住在城堡里。他和阿门住在山坡下的一幢现代公寓里。基思想到阿门,十八岁,缺了一颗上切牙,有种海盗的帅气。毛茸茸的睫毛卷过来又卷过去,像是闺房里的拖鞋。基思不想这么说——但他挺喜欢阿门的。每次见到他,都觉得胸口一阵紧压感。虽然和山鲁佐德的存在带来的阿尔卑斯山般的持续紧压感无法相比,但是感觉是不容置疑的。基思说:

“他的肤色好看极了。还有那些肌肉,看上去像是穿了一件盔甲。金色的盔甲。丽丽觉得自己还不够瘦。婴儿肥。六个月前,她经历了一场婴儿肥极度焦虑感。”

“她应该过来。阿门把整个楼上都变成了矫形外科室。所有那些挂在钢索上的加重块。身上有几块地方他不喜欢。他对这几块地方简直怒不可遏。”

“哪几块?”

“是他天杀的前臂,天杀的小腿。事关比例。他很有艺术素养,比例很重要。比例协调。”

“这是他和山鲁佐德的双乳有争执的原因?比例协调?”

“不是,比这还更基本一点。”

他们坐在对面山的阴影中。头顶上及远处,云朵找出哥特色的灰暗色彩和各种夸张滑稽的图形,准备好下一场大雷雨——这场雨已经等了很久了。维特克说:

“这就像蒙泰勒镇上酒吧里那些合不上嘴巴的乡巴佬。甚至还更极端。基思,阿门是在撒哈拉沙漠长大的。他习惯看到的女人都像是保龄球。然后,某天下午,他下了泳池,上来呼吸一下,看到一个六英尺高的金发美女。光着上身。那两个,直瞪瞪朝下盯着他。是说山鲁佐德的双乳。”

这么说来是真的,基思心想。“光着上身,”他压住反胃说,“你开玩笑吧。我以为丽丽只是逗我玩。”

“不是的,山鲁佐德下了泳池,光着上身。那是自然界的本真状态,可是,对于阿门,这就成了困扰他的坏事。”

“呣,我试着从他的角度看看那两个。”

“这有点复杂。他有艺术素养,因此有点复杂。有时候,他说它们像是个叫做女性的可怕的雕像。不是石雕——是金属的。听听这个,有时候他说它们属于一个厚玻璃瓶子,待在实验室的后间里,和所有其他畸形怪异的东西待在一起。”

“那可真的是——真是难对付的弯男……对我,我想我会泰泰然然接受的。我想我对双乳认识得很清楚。我奶娃娃的时候是用瓶子喂的,没经过裸胸的阶段。”

粗大的雨珠开始这儿一滴那儿一滴地落了下来。

“要是我们都看起来像保龄球,或者是喜欢保龄球,”维特克说,“可能会少点麻烦。阿门的姐姐,如阿,她可一点都不胖,我觉得她不胖,可是……她看起来像——那个史蒂夫·麦柯奎恩主演的恐怖片叫什么名字来着?噢,对了,《变形怪体》。”

六十四格棋盘上的三十二枚棋子,现在两边只剩下各七枚了。

“打平手?”基思说,“给阿门提个建议。下次见到山鲁佐德的双乳的时候,他假装那是屁股好了。你的身上有哪个部分阿门不喜欢呢?”

“他哪儿都不喜欢。我都三十一岁了。你们这帮人都还是孩子。太大,太小,太这个,太那个。你们什么时候会对自己的身体满意呢?”

晚饭后,他和山鲁佐德在某个偏远房间(猎具室,墙上挂着驼鹿的头,交叉摆放的短剑,壁炉两侧各放了一个大炮的小模型)的厚地毯上玩了一个小时的纸牌。那天晚上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和她母亲交流,他现在的视角(山鲁佐德手中的牌呈扇形,离他的下巴六英寸)可以看明白青春是什么。她的其实要比乌娜的窄,但上面的皮肤却是饱满而丰润,而且还具有一种自我放大的特质,她的皮肤——青春丰润的外皮……他们一起大笑了几次,她的脸上还好几次展开大大的笑容。而且她还不时满脸笑意地看着他。快到半夜时分,他们才就着灯笼的光爬上塔楼。

“我是山鲁佐德,”丽丽在黑夜中说,“躺在这儿的是山鲁佐德。但她被下了药。她完全任你摆布。被下了药后,她无力抵抗。”

“什么样的药?”

“她没法说话。她无力抵抗。把你最坏的招术使出来吧!”

事后丽丽说:

“不要出去。靠在窗边,探出身去。”

他探出身去,抽着烟。星星无踪、蝉声哑寂的夜……十七年前的这一刻,1953年7月15日,家人允许他去看父母卧室里的陌生人。卡尔已经在了,助产士正在收拾东西,枕头上他母亲一脸湿湿的红润,透着英明之气。基思当时还不到四岁。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靠近了摇篮——不对,在他的印象中,不是婴儿床也不是婴儿篮,而是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已被确认是婴儿的生物,顶着一头厚厚的、湿漉漉的长到胸部的金发,温暖的脸颊,睡梦中挂着一个无所不知的微笑。之前他见过一两个新生的婴儿,而且对婴儿的长相,他也没有什么幻想,因此这是个错误的记忆(或许他一直都这么认为的)。在后来的日子里等候着她的方方面面和岁月光环,美化了或说是恢复了错误的记忆。可是,在这一刻(探身窗外,边抽烟边思考),他决定这一不可能的情景——他已经成形的妹妹,是他处在幻觉状态中,亲眼所见。他顿时就爱上了她,要保护她。

没有星星,也没有鸣蝉。只有四分之一的月,以等待盈满的角度,仰面躺着,像是一个准备好吮吸奶瓶或者母乳的婴儿。

“我们的雷暴雨在哪儿呢?”他回到床上时,丽丽说道。

基思躺了下去。丽丽对他,也像是个领养妹妹……他想,在此,一切都会决定下来。在意大利的城堡,一切都会决定下来。就在一开始,他提着包爬上塔楼时,和山鲁佐德隔着三个台阶(滚动的棕色中露出的那一弯白色),他强烈地感觉到他的性喜好还会改变。有一阵子,他担心得很:他可能会变成弯男,被阿门迷倒;他可能会喜欢上围场前草地上某只漂亮一些的母羊;至少他也得会变态地喜欢乌娜、孔秋塔,甚或是多多!……这是我青年时代的高潮,他想。在此,一切都会决定下来。

过了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它来了。业余的,尖细的,像哑剧中的枪声。几乎可以看得见穿着礼服大衣的大胡子恶棍,他的短枪周围松垂的烟圈散了开来。业余的——而且像是从石器时代传来的响声。

“你?”丽丽突然说道。

“是的,”他说,“我。”

“呣。明天,你所有的梦想都会实现。”

“为什么呢?”

“暴雨之后。我们露一下自己。她。下面的游泳池旁。”

第一场 幕间休息

要等到1976年,“为我十年”才被称作“为我十年”。1970的夏天,进入这十年才不过六个月,但他们都很确定七十年代将是“自我十年”。这是因为所有的年代都成了“为我十年”。从来没有过可称为“为你十年”的时代:语言层面上说,“为你十年”(倒退到封建王朝的黑夜)应该是叫“为汝年代”。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可能是最后一个“我们十年”。直到1970前的其他年代,都是不可辩驳的“为他十年”。因此,“为我十年”是“为我十年”,错不了——自我迷恋出现了新的强度。不过,“为我十年”同时也是不可置疑的“为她十年”。

都是安排好的,都是历史的安排——专门为了基思安排的。或者说,他有时是这么感觉的。所有的安排都是考虑基思的。

1945年后,穷人中(根据某位杰出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的理论)的女人出去工作了。直白地说,那是因为孩子们不再出去工作了。之后是高等教育,大学中的女生翻了倍,从原来的四分之一增加到一半。而且,千万别忘了基思的需求:抗生素(1955),避孕药(1960),《同工同酬法》(1963),《民权法》(1964),全国妇女组织(1966),“阴道高潮之迷思”(1968),全国堕胎权利行动联盟(1969)。《女宦官》(爱情和浪漫是幻觉),《女性地位》(小家庭是消费主义的骗局),《性政治》(无底的不安全感驱动男人统治的欲望),《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如何解放卧室),这些书都出现在1970年,一本接着一本,时机再好不过了。它正正式式地来临了,而且专为基思而来。

直到2003年,1970年这一年才赶上了他。

那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他才刚刚以极不寻常的方式邂逅了他的第一任妻子。邂逅完了后,基思的当即反应是给他的第二任妻子打电话,把整件事告诉他(他的第二任妻子觉得简直是太令人愤慨了)。到了家后,他又对第三任妻子更详细地说了一遍。他的第三任妻子一向都傻傻地开心,觉得这事儿滑稽极了。

“你怎么会笑呢?这意味着我这一辈子都毫无意义。”

“不对,这只是意味着你的第一次婚姻毫无意义。”

基思低头看了看手背。“我的第二次婚姻看起来也不是明智之举。突然觉得。感情受挫填空白真是会犯错啊。”

“呣。可是,你不能这么说啊。想想两个男孩,想想纳特和格斯。”

“那倒是。”

“那你的第三次婚姻怎么样?”

“看起来挺不错的。全靠了你,亲爱的。但当年,我只是……现在我想起来感觉甚至更糟了。是我的想法。”

门铃响了。“是西尔维亚,”她说(指的是她的已长大成人的女儿)。“想想光明面。你应该感谢上帝,至少和那个老泼妇没有孩子。”

从前,有个漂亮的姑娘,叫“爱可”。她爱上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有一天,他出门打猎,和同伴们失散了。他向他们呼唤着:你们在哪儿?我在这儿。爱可,小心地隔了一段距离看着他,应答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我待在原地,他说。你过来找我吧。

过来找我吧。找我吧。找我吧。

待在那儿!

待在那儿!她流着泪说。待在那儿,待在那儿,待在那儿。

他停了下来,留心听着。我们半道见吧。来吧。

来吧,她说。来吧,来吧,来吧。

我们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写道:

出色的时装设计师——那一帮出了名没有分析头脑的家伙——有时候能比专业预测师更能够预见到未来的模样。这一现象是历史上最无解的问题之一;对文化史学者来说,则是最关键的问题之一。

那么,就目前讨论的年代而言,时装界发表了怎么样的评论呢?为了这次意大利之行,基思小心地把他不怎么大的衣柜标准化了一下:牛仔裤、衬衫、T恤衫以及唯一的一套西服。但你要是在春天看到他,他和肯里克在国王路上晃来晃去。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脚上是一双高跟蛇皮靴,大摆喇叭裤,抓钩一般大的皮带,佩斯利花纹的衬衣,带金色肩章的紧身短上衣,一条脏兮兮的丝巾在脖子上打了个结。

姑娘们怎么样呢?我们拿山鲁佐德举个例子:不算太夸张的细带凉鞋(中细跟),接下来是一大片裸露的棕色小腿和大腿,两条坚实的花梗往上,往上一点,再往上,再继续往上,直到再上无可上的一刻(这过程中的悬念任谁都会要了他的命)出现了花冠。花冠的形状是一条夏天穿的浅色裙子,比表带宽不了多少;接下来,诱人地从髋骨低低地开始,又是一片棕色(肚脐周围温润的凹面),尽头是透明上衣的褶子,最后是无所支撑的双乳间的沟壑。

大致总结一下:男孩穿得像小丑,因为他们急切地(而且也是正确地)把属于他们三分之一的地位无条件地拱手相让了。而姑娘呢?这个——所有这些袒露——是不是想给权力转移的苦药裹上一层糖霜?不是,因为不管怎样,她们都会得到权力的。是不是一种表达感谢的形式呢?或许是吧,不管怎样,她们都是会得到权力的。现在他的看法是,袒露就是袒露,并非是女性权力的展露,不全然是,袒露的是女性之广、之大。

基思的书房,或称作工作室,在花园另一头。他站在水槽边,照料着手背上的伤口。三月初受的伤,指关节撞上了砖墙,不怎么重。伤口已经结了第三次痂了,但他还在照料伤口,轻轻地点一点,吹一吹,珍爱着它——他那可怜的手。这些小伤口就像小宠物或是小盆栽,你突然得照料它们,要喂食,要带出门遛,或者要浇水。

人过了半百,人体上的那层保护膜,皮肤,开始变薄了,而世界四处都是刀锋和尖刺。有这么一两年,你的双手像是学童的膝盖,时不时都有破皮和小伤口。然后,你学会了保护自己。这便是接下来你一直会做的事,直到临近生命终点,你其他什么都不做——只是保护你自己。而在这学习过程中,一把门钥匙就是一枚钉子,信箱上铁皮盖就是一把切肉刀,连空气都充满了刀锋和尖刺。

2003年4月10日,基思在咖啡馆里看报纸。巴格达攻陷了。这场在伊斯兰和基督教之间的新战争:基思不变的幼稚想法(来自他身上那个被挫败的诗人)是,我们以前处得很好啊,信徒和异教徒……这不真的是两种不同宗教、不同国家之间的战争。这是不同世纪间的战争。未来的历史学者会怎么称呼这场战争呢?可能是时间战争,或者是时钟战争。

刚刚被废黜的政权的秘密警察组织叫做“吉哈兹·阿尔—哈宁”。这个组织包括行刑部队——工作人员都精通痛苦之术。可是,“吉哈兹·阿尔—哈宁”的意思是渴望的工具。这个词他唯一能理解的意思是用来描述人体。

在意大利的城堡里,另有一种伤口将要来临了。那是行刑带来的感官刺激的另一极端:她那带来至乐的钳子,她的双唇,她的指尖。过后留下的是什么呢?她的镣铐,她的铁烙。

变化已经到来了,就在他们的四周。年轻人,他们该怎么办呢?翻天覆地的变化、权力的重新布局:这就是他们开始和其他千千万万人一起感受到的,大家都摸索着前行。这是一场革命。我们都知道,革命时会发生什么。

你看到,有什么消失了,有什么留下来了,有什么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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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璃五岁那年第一眼看到他,说了一句很要脸的话:哥哥你这么好看,我可不可以娶你啊!我肯定会对你很好!哎,如果重来过,她肯定不会再说这一句话!多年以后……“乖宝贝儿,不是说会对我很好吗?你已经把我娶到手了,想后悔了吗?”邪魅的双眼带着小孩子才有的委屈,让乔璃没有理由拒绝!第二天,乔璃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顾寒时,老娘他妈的不干了,离婚!”顾寒时醒过来,在乔璃的耳畔说:“乖宝贝儿,嗯,是我昨天晚上没有照顾好你吗,没有关系,为夫一定满足你,不辜负你!”乔璃在床上石化着,不是说他喜欢男人吗?不是说他不举吗?不是说他有喜欢的人吗?不是说不喜欢我吗?顾老狐狸:我是说过不喜欢你,但是我没有说过不爱你!知道了!谁告诉她的,老娘肯定不打死他!……(本文甜宠、宠、宠、宠…重要的事情说三次,大狐狸和小狐狸的爱情角逐,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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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你的执着,降生在这个世界,不求相伴一生,但求曾经拥有。梦里的呼唤,让我获得了重生,对不起,手冢国光,对你的爱早已无法自拔。本文主网王,黑篮客串,依依的处女作,有不足之处还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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