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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去到他的花园里见他,众所周知死亡与存在并不冲突。自从他被斩下头颅之后,他就已经完成了他所背负的使命,那天结束战争之后我对他说,去吧,这里已经不再需要你了。我想他也许可以环游这个世界,看看我创造的海与山脉吧,虽然并不是为他所造,但他没有。从那之后他成了一个隐居者,我想修身养性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他能有一副好一点的脾气,就不会那么使人讨厌,他会获得怜悯的。这座塔有一百层,连接了大海与大地,上面是大海,下面是大地。他的花园在第五十层,有时候黄昏之海涨潮,水珠就淋在他的花上。我赐予他白色的百合花和茉莉,但他一向不喜欢白色,第一年鲜花都还热烈地开放,之后就一年比一年衰败了,野草和荆棘乘虚而入,他倒喜欢这种长橙红色果实的野草和粗壮如手臂的荆棘胜过我赐予的花。我劝他:“这个世界里长满荆棘的花园有一个就够了。”他赤脚踩在野草上,果实被他踩在脚下,橙色的果皮包裹的血红色汁水溅到他的小腿,他似乎从这样的行为里获得了快乐。

我倒是希望在一切结束后,他真的有在这里好好地修身养性,为他以前犯下的暴行悔过。但我又想,如果等一会我见到他,他痛哭流涕地抱着我的大腿告诉我他认识到了以前犯下的错误,希望能获得谅解和怜悯,我一定会想“他在说谎”。就像是,我对于谋划他的死亡这件事不会感到愧怍,他也不会对他所造成的死亡产生同情,尽管在我眼里他与被他屠杀的种族别无二致,但是他是绝对不会这样看的。

荆棘与野草,似乎较以往更为旺盛,我赐予的花,可怜兮兮地在夹缝中盛开。藤蔓的触须从拱门上垂下,我拨开的时候这些牲畜割伤我的手。凉亭颓败,秋千已经损毁,想来他也不会喜欢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虽然他看上去还完完全全是个柔弱少年的模样。他坐在他的石制长椅上,荆棘如同被驯化的宠物,为他留出一片空地。他抬起头,看到我,我希望我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他能够好好说,但是他一如既往地不会如我所愿。他抬头看到我,惊讶一下后,露出满面笑容,说道:“戴安娜已经开始崩坏了,你知道的。”

他永远是那种能从他人的悲剧中榨出快乐的人,尤其是他的老对手戴安娜的悲剧,格外使他快乐,而且戴安娜的悲剧竟然是将她视若己出的我带来的,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精彩的剧本了。我当然知道,不然我也不会来见他,看着他居然能够怡然自得置身事外地欣赏现在正在他脚下这个世界发生的惨剧,我找到了一个同党。要我现在在这个世界中找一个同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个世界正在崩坏,植物枯萎,动物死亡,建筑腐朽倒塌瓦解,居民也面临着危机。他们先是开始健忘,行动迟缓,思维停滞,终于有一天,越来越慢的思想和身体停了下来,陷入昏睡,在昏睡之中的人,一开始只是出现了皮肤干燥起皮,然后出现了细小到难以发现的裂隙,从四肢开始,裂隙逐渐扩大变密,肉体变得十分脆弱,一碰即碎,最后变成一些细小的碎屑,最后整个人都化作尘土。

能够在这样的灾难面前保持置身事外的态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不一样,他是生而为死的人,他从出生起就注定要作恶多端,引起公愤,然后被正义的主角和她的同伴们斩下头颅,悬首示众。曾经人群为他的死亡欢呼,现在轮到他为人群的死亡欢呼了。

但似乎他并没有这么高兴,他赤着脚坐在他的花园里,荆棘避开他。他对我大声叹气:“无趣呀!无趣呀!在你不在的时候,我暂时决定欣赏野草荆棘与花的斗争,你的鲜花都很快被征服奴役了,毫无悬念。他们?你问我他们?哈,我对他们不感兴趣,是死是活是存在或消亡都与我无关。”他指了指他的脚下,花园之下,高塔之下,是城镇,是国家,是我为他创造的国度,为了符合他曾经的帝王形象。在这场崩坏之中,他们当然也不能幸免于难,城镇已经损毁小半,冬眠中的居民在睡梦中迎来毫无痛苦的死亡。但他,他们曾经的君主在这里,在他的花园里,跺着脚喊“无趣!”

他似乎甚少将自己也归纳于这个世界,但此时此刻他确实似乎没有受到世界崩坏的影响,甚至他的花园也没有。野草荆棘们放肆奸笑,百合和茉莉畏畏缩缩瑟瑟发抖,我抚摸他的头发,柔软的,白色的头发,他眯起眼享受我手心的温度,然后睁大眼睛盯着我。

“你感到无趣,那我给你讲一点有趣的故事。”我这样说,“你知道这个世界的崩坏是为什么吗?”

“大概是跟你有关了,除了你,没有人能对这里产生如此大的影响。怎么?你觉得戴安娜不够格了,从名字到人设都透露出一股二十年前十几岁小女孩白日梦的味道,决定要将这里敲碎重造吗?”

“如果我决定如此,崩坏不会来得如此缓慢,悄无声息。对我来说,如果我下定决心要将这里覆灭重归于零,只是一瞬间的事。”我伸出手,手心向上,然后转动手腕,又将手心覆下,“戴安娜将永远是戴安娜,曾经与我的心一同闪闪发光,可惜我随着我的心不再发光,我对她失去了兴趣,然后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在这一次之前,我有很久很久没有来到这里了,事实上,我不是没有来到这里,我是完完全全忘记了它。”

“所以崩坏发生了?”

“这个世界维持运转,依靠的是我的热情,我的热情耗尽了,就像是被抽走了地基的建筑,它的一切就都开始崩塌。”我看了他一眼,加上一句,“包括你。”

他低下头,捂住嘴,身体开始颤抖,接着他捧腹大笑,他笑得停不下来,前仰后合,不断拭去溢出的眼泪,他抓着我的手臂,在笑声的间隙中抽着气大声说道:“这可、这可真是有趣!”我耐心地等他情绪平复下来,他依靠在长满青苔的石墙上,面带笑容仍旧在回味着这个过于好笑的笑话。

“所以,你现在回来是想阻止崩坏?”

“不,我无法阻止。”

他看向我,睁大眼睛露出惊讶的神色。在他的眼里,我是全能的,不受这个世界通用规则的束缚,从空白之中抬手创造国家,移动一片大陆就如同移动我的一根手指,我是神明。可惜的是,这次我无能为力,就像是人使劲拉扯自己的头发也无法升空一样,当我的心开始黯淡,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失去光彩,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义,我要怎么阻止自己持续产生这样的想法呢?每当我来到这里,手持自己早已画好的蓝图,却觉得自己如此疲惫,没有接着创造的动力。我停留在空中,扫视这个世界,已经完成的部分,未完成的部分,要继续创造困难重重,要放弃却轻而易举。我只是觉得很可惜,毕竟我确实曾经注入了大量的心血和时间。

世界崩坏,万物消逝化作尘埃在上空形成雾霾,遮天蔽日。在我停滞之后,我这样的想法在暗中萌芽,尽管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我有意或无意地选择遗忘,仿佛我不打开那个夹着厚厚的曾经呕心沥血画出的草稿的文件夹,我就不会感到愧怍,对过去那个满怀期待的我的愧怍。那个时候的我说:“我要创造一个宏伟的世界。”逃避中滋生消极,消极使我自我厌弃,自我厌弃让我对重新开始继续创作失去信心,于是我躲进更进一步的逃避,恶性循环。当我惊觉事态急剧恶化,再次来到这里时,看到的正是这样千疮百孔的画面。

一些人在哭喊,一些人连流泪的气力都没有了,我第一反应是要拯救他们,我抬起了手,只要我继续,继续创造,这个世界就不会消失。但是我抬起手后,停了下来,想了一会,扪心自问:我接下来要创造什么?我的胸腔里空空荡荡,没有回音。

曾经的我,先创造这个世界,再创造这个世界里的居民,在此的所有人,都是这个世界服务,为我的创作服务。如果我创造是因为怜悯他们,而非出自我本身的冲动,这是本末倒置,即使创造出来的东西也是相当无趣的垃圾,这一点我在其他地方早有反复的验证。我放下了手,倾听他们的哭喊,然后哭喊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我来此与这个世界告别。”我说。

“这个世界最终会变成一片灰烬吗?”

“也许吧。”我说,“除非有一天我突然又燃起热情,或者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空闲想找点事情做,谁知道呢?”

他走过来,将头靠在我的胸口,他雪白的头发,他柔软的皮肉,他金色的眼睛,他漂亮的五官,他是我创造的生命,他完完全全属于我。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算是一个未完成品,我还没有赐予他名字,还没有决定他的父母是谁,童年是什么样子,但他依然如此美好。即使此时此刻,他的眼里竟也没有悲伤和恐惧,他微笑地牵起我的手,说:“在毁灭世界这一事业上,现在你可算是我的同僚。”

这个反派,为了增加游戏难度,我赋予了他“全知”的设定,允许他与我共享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他从出生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处于“非正义”的一面,无论他如何挣扎,最终都走向同一个被早已确定的结局。他看到了我,质问我,而我微笑,一个故事既然有主角当然会有反派,既然我站在主角这一边,会被反派怨恨也理所当然。然而很快的,他停止了愤恨和埋怨,洞悉了我的强大之后,他从心底产生了憧憬和崇拜,于此同时,他也将其他同世界的居民不再看做生命,而是与这个世界的花草树木飞鸟走兽一起看做了“作品”。虽然这个世界不是为他所造,他却是最为充分地享受了它的人。“这个世间只有一位神明,我甘愿做你的信徒,对你所赐予的一切都甘之如饴!”

“那命运呢?你也接受了你必将死亡的命运吗?”

当时我这样追问他,而他给了我一个令我满意地回答,现在我也追问他:“你不害怕消失吗?”

他抬起眼睛看我,不同于他的同族,他的瞳孔是金色,早晨阳光下水光粼粼的黄昏之海,他说:“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不会消失。这个世界崩坏之后,答应我,不必感到愧疚,只是偶尔想想我的模样,好吗?”

只可惜我恐怕不能答应他,我自知无力回天而放弃了拯救这个世界,感到遗憾是必然的,我又要用遗忘来逃避了。可是他现在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期待着我的回应,我很难将我真实的想法说出口,我保持了沉默。他懂了,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说道:“好吧,那你就别再想起我,就别再感到难过。”

在寂静的,颓败的花园里,荆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蔓延。大海涨潮,但雨水还没落在地上就被蒸发,土地龟裂,在这没有塔尖的高塔之上,脚下人民的惨剧是非常遥远的事情。我不知道他们在绝望之中祈祷的对象是谁,旧的神明早已经被新的神明斩下头颅,新的神明自身也已陨落,真正的神明他们不知晓其存在。在如同撞上玻璃墙的苍蝇一般慌乱毫无头绪的挣扎中,他们也会向那个曾经欢呼过他的死亡的旧神求救吗?在求救没有得到回应时,他们会像对待旧神一样咒骂新的神明吗?

他们新的神明,戴安娜已经陨落了。事实上,作为这个世界的主体,她是最早开始崩坏的人,好在她的崩坏进度缓慢,虽然早已陷入昏睡,但是肢体还是完整,五官也算是清晰。

是先有的戴安娜才有的这个世界,自她呱呱坠地,这个世界才开始运转。我的主角的使命是复仇与弑神,我想在她艰难困苦步履维艰的征途上,恐怕很少有闲情逸致去欣赏风景,自然也不会意识到,是因为她要爬上一座山峰,才有此处山脉隆起;因为她要跨过河川,才有水流奔涌;因为她要弑神,才有了“神明”,才有了我现在面前的这位,这位给她带来了太多悲剧和灾难的“神明”。

他经常,暗中嘲笑戴安娜的愚昧,同时也非常嫉恨她得到了我的偏爱。我不允许他向其他人揭露这个世界的本质,包括戴安娜,但是他依然常常对我的主角说一些暧昧不清的话,并且在这之后肆意嘲弄她的不解,直到得到了我的一次警告。说实话,我觉得我可能是过于谨慎了,戴安娜直到大结局降临之后都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想她大概自从那一战之后就没有来过真理之塔,自然也不会发现那个名义上已经死亡的对手其实还在他的花园里欣赏荆棘。我对于他与戴安娜的决战的状况并不满意,原本我是打算,在我补充完整他的名字,父母,童年,性格偏好,兴趣爱好等等一切之后,将他塑造完成之后,再逆转时间让事件重新发生一次。我以前这样答应了他,但是,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这里继续创造了,他作为没有名字与童年的反派,一直独自在他的花园里,在他的高塔上,徘徊着,等待我。以前人们以他的身份称他为“天帝”,以他的能力称他为“神明”,现在他已经被褫夺了身份,窃走了能力,不知世人该如何称呼他呢?

我与他已经来到了克林顿,戴安娜的领地,在我的草稿上,对此地的描写是“这个小规模的独立空间如同一个附着墙上的肥皂泡一般与人界相交”。戴安娜的父亲,克林顿曾经的家主,上任的人界守护者,发现了这个空间,在察觉到当时的天帝——就是我旁边这位大反派——打算对克林顿家族不利后决定将自己的宅邸,连带宅邸所在的山丘和山丘下的城镇一起转移到了这个半独立的空间以保障安全,但是还没来得及进行计划,天帝的部下就已经赶到,屠杀了克林顿的族人,居住在此的克林顿人只有戴安娜幸免。在结束了一段逃亡生活后,戴安娜回到祖宅,遵照父亲的遗志完成了转移,从此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成为了她的据地。

这个空间易守难攻,想要进入这里,除了守卫从内部打开,就只有拥有克林顿血脉的人才能从外部开辟暂时的开口,而自从天帝的种族清洗计划之后,五界之内的克林顿人就只有四位了。这个空间原本计划是用来庇护族人,但很显然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这里就实在显得太过空荡,于是戴安娜作了一些调整,山丘上的宅邸是反抗天帝的勇士们的住所,山丘下的城镇收纳在天帝暴政下幸存的孤儿。在人丁最兴盛的时候整个城镇曾都飘满彩旗,旗帜上印着克林顿书本与宝剑的族徽,他们欢声笑语庆祝节日,他们含泪沉默送别勇士,但那都是曾经的事情了。

这里是崩坏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城镇里建筑已经损毁大半,想必所有的居民都要么已经消散,要么已经陷入昏睡,昏睡中的人对自己即将消散这一事实无知无觉,世界末日是如此的死寂。植物都已经枯萎凋零,树木早已化作尘埃,露出灰黄的泥土,泥土也在蒸发,不久之后这里就要什么都不剩,变成一片空白,最后连这个空间的存在也会消失。

除去一些倒塌的尖塔和围墙,克林顿的主宅还算完整。他跟在我身后,缓步走入这座宅邸。守卫目光呆滞,直视前方,已经陷入了停滞,只是偶尔像大梦惊醒一般倒吸一口气,露出惊讶的表情。厚重的毛毯延伸到楼上,因为缺乏打理而布满灰尘和碎屑,这碎屑不知道是哪位崩解的肢体?大概女仆们也都陷入近乎死亡的昏睡了。

似乎,似乎,对于我来说,这里的居民庆祝太阳神节还是昨天的事情,我忘记了太多那大概是我能够记起来的最后一个发生在这里的节日。他们欢呼雀跃,为扮演太阳神的角色献上鲜花和欢呼,他们抬着他游行,多么美好。于是随着我回想起这个节日情景,我也记起来在节日当天贡献闹剧和节目的人,逐个记起他们的容貌和名字;随着我逐渐回想起来,这座布满灰尘的黯淡宅邸,又重新,变得鲜亮了一点。站在一边的守卫像是被注入了什么一样,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眨了眨眼。

我与他走上楼,他用手肘捅捅我,抬了一下下巴示意我看窗外边。我看到了,蓝发兽耳的健壮男子,像野兽一样蹲踞在一边屋顶上,扫视着这个空旷的庄园。

我爱着这个世界的居民,我爱他们每一个人,无论是丧心病狂的罪犯或者封闭内心的自闭患者,我都爱着,然而我的爱并不平等,有些人常常被忽视,有些人得到了更多的爱。这一位,蹲在屋顶上的这位,曾是我的宠儿。虽然他的身份只是主角身边的伙伴,但是我喜欢他,于是我给他新的武器,我给他谋划一场罗曼蒂克的相遇,我给他新的伙同伴,我给他单独的冒险经历和他新认识的同伴一起,我偷偷摸过他的尾巴和耳朵,但他五感敏锐,靠太近有时会感应到我。

我身边这位显然是对这个半兽人没有好感的,曾向我抱怨我赋予他太强的能力,“有一次他的爪子离我颈部大动脉只有三公分!三公分!”我提醒他他在设定上并非人类,并不需要靠血液输送氧气存活,所以也没有动脉这种东西。他反问我:“那我身体里是什么,塑料还是稻草?”确实切下他的肢体观察,没有骨骼和筋脉,我想更像是整块的肉,而他看着我露出了“噫——”的表情。这位仿佛每天都要在一个装满醋的游泳池里游泳的人,对于他嫉妒的对象似乎并没有受到崩坏影响而感到不满,忿忿不平地低声质问我。然而很可惜,崩坏的影响对这个世界每一位居民都是相等的,我清楚那一位虽然还能活动,但是他已经失去了曾经那锋利得如同刀刃一般的感官,不然我旁边这位在距离他如此近的地方大吵大闹,早就已经会使他有所察觉了。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呢。”他低声说,“我一直想看看这个让我束手无策的空间里面是什么样的光景,但是,没有机会,克林顿界在人界的入口打开的时间和地点我都无从得知。我曾去你的神殿里想暴揍一顿阿特洛波斯,好让她用她预知的能力告诉我下一次打开入口的信息,但是,我努力了很久,最终确认了你的神殿与在神殿里侍奉你的神像的神官,都是一个玩笑。”

“你现在进来了,感觉如何?”

“唔,说实话,很普通,不如我的真理之塔宏伟,只是一处偏大的庄园。”他跟随着我走上阶梯,左顾右盼,他的赤脚踩在僵硬的地毯上沙沙作响。楼梯扶手上满是灰尘,走廊墙壁上悬挂的画作已经模糊不清,装饰的花瓶里空空如也,是因为已经无法在这片空间里找到鲜花了吗?我想到在庄园的后面,是一个堪称奢华的花园,里面长满了荆棘与玫瑰,血红色的花攀上花园高高的围墙,如同将要溢出水杯的水。不知道那里的花是否还在盛开,如果我有时间,应该会去那里看看。

我与他来到主角的卧室,她正在这里安睡,她依旧是我曾经记得的模样,深蓝色长发被精心打理过,服帖得搁在她胸前。她没有穿平时的黑色长裙,或是她的战袍,现在着一身浅色的柔软丝绸睡衣,似乎大家都抱着“她只是睡着了”的自我安慰。她并不是一个温柔腼腆善解人意的女性,她的性格泼辣豪爽,甚至有些粗鲁,有时候会因为过于武断而坏事,但是她身边的人都敬仰她,信任她,喜爱她,她是那么的好。

我坐在了她的床边,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且僵硬,我不敢大力,似乎用力她的身体就会破碎,化成一些沙子,沙子再变成一些灰尘,最后消失。我看得出来,她已经快不行了,仅有一息尚存,很快就会进一步崩坏。他站在我身边,凝视了一会戴安娜的脸,我希望他不要说一些破坏气氛的话,但是他一如既往地不会如我所愿:“她真可怜,她以为自己成为了新的神,但是至死都不知晓世界的真相,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去。”

不明不白的人,明白的人,幸运的人,不幸的人,都将在这场浩劫中死去,变成尘埃,尘埃还分什么明白的和不明白的。我放下了戴安娜的手,说道:“有一天你也会变成这副样子,而且在你昏睡的时候还没有人会好心替你整理遗容。”

“想来也不会有人愿意出席我的葬礼,所以我也不必在意我的遗容。”

他向来是个不会在言辞上认输的人,我无意与他继续这样无意义的斗嘴。她的床头柜上的花瓶也是空的,我伸出手,张开五指,再握紧时手中出现了一束怒放的红玫瑰,我将它插到了花瓶里。白色的,表示悼念的花不适合她,她应该是像在燃烧一般的红色。在她大功告成衣锦还乡的那一天,我也曾化作一个羊角辫的女童,从人群中走出,在她衣襟的纽扣上别一束月季,她向我微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看看戴安娜,又看看我,走到我的身边,轻轻地抱着我:“我不喜欢你看她的眼神。明明她不爱你,她甚至都不知晓你的存在,你却一直注视着她。我多希望你能多看看我。”

我希望他能做一个成熟的,一意孤行的反派,但可惜他许许多多幼稚的行为,导致的一些闹剧,都如同一个孩子吵着要母亲更多的关注的一样。自从他理解了这个世界后,他就难以将自己看作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蔑视着同族,反而向我寻求友情。可惜我是神明,高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与他有着本质的区别,不可能与他成为朋友。而且我是为了戴安娜才创造的他,因为戴安娜复仇的使命需要一个对象才创造的他,我原本便不够爱他。虽然我不说,但是我希望他能够明白,可惜他没有。甚至在我不在的时候,被允许分享我的知识和能力的他,肆意妄为了起来,试图替我去践行“神明”的责任。虽然我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但是我很少被人知晓存在,我也有意地避免这样的情况出现,我已经为这个世界制定了运行的规则,人民自可在这规则范围内自由行动,他不以为然,他想要我去统治,或者,他作为我的代言人去统治,而且更糟糕的是,他显然不是个好的统治者。

他不去好好扮演我赋予他的“天帝”的身份,反而想要做神的使者,我将他这样的行为视为僭越,我说:“你从今天开始就给我待在真理之塔。”我说出的话必为真理,即使搞不懂这其中起作用的机制,但是他就这样无法离开他的高塔,除非有特别的理由得到我暂时的允许。过于肆意妄为而被限制了行动的反派,就这样等待着正义的主角前来取下他的人头,实现他一生唯一的目标。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反思,他依然憧憬着我,依然爱我,甚至在被囚禁的生活中因为孤独而更加渴求我。在那一天,大结局的日子,戴安娜率领队伍冲上高塔,她做好了会遇上负隅顽抗,有可能要牺牲自己或者同伴的准备,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他,站在他的宫殿中,以近乎打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横幅的态度迎接他的死亡,装模作样地打斗之后就主动将自己的脖子递到主角的刀下。戴安娜似乎没有疑心,只是对队友嘲笑反派比以前看起来弱了很多,当主角的队伍退去,围观的人群散开,我将他从死亡中拉起,质问他为何不按照既定的剧本来演出,他却露出一脸为难的无辜表情,仿佛我才是这场失败的始作俑者。

“哎呀,”他说,摸着他漂亮的卷发,“难道我的责任不是去死吗?我要是死不了,战胜了主角,想必你也会困扰吧?”

我敢断定他是想惹我生气了,大概是对被囚禁并且遭到冷遇的报复。但是我不会生气,我坐在他的面前,认真地反思错误:“是我的问题,你还不够完整,不应该让这样的你仓促迎来剧情。你应该有名字,你应该有父母,你应该有童年,所有人都有,或许还应该有叛离的同伴和死去的爱人。”

他的心里是不同意的,他对于没有名字,没有父母,出生即是少年的身世感到十分骄傲,自认为这是与众不同的,得到了我的眷顾的证明。但是那时他没有反驳我,只是微笑,沉默。于是我明白他这是铁了心要和我闹别扭,可惜,虽然大多数时候我都不与他斗嘴,放任他,但如果我想要与他在言辞上分个胜负实在太简单了,毕竟他是由我创造,他的一切弱点我都知晓,而他对于我却知之甚少。我想要击碎他这虚伪的微笑面具,我故意说:“你的能力设定也有问题,在前期太无敌了,不利于主角,或许我不应该让你知道那么多,像其他人那样安心扮演自己就好。”

这句话立竿见影,他的眼里露出恐惧,然后脸上的微笑挂不住了,他抽泣着扯住我的衣袖,哭哭啼啼地哀求我不要收走他认知这个世界的能力,他竖起三根手指对我发誓,祈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答应我这一次他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会好好演出。我应允了。

但是那之后我就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他也没有再来一次的演出了。

我松开戴安娜的手,站了起来,走出房间,我走向主宅门前的草坪,有两个人正在那里,是这个空间里为数不多的,还保有自我意识的人——一位蓝发的少年和那个半兽人。曾经戴安娜的身边有十位特别强大且忠诚的勇士,他们受命于她,与她共同出生入死,但是现在很显然,勇士们十去六七,只剩下寥寥数位还能够侍奉左右。这两位注视着山下萧条的景象,脸上已经很少有惊恐与悲痛,更多是面对无力改变的事实现状的麻木。他们曾经是因为,决心要反抗命运才走到一起的,之后的攻无不克让他们觉得,人定胜天,但是对于现在在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他们既无法理解,又无能为力。

半兽人说:“在神界边缘找到了贝伦希尔德的龙,但是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很有可能已经崩解了。”

贝伦希尔德,这个名字我很久没有想起了,随着我听到了这个名字,我想起了她。我对她的记忆,如同像是在看另一场电影,我还清楚记得我如何爱慕她金色的短发和瞳孔,爱她耀眼爽朗的笑容,爱她骑龙略过海面的飒爽英姿,爱她在黑暗中亮起光芒的皮肤,甚至还曾为她哭泣,为她祈祷,我清楚地记得那些,但是我无法再感同身受。反派对于这个名字倒是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想了一会之后他才记起来:“是神界的公主啊。”他说:“说真的我很讨厌神族人,他们仗着自己丰厚的资源干些强买强卖的事情,可惜我有生之年没能够踏平神界,不然我倒想看看,能够洞悉人心的神族皇后,能不能够读取我的思想记忆,然后从中认识你。”

他一直致力于为我创造麻烦,自称是我信徒的人,却从不体贴我的心意。有一次我为戴安娜准备了一件神器,埋在冥界的陵墓之中,他却偏偏要抢在主角的队伍之前一步,夺走它,为己所用。他与贝伦希尔德没有什么交手的机会,他想必并不知晓我曾对那位神族女武神抱有少女的心情,否则他一定会嫉妒得发疯,将她悬首示众。

蓝发的少年沉默一会,说:“我要出门一趟,去寻找命运神殿,寻求三女神的帮助。”站在我身边的他嗤笑了一声,他之前去过那里了,知道三女神与我的神殿是如何的情形。曾经这位蓝发的少年在梦中被迎接到那个神殿,三位女神向他揭示世界的真相,劝说他信奉真神,他不以为然,说自己不会将既定的命运奉为圭臬,现在他却要出发寻找这个只在他梦中出现过的神殿。

半兽人说:“请让我陪伴您一同前往,外面的世界有失去理智的暴徒。”蓝发少年摇摇头:“说实话我对那个神殿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也不知道它坐落何处要从哪里开始寻找,我只能靠碰运气,所以也不知道要去多久才能回来。这里需要你,你留在这里。”

事实上命运神殿不在五界之内任何一个地方,只对两种人开放,一是已经知晓世界真相并信奉我的人,比如经常跑到那里在我的神龛里睡午觉并偷吃我的祭品的这位,二是偶尔被传教的幸运者。蓝发少年若想用脚步到达,恐怕永远不能回来了。他与半兽人挥手告别,带着对之后发生的事情毫无把握的不安微笑,打开了空间的开口,开口放在一处平原上,我抬起眼睛,然后原本空旷的平原上出现一座教堂。柔和的歌声响起,教堂无瑕的墙壁散发着洁白的光辉,彩色的玻璃窗上点着明灯,与周遭这个阴暗污浊的世界格格不入,石门缓缓敞开,光照在蓝发少年的脸上,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站在我身边的他说:“这到底是仁慈,还是决绝?若他死在寻找神殿的路上,心中还能存一线希望,若他现在踏进神殿,恐怕要面对的就是彻底的绝望。”

但是蓝发少年对此一无所知,他没有多想,催动他的脚步,走进了神殿。神殿内灯火通明,供奉的神龛内依旧空无一物,拉克西斯从殿后转出,手持她的天平,缓缓摘下了兜帽。蓝发少年恭敬地向她行礼:“尊敬的命运女神,我向你寻求帮助。这个世界正遭受瘟疫的侵袭,神的子民正在逐个消失,我恳请您,给予我们帮助。”

拉克西斯手持天平,她是三女神中主掌裁决的一位,若她判为不公正,可以扭转事实,回溯时间。她并不看蓝发少年,而是看向那个空空荡荡的神龛:“这个神殿本不在五界之内,所以暂时免受崩坏风气的影响,现在它现身于人界,很快也会被腐蚀,失去光彩,失去存在,毕竟我们与这座神殿都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物品。”

其实当初我有些犹豫是否需要这个神殿,一度想要将它取缔。我认为,过度宣扬我的存在对我是不利的,我喜欢静静地欣赏这里发生的一切,不希望看到无数居民跪在我的脚下,从国家运势到婆媳矛盾地希望我赏赐。但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创造出了这个神殿与三女神,于是暂且将他们放到一边,作为“可能性很小但有可能会用到的道具”。事实上我几乎没有使用到他们,三女神并不知晓我的态度,仍是遵照她们被创造出来的本意兢兢业业地替我传教,然而,从设定上来讲,三位女神,阿特洛波斯手里的水晶球能够显现未来发生的事,但她本人没有眼睛,看不到;克罗托手里的书本记录世间古往今来的一切历史却没有嘴,无法告诉他人;拉克西斯手持天平,负责平反不公正之事,但是她没有耳朵,因此,她们三人的传教非常地不成功。我想真是难为戴安娜的勇士找到这里来了,想必已经找过各种各样的其他方法,现在只能是病急乱投医了。

蓝发少年低垂着头:“你们信奉你们的神,难道他不做些什么吗?你们自称你们的神全知全能,为什么他不做些什么?”

拉克西斯接着说:“阿特洛波斯和克罗托原本在五界行走传教,当她们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的事情发生时已经太迟了,她们停止了行走,崩坏了。我躲在这个不存在于五界的神殿里逃过一劫,但是今天这座神殿被显现在此。”她缓缓转身,看向我,“这是神迹,我死而无憾。”

“你的神明既然将这神殿显现于我眼前,想必也是眷顾于我,为何你不肯伸出援手,帮助我们?你的天平蕴含强大的力量,可以扭转事实,你可以办到吧拉克西斯,扭转这个生灵涂炭的世界?”

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拉克西斯垂下眼睛看着她面前的少年:“神看到一切,神知晓一切,但神不在意。”

蓝发少年绝望地捂住脸:“拉克西斯,拉克西斯,你看这个世界难道心中无悲痛可言?难道这些消亡的生灵毫无意义?你的神明无所作为,枉为神明。”

然而不管他是否认可是否相信,我都创造了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神明。他没有想到,拉克西斯也没有想到,这场要毁灭这个世界的崩坏的罪魁祸首正是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神明,虽然是无心之失。我本来想否认拉克西斯的“不在意”,毕竟我心里还是有一点点难过,一点点不舍,一点点惋惜,但是想了想还是承认了,我要是真的在意,就不会不阻止这场崩坏蔓延。

蓝发少年没有得到女神的回应,他抬起头,看到原本披着洁白长袍的女神,已经眼神呆滞,手中的天平掉落在地,化作石头。散发着光辉的神殿,暗了下来,烛火熄灭,歌声停止,桌上的贡品迅速腐烂,散发阵阵难闻的异味,石墙上的壁画褪色脱落,整座建筑失去了活力。少年站了起来,走向殿外,我不知晓他要去向何处。站在我身后的反派默默注视着,然后说:“我说过了,你的神殿就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荒凉的平原上寸草不生,此处平原大概原本是个湖泊,四周山丘连绵,现在已经干涸,露出龟裂的河床,和一些干枯的水草。风吹过,蓝发少年看着此处荒凉的景象,远处有一小队人杵着拐杖艰难地行走,老人带着孩子,由于饥饿骨瘦如柴。他们又要去哪里呢?为首的老人看到了少年,不知从哪里突然有了力气,举起手杖大声疾呼:“是旧神!戴安娜大人杀死了旧神,他诅咒了我们!”

我瞥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的他,他翻了一个看不见眼珠的白眼。蓝发少年没有理睬老人,转身离去,老人在喊完这句之后,就一头栽倒在地,不再动弹。他身后的孩子们视若无睹,继续杵着拐杖,一步一步地缓缓向前走去。

蓝发少年回到了克林顿,半兽人看到他郁郁寡欢地神色,没有问什么,只说:“魔王来了。”

魔王半跪在床边,沉默地注视着戴安娜——他的爱妻的脸,少年和半兽人站在一边,没有打扰他。魔族人,是我非常得意的一个创造物。魔王面容姣好,放在人界是男女老少都要倒吸一口气的惊艳,俊朗中带着柔美,难以辨别性别。但是事实上,魔族人是没有性别与长相的区分的,他们的生命核心被称为“核”,核之外,只不过是能够任意变幻形状的液体。这副倾国倾城的容貌,是魔王进入人界为了方便行动,模仿人类外貌的拟态。核作为魔族脆弱的核心,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保护它,将它隐藏在自己身体最深处,但是越是强大的魔族,他的核不可避免地会长大,越容易暴露。而掌握了空间之力的魔王,将自己巨大的核,藏在了自己创造的空间内,远远地操控自己的躯体。正因为如此,目前他几乎没有受到崩坏的影响,依旧清醒,依旧强大。

“多美啊!”我微笑地注视着魔王。

“一滩黑色的黏液,你口味真重。”反派说道。

魔王极小心地捧起戴安娜的手,仔细观察她的手指,看到上面细微的裂缝,眼里的难过又重了几分。他放下戴安娜的手,站了起来,低着头说:“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吗?”

站在一边的少年和半兽人保持了沉默。魔王说:“我已经开辟了新的空间,安置魔族人的核,借此暂时保魔族人在这场瘟疫中无虞。我已命五百术士前往真理之塔,希望能从伪神的古籍中找到这场灾难源头的蛛丝马迹。但是,目前还一无所获,似乎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还未曾发生或如此浩劫。”

站在我身边的反派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恼怒地甩头看我,神色分明在说:“做些什么阻止他!”,但是我没有理他,我说:“你没有愚蠢到把我记录在你的日记里搁在真理之塔书架上吧?”他摊了摊手,没有回答。魔王握紧了拳头,魔族人是无法流泪的:“要是有什么线索!要是有什么能做的!”

半兽人歪了歪头,说道:“这束花你从哪里摘来的?”

“什么花?”

半兽人指了指戴安娜床边的花瓶里,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正无声地盛开。魔王楞了一下,说:“这束花不是我带来的,人界早已荒芜,哪里去寻如此好的玫瑰?”他奇怪地看了一眼他们俩人,“这束花不是你们放于此处的吗?”

他们三人陷入了沉默。在窃得神明的力量之后,他们一度认为自己已经洞悉宇宙运行的规律,并且已经强到可以扭曲它不受它的束缚,但是现在突然发生了太多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便是魔王也隐隐产生了自我怀疑的念头,对于这束凭空出现的玫瑰,他们有些想要放弃思考它为何能出现。魔王喃喃道:“加百列那家伙来过了吗?”

这个解答显然是错误的,另外两人心知肚明但是没有反驳他。而站在我身边的这位听到这个名字产生了一系列不良反应,他气愤地咯吱咯吱咬着牙齿,吹眉瞪眼,对那个家伙还没有完全崩解这一事实感到十分不满。那位天族人原本是我身边这位的得力手下,但是后来决定弃暗投明加入戴安娜一伙。天帝在位时虽有发放俸禄但很显然没有签劳动合同和保密协议,所以加百列毫无负罪感地向他的对手透露了天帝的能力。

我不仅允许他与我共享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还将我的一小部分力量分享给了他,这力量分别是:时间——能够短暂地小范围加速或者放慢时间的流动;空间——能够创造一个小型的空白空间;物质——能够创造一些简单物品;生命——能够完全治愈起死回生;心灵——能够读取人的思想记忆。当然他不能够一直如此强大,所以这些能力后来也被戴安娜和她的伙伴们一一窃走。这些能力与我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但是对于这些我的创造物想使用也是有些吃力。我身边这位,到现在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然而无论多么强大的人在这场灾难中都不能幸免于难,崩坏对他们一视同仁。五位窃得能力的勇士中,只有掌握空间力量的魔王和心灵力量的神后还算完好,掌握时间力量的那位已经崩解消散,掌握生命力量的戴安娜正在昏睡,而掌握物质力量的加百列——我瞥了我身边这位一眼——虽然还未进入昏睡但是也快了,他现在就如同一个患了阿兹海默症的老人一般健忘失语,终日只是坐在真理之塔前的台阶上,仰头看黄昏之海的海浪。

魔王说:“我希望能将戴安娜转移到我创造的空间里去,至少,可以延缓她的崩坏,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寻找解决办法。克林顿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

半兽人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蓝发少年说道:“借助你留给我们的一小点空间力量,我们曾将她转移到疫情最轻的神界,但是自从她转移过去后那里的疫情迅速地加重了,从安置她的寝宫开始,所以我们不得不立即将她重新移回克林顿。”少年停顿了一下,说了下去,“我们姑且认为,戴安娜小姐正是瘟疫的源头。”

“开什么玩笑!”魔王低吼道。少年接着说道:“你创造的空间里现在安置了你的族人的核,拿你的族人生命冒险显然是不合适的,创造一个新的空间也绝非易事。”

我走过去,轻抚戴安娜的脸颊,这个世界因你而造,现在从你开始毁灭,也算是善始善终了。爱的语气——那个蓝发少年的名字为爱,我想起来了——依旧平静且温和,魔王跪倒在我身边,他想紧紧握住自己爱人的手,但是又怕碰碎了她,最终只是死死抓住了床沿。爱说:“现在比较糟糕的一点是,自从那一次之后,神后认为,只要毁了戴安娜就能遏制这场瘟疫。”

站在我身后这位反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于这样反目成仇的剧目捧腹大笑。魔王说:“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爱和半兽人脸上的忧虑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减少,爱的喉头动了动,说:“如果……真的有充分地证据证明,这个方法是可行的,我想……如果小姐还在,她也一定不愿意看到人界生灵涂炭的画面……”

“绝对不行!”魔王大声拒绝。我身边这位他的老仇人附在他耳边挤眉弄眼:“哦哦,当然不行,我亲爱的魔王,路济弗尔,可不能让那些心胸狭隘的神族人得逞——我期待哪一天你手刃你的爱人戴安娜。”

我瞪了他一眼,他悻悻地退下了。戴安娜曾经在这个空间里创造一个极小的太阳来作为光源,现在在漫天飞扬的灰尘中早就无影无踪,只是白天时稍微亮一些,夜晚彻底黑得不见五指。爱准备了简单的晚餐,现在人界已经找不到什么像样的新鲜的肉和粮食了,好在之前的存粮还未全部腐烂,而现在宅邸中需要吃饭的人也寥寥无几。陷入崩坏的人失去一切知觉,无论是生理上的疼痛感和饥饿感,还是心理上的恐惧和痛苦都感觉不到,无法进食。原本可容纳上百人,曾大宴宾客的豪华餐厅,现在只有三人沉默着用餐——爱,半兽人,和另一位人类少年,也是戴安娜曾经的伙伴。魔族是不需要摄入食物的,他们依靠消耗核中的能量维持运转,平时只需要吸收灵力或者攫取他人的核来补充,如果没有变强的追求只是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命,依靠吸收灵力就可以使他们生存,他们不会衰老也不会自然死亡。在这个晚餐时间,魔王独自走向屋外,在这漆黑,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夜晚,失去视觉放到了触感,可以感受到风中细密的颗粒物打在脸上。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走了很远,我跟在他身后,怀疑他是否知道方向。他停了下来,风也静了,在一片漆黑与死寂中,他伫立良久,轻声自言自语:“要是有场雨就好了。”

我离开了他,回到餐厅,我身边这位对我露出略带讥讽的笑容,讥讽我一时的心软。餐厅里的三位已经完成了他们的晚餐,黑发少年用面包擦着盘子里最后一点汤汁。他的名字的是白,是戴安娜的表弟,半个克林顿人。广义的人族里面种族复杂,数量繁多,矮人巨人兽人都可归类于此,狭义的人族一般指,无法使用灵力,在无灵力环境也能生存的人类。克林顿人是唯一一个,既能使用灵力,又能在无灵力的环境下生存的种族,因此在五界内享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只是在天帝灭族计划之后,纯血统的克林顿人只剩下戴安娜和爱两位,白是普通人类和克林顿的混血,在灵力的使用能力上有所欠缺。至于那位半兽人的克林顿血统,这就说来话长。

我旁边这位——是的罪魁祸首又是这位——曾经因为不满我对克林顿人满怀偏颇的优待,想要尝试神明之事——创造生命。虽然我允许他使用一小部分我的力量,但是他所掌握的生命力量,仅仅只是能够极快地治愈伤口和长生不死而已,若想创造生命,他还远远不够格。他想要打破克林顿人的“唯一”,不够格的他决定从我已创造的种族入手,试图将能在无灵力环境生存的人类和其他能够使用灵力的种族融合炼成新的物种,在许许多多次尝试之后,创造出的绝大多数都是短命又缺陷明显的畸形儿,没有能达到他预期的结果出现,只有一例还勉勉强强算是成功,虽然依旧是无法使用灵力且在智力方面略有欠缺,但是他确实既继承了人类无灵力环境的适应性,又继承了兽人敏锐的五感和强健的体魄。天帝相信假以时日他必能创造类克林顿人的物种,然而戴安娜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她捣毁了他的快乐实验室,带走了那例实验体,赐予他名字为夜。半兽人成为她优秀且忠诚的下属,并且在戴安娜掌握了生命力量后,自愿又一次接受实验,戴安娜赐予他克林顿人的血肉,他成为了真正的类克林顿人。

“可恶!可恶!可恶!”我旁边这位提起这事就气得直跺脚,“这明明是我的研究成果!戴安娜的所作所为与我有何不同?只不过她比较擅长笼络人心而已!”

最让他生气的一点是,那一次他试图挑战我的权威后,被我关了很久的禁闭,而戴安娜虽然做了类似的事情,却完全没有受到责罚。说实话我倒是并不是很在意他们真的要做这样的事情,即使他们真的能够创造生命,创造空间,创造物质,创造情感和记忆,穿越时间,就像我一样,都只不过是因为我允许他们分享我的能力。无论他们做什么,他们无法改变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里的创造物这一事实,基于这一事实,他们与我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我的权威即是权威,永不可撼动。而那一次我对他不满意,是因为我觉得他一直致力于在这个世界里寻欢作乐游手好闲,完全没有履行他本身设定上的义务。作为天帝,天界的帝王,对自己的国度完全没有责任心可言,怪不了后期七天使跳槽的跳槽,反水的反水,隐退的隐退,到决战时他已无帮手可言,独自坐在他的高塔上,听塔里的空空荡荡,看塔外的溃不成兵。

他说:“我觉得你这个设定,过于俗套了。作为另一个界位另一个国度的君主,为了本国人的利益,侵略征服其他种族,争夺有限的资源,太俗套了。”

我当然有我的逻辑,只是他没有完全做好他应做的事情。五界除了人类之外,没有种族可以在无灵力的环境下生存,施放术式都无它不可。在灵力稀薄的地方,其他种族会持续产生乏力头晕以及耳鸣呼吸困难的症状。灵力平时呈金色的气体,与空气不同的是,它是有限且不足的。灵力就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在五界之内循环流动,而各界之内的居民,除了人类外和一些有特殊原因的种族,都习惯了在灵力充足时正常生活,灵力不足时陷入类似冬眠的状态,靠消耗自身体内的灵力撑过冬天。

在故事的开始,灵力已经绝大部分都流动到了神界,开始逐渐向天界渗漏,冥界陷入冬眠,天界复苏,但是醒来后的天帝决定要将灵力截留在天界,这招致了其他四界的不满,第一个表示反对的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人界。但是过于强大的天帝,迅速地屠杀了人界的守护者克林顿一族,正处于冬季的冥界和魔界,畏惧天帝的神界,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是这个家伙没有完全按照我的意思来。我说,你要展现你作为君主的谋略,先与神界联盟,但是他目中无人对于众神之王的青眼不屑一顾。我说,你去屠杀克林顿人时候不可伤及戴安娜,但是他不以为意,对着我的主角下死手,最后我不得不现身出手救下她。我说你作为一个双面角色,应当对你的子民展现仁慈,但是他漠不关心以致民愤。他不愿意如我所愿。

他微笑着,沉默着望着我。我想他敬仰我,憧憬我,可是往往喜欢和我作对,简直就像一个故意给喜欢的女孩子制造麻烦来吸引她的注意力的无知小男孩,或者是用哭闹打滚来争夺母亲更多关注的孩子。餐厅中的三人用完晚餐后,白分享了他今天探查到的情况,形势不容乐观。神界现在忌惮人界过于严重的瘟疫,并且无法突入克林顿的空间,还没有采取军事上的行动,但是神族王室已经在神界大肆宣扬,宣称戴安娜正是这场灾难的源头。如果他们大举进犯,人界作为现在受灾最为严重的地区,完全无法抵御敌人。

“魔王会帮助我们。”阿夜还算乐观,但是爱保持了安静什么都没有说。巨大的绝望在三个人之间的沉默中缓缓坠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走出了餐厅,徒步走向宅邸的后院,他紧跟我身后,后面有个被封住的花园,里面曾经长满荆棘和玫瑰,步入其中的人没有能再走出来的。有一位早逝的克林顿的先祖被埋在那里,她死时仇恨着自己的哥哥,因为他没能按时赶来她的生日宴会。十四岁的她,在她的生日野餐会上等待着哥哥的到来,她的哥哥前一天信誓旦旦答应了她的。她等到朋友尴尬地散场,等到了天黑,固执地不肯离开,但她的哥哥一直没有出现。她的哥哥,当时的克林顿族长,正因为一起突然的敌袭事件焦头烂额,等到他终于平息事态赶到时,她的妹妹连带她身边的仆人,都已经遭了歹徒的毒手。她死时怨恨着自己的哥哥,连带怨恨着克林顿,怨恨什么都不做只是等着克林顿拯救的人界,她的恨化作荆棘,她的爱化作玫瑰,誓要吞噬这个世界。她的哥哥埋葬了她的尸体,举起手中的长枪化作围墙,将她的爱和恨封印此处,这里便成了克林顿的荆棘玫瑰花园。戴安娜上任后,又将这道封印加固了几遍,下令任何人不可以靠近,但是仍有一两位向往着花园里灿烂盛开的玫瑰,步入其中被吞噬。

挂在门上,足有人小臂粗的铁链已经生锈,围墙破损,木门腐烂,封印的效力也微乎其微了。不过那位先祖的爱恨,现在也已枯竭,不能再为非作歹,不足为惧,然而像海一样的植物一时半会还没有全部枯萎。我踏进花园,缓缓前行,虽我为神,但现在的身体也属于这个世界的创造物,赤脚踏在锋利茂盛的荆棘上,会流血。但是我感觉不到疼痛,而他则不然,我说:“你没必要跟过来。”他不答我,依旧沉默着跟在我身后,他的血染红枯黄的荆棘和玫瑰残枝。我蹲下来,用手拨开层层植物尸骸,露出黑色潮湿的泥土。我把脸贴上去,面朝下躺了下来,他也效仿我,躺在我旁边。黑暗与死寂中我感受到了宁静,深呼吸仿佛能闻到泥土的味道,我闭上了眼睛。

“就让我在这里躺一会吧。”

“你想躺多久都可以。你是这个世界的神明。”

“我是如此的疲惫且迷茫。”

“一切都将如你所愿。你是这个世界的神明。”

“你,”我说,“我允许你认知这个世界,但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请给予我知识,神明。”

“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那是我所在的世界。可惜在那个世界里,我既非主角也非反派,更不是神明,我什么都不是。我就像人界东部大断层上雪国凝岩雪山山顶千尺厚的雪层上的一片雪花,渺小又短暂,悄无声息,不被任何人关注。我创造这里,就是为了想证明,我也可以拥有一个世界,我也可以很伟大。但是这里,你看,如此残缺,如此平庸,如此糟糕,我不想再继续了,好像我创造得越多,就只是越能证明,我的才华有限,我的资质平凡,我不过是个普通人。”

就让它毁灭,就让它消失,就让它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我闭眼这样想着。

我的耳边响起了窸窣的声音,他拨开阻隔我们的荆棘,将手放在了我的脸上,温热的血液顺着我的脸颊流下。他怎么会流血呢?我想,明明他的身体里没有动脉。

“我不知道神明之事,也不妨碍您在这里做的任何事,但是请求您,请您不要这么想,您不普通,也不平凡,您正被爱着,至少还有我陪在您身边。”

我睁开了眼,看看他,他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莹莹的光芒,我翻身看着黑暗的天空,我想,太黑了,至少该有轮月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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