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伸手摸了摸四周,碰到了几块坚硬的东西。
鼻前满是初生青草的气味,背后能感觉到一片湿漉漉的。
她睁开眼睛,看见圆月高悬,不时有阵风吹来,感觉微微凉凉。
这是哪?
她撑起手,慢慢坐起身,四下顾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荒郊野岭之中。
“我这……”
……
李徽站起身,检查了自己身体各处没有多余的伤口后,开始沿着一条小路走去。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
这路的走向以及这山的走势,与葆山十分相近。
只不过葆山的路道更加宽敞,四周林木也没有这么密集。
走了一阵,她觉得有些疲乏,加上本就对现在身处的环境充满疑惑,便想先找一处地方歇脚,待查探清楚后再作打算。
她走到一棵巨大古树后,寻了处较为干净的地方坐下。
正想着去打点水喝,就听见身前不远处的一片昏暗里传来说话声。
李徽一惊。
难道是挽灵使?
她起身向那处走了几步,然而靠近后再听,发觉与他的声音一点也不相同,随即脚步又慢了下来。
……
隐约有几道身影出现在眼前,李徽躲到一棵树后,就见有四五个人正举着什么上下挥舞,半夜三更在这昏暗的树林中,显得格外瘆人。
这些人在干什么啊?
她倾身向前,想看得更分明些——
就见那几人都身穿粗蓝布衣,身前写着大大的“官”字。
官衙里的人?
几人挥动着手里的铁铲,翻着泥土,似乎……
正在埋什么东西。
“还好那老和尚识相,不然这次又不知道要怎么交差了。这么多年,终于把人找出来……”
“这小兔崽子,可真会躲啊,昨天还跑走了一次——”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便说:“分明是前朝余孽,还敢苟活那么久,算便宜他了。欸——不过,老大怎么就让我们这么随便处置了呢?怎么不带回宫里?”
“你傻吗?这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做得出格了可不得让世人诟病?所以才让我们偷偷摸摸地做这事情。”
几句话弄得李徽云里雾里,但听这些人说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
……
那些人将挖出的土坑填平,用脚踩实后随即匆匆离开。
待他们走远,李徽从树后走来到他们方才所在的位置。
她四处瞥了几眼,拿起一根粗大的树枝,毫不犹豫地又将那土刨开。
“咚——咚——”
挖了几下后,她似乎隐隐听见土里传出几声响动。
难道里面有活物?
她连忙丢掉手里的树枝,徒手开始扒土。
那土层极厚且土质硬实,其中还夹杂碎石块,好几次都将她手指扎出血来。
声响渐趋虚弱,李徽也顾不得这十指连心的疼痛,不管不顾地挖着,直到指尖触及一处柔软。
她一惊,随后轻轻拨开土层——
一张沾满泥沟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
这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孩子。
他紧闭着眼睛,虽然脸上满是泥土污秽,仍是一副俊秀乖巧的模样。
看着面前人,李徽愣住了,手指有些哆嗦——
这孩子眉眼轮廓怎么这么像……
挽灵使。
……
被挖出来了这么一会儿,孩子仍旧毫无动静,胸前完全没有呼吸起伏。
见状,李徽连忙抱起他,稍用力拍了几下他的背部,又伸手将他脸上的泥土污垢扫尽。
片刻,那孩子开始猛然咳嗽起来,咳出的全是夹杂着血迹的泥土尘垢。
李徽蹲坐在土坑里,扶着他稍直起身子,让他靠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帮他顺着气。
他咳了好一阵,直到只能咳出血来,才慢慢停下。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李徽低头问他道。
那孩子没有回答,反而抬头呆呆地看着李徽。
这一眼看来,后者更是震惊无话。
——这双眸子,纵然没有了那种覆霜的漠然,可这世上也再不可能有第二双如此相像的了。
想到这里,她连忙松开手,转回平常的语气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面前的孩子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眼神情态间,是无法掩饰的陌生。
“你……”
难道不记得了!?
李徽想着,那孩子却兀自爬起身来,踉跄几步,竟是要自己爬出土坑去。
“诶!小心些。”
李徽拉住他一只手,想要扶稳他。
同时,就感觉手心传来一股顺滑的触感,她松开一看,发现那孩子右手手腕上,绑着一条红绸带。
——身上没带什么,唯有这个,应该也可算作故人的一份留念。
这条红绸带与那时被她放在官衙牢狱中的那条,一模一样。
“这东西,你是从哪得来的?”李徽说着,声音却近乎自言自语。
见状,那孩子猛然将手抽了出来,紧紧护在胸前。
他后退了几步靠在土坑边上,眼神恶狠狠地看着李徽。
李徽满心疑惑,这孩子分明就是挽灵使。
可他怎会变回了孩子模样,而且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
——“现在,我也要让这些人尝尝永陷梦魇的感觉!”
莫非是那时候墨子临体内的涌出的黑气,将我们卷进了梦魇之中?
那时候我和挽灵使同在结界保护之下,随即结界出现了裂缝,黑气涌进,极有可能将我们卷入同一个梦境。
如今他变成了小孩的模样,而我安好无事,说明这个梦境……
正是他的过去。
……
李徽沉浸在当前的情况分析里,回过神来时,发现面前的孩子仍是一副护宝的模样。
不过。
没想到还能见到这个样子的挽灵使……
“噗哧——”
李徽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放心,我不会拿你的东西的。过来吧,我扶你。”
说着,她朝那孩子伸出了手。
后者盯着她的脸看着一阵,又转向她的手看了看,最后却是落荒而逃一般扒住几个石块爬出土坑。
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李徽无奈,唯有起身快步跟上去。
……
小时候的挽灵使似乎体质还十分不错。虽然方才受了伤,不到一阵精力已经恢复了大半,在这山间林中跑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停下。
“你等等!”李徽用尽力气喊道。
她方停下休息一阵,面前人的身影又快要消失不见了,只好继续跟上去。
又过了好一阵,那瘦小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
就见他走向一旁,拨开几层草丛后,竟有一个半大洞穴,洞口能够勉强足够一个成年人容身。
小挽灵使径直走了进去,身影逐渐就隐没在黑暗里。
李徽看了看那洞穴,又转头观察四周,随手捡起几片宽大叶子便朝一旁的山间溪泉走了过去。
……
半晌,李徽回到洞穴前,手里捧着几片装着泉水的叶子,用脚将草丛拨开。
洞穴不深,但转角很多,很适合用来隐蔽藏身。
她被这昏暗瘆得发怵,赶忙朝着有火光的地方走过去。
还未走近拐角,就见一双眼睛偷偷从拐角那处探出来,与李徽目光相触后,又立刻缩了回去。
李徽捧着叶子走过去,就见小挽灵使缩坐在火堆前,看着那不时冒起的火星。
“我去打了些水,”李徽走到他旁边,蹲身与他平视,“先洗洗脸吧。”
说着,她将叶子递到他面前。
面前人又像是在土坑里那时一般盯着李徽看,同时又看向李徽手里的东西,许久都没有接过去。
——小小年纪,警惕心这么强?
想着,李徽又开口:“我叫李徽,今天来这山里玩。不小心迷路,见天色也晚了,本想在随处寻个地方歇下,就看到了那些人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做些什么。”
“我好奇过去,才恰巧救下了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着,期待地看向身边的人。
……
说来也是奇怪。
先前她同世人一样,都已经习惯了称那人为挽灵使。
却不曾想过,在成为挽灵使之前,他也应拥有自己的名字。
……
半晌,柴火炸开的声音在洞穴里“噼噼噗噗”地响起。
小孩儿缓缓张开嘴巴,轻声地近乎无言道:“郁宛。”
“可有字?”
“晞风。”
李徽点头,心说没想到我们的字倒是挺合的。
“那你今年多少岁了呀?”
郁宛漠然回看向她。
“那我先说行不行?我今年十九。”李徽道。
“十三。”听她说完,郁宛便答。
——居然有十三?这外表看来更像是十岁左右。
李徽将叶子递给郁宛,这一次,他总算是接了过去,合起小手在那叶子上舀了一抔,慢慢覆在沾满泥巴的脸上。
那脏兮兮的小脸洗干净后,露出了原本的白皙面容。
现在这样看来,他终于是多了几分小少年特有的清秀可爱的模样。
虽然多少是营养不良了些。
……
前朝余孽。
方才那群人的对话里,这四个字格外刺耳。
难道他的身份与前朝的郁氏有关?
坊间传言前朝郁王昏庸无道,百余年前的那场大旱灾,郁氏朝臣无所作为,陷万民于水火。
如今的赵帝先祖赵隆兴借名起义,血洗皇宫,屠尽郁氏一族。
那他……
李徽抿起微微有些发白的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人。
两人静静对坐了一阵。
郁宛低垂着眸子靠在墙上,昏昏沉沉,看起来是想睡却不能睡。
——他大抵还是在警惕着自己。
李徽心中猜测,顺势起身走到拐角,在火光所能照到的最边缘处坐下——
这是这个洞穴里离郁宛最远的地方了。
靠在墙边昏昏欲睡的少年抬头看着她的动作,跃动的火光映在他的眸子里,暴露了他些许的诧异。
李徽没有多说什么,虽然现在她确实满腹疑问,满心不解,但不光是郁宛,她也累了。
等天亮吧。
她想着,在少年的目光中睡去。
……
次日一早,李徽是被硬物滚动的轱辘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见火堆已灭,阳光虽然无法直射进洞穴,却还是透过缝隙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郁宛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面前摆着好几个青色的果子。
李徽揉了揉眼睛,坐起身,走出洞穴洗漱后,再回来时,忽然却感觉脚边似乎碰到了些东西。
她低头一看,就见几个青果子正轱辘轱辘朝一旁滚去,大概是被她踢到了,一直滚到石壁边上才停住。
她眨了眨眼睛,过了一阵,蹲身捡起一个,又看向郁宛——
后者正专心啃果子。
李徽握着果子的手缓缓收紧,她起身走过去,在郁宛旁边坐下。
少年往旁边挪了一下,她也跟着挪一下。
一挪一随,郁宛终是被逼到了洞穴角落退无可退。
“你要做什么?”
郁宛抬眼看向李徽,不知是不是天光的原因,那双眸子分外清亮。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李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