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相信我。”
李徽晃着悬在半空的双腿。
郁宛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绸带。
“你如何能证明你认识这个人?”他道。
李徽捏着下巴。
“唔——证明认识她比较难,不过,证明我见过这条绸带还是比较容易的。”
“这带子两边末端都有磨损的痕迹,而且有整齐的切口,是被人剪过的。”
闻言,郁宛抬手看了看。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说了让你相信我。”
李徽说着,心道那就是我剪的,能不知道吗?
“所以现在,你能够告诉我,你不愿意相信别人的原因吗?”
郁宛紧绷的腮帮子放松了下来。
他抬眼,目光似投在远方某处。
“我之前……”
……
忽然,不远处人群喧闹声起,纷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郁宛顿时噤声。
树上两人都停了动作,从掩映的树缝间看向村道。
不久,十几道穿着粗蓝布衣的身影走进视线,一个村民引着他们——
“官爷,就是这里。我今天看见秦大娘将那两个人迎进屋,不知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知道了。”
为首那人道,随后他便抬手“乒乒乓乓”地在门上敲起来。
李徽和郁宛两人坐在树上,不约而同地往树叶密处缩去。
“诶来啦——”那位秦大娘叫嚷着来到门口,“谁呀这大晚上的?”
她将门打开,看着面前人上下打量了好一阵。
“这几位是官爷吧?”她说道。
那些人却似乎没想跟她多说,一行人浩浩荡荡挤进屋院里。
“娘,怎么了?”
屋里三个小孩探头看出来。
秦大娘回头:“没小孩子的事儿,大娃快把两小的带屋里玩去。”
“哦。”稍大点的男孩应了一声,便将屋门严实地掩起来。
……
“听说你今天带了两个人回来,那两个人在哪?”为首的官兵道。
秦大娘正要答话,眼神却突然对向院里的大树。
与此同时,李徽感觉到郁宛动了动,连忙按住他,对他摇头。
“必须现在走,等下就来不及了。”郁宛冷言道。
李徽仍是拉住他:“郁宛,你愿意跟我赌一次吗?”
“什么?”
“赌一次人心。”
......
“喂!问你话呢!眼睛看哪里呢——”
说着那人便要抬头看去。
秦大娘立即回声道:“那是我两亲戚,刚吃完饭已经回去了。”
官兵回看向她,眯起眼睛来。
“回去了?那两人长什么样?”
“就俩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那官兵嗤笑一声,对身后人打了个手势,十几人瞬间四散,粗暴地踢开屋门搜索起来。
屋里的几个孩子明显被闯进来的人吓到了,纷纷跑到秦大娘身边围着她。
“官爷这是想硬来?”她道。
那官兵咧起嘴角笑了笑:“其中有一个是男孩吧?”
“自家亲戚的孩子我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秦大娘也笑了。
闻言,那官兵眼神瞬间狠戾。
他几步走近秦大娘。
“婆娘,你可别想糊弄我。还是像那天那个老秃驴一样,乖乖听话比较好。”
听那官兵说着,李徽却感觉郁宛的身体僵直了一下。
她转头看过去,见他握手成拳,绷紧了力气。
“官爷,您就算这样恐吓我,我就能把没有见过的人给您凭空变出来不成?”秦大娘抱起手。
那官兵咧嘴看着她,就见四处搜查的官兵跑到他面前,纷纷拱手道:“统领,没有发现。”
十几人搜了这小院小屋好一阵,都没有发现。
这下子,那官兵统领彻底变了脸色。
“一群废物!”
“既然如此,官爷是不是可以先离开了?现在夜也渐深,您再是如此打扰我这样一个良民之家,怕是不妥。”秦大娘道。
这里动静颇大,门边早就积累起不少围观的村民。
那官兵统领回身看了几眼,暗骂一声,抬脚踢翻了院子里的几个盆栽,甩手朝门口走去。
李徽正要松下一口气,突然又见那官兵统领似要转头向上看来,那口气便半吊着要出不出。
幸好最后,那人也还只是四周探看一下,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
……
秦大娘走上前将屋门关上。
半晌,她开口道——
“下来吧。”
果然,方才这位大娘已经看见我们了。
李徽想着,拉着郁宛跳了下去。
站在大娘面前,她第一件事便是拱手作礼。
“多谢大娘相助。”
她微微俯首,片刻,秦大娘走上前来将她扶起。
“我和他是因为……”
“不必多言。”
李徽本欲解释一二,却被秦大娘止住了。
就见面前人全然不似方才面对那些官兵一般率性恣意,脸色沉沉,看着两人的眼神中带着陌生的警惕。
随即,秦大娘沉默着走到门边。
她开了一条门缝,见屋外的人群都已经散了,村道上也没有什么人,便将门大开,回看向李徽和郁宛。
李徽颇为不解,道:“您这是……”
“她要赶我们走。”
李徽回头,就见郁宛冷冷地盯着秦大娘。
后者朝还站在树边的三个孩子招了招手,那三个小娃便都跑到了她身后。
“姑娘和小公子今天将我三娃带回来,我很感激。除了今晚的那顿饭,方才的事情我只当不知道,也算是报了你们的恩德。”
“但我终究不过一妇人家,还要拉扯三个孩子,陪不得姑娘公子以身犯险。不论那些人为何要抓你们,我不必知道也不愿知道。希望你们体恤我这一村妇,请吧。”
说着,她抬手朝向门外。
话已至此,便是恩怨两清,从此陌路。
李徽心中五味杂陈,郁宛却已经径直走出门去。
“不论如何,今夜还是多谢您。”李徽对秦大娘道。
说完,她走出门外。
只听身后一声屋门紧闭的脆响,随后便上了锁。
......
村道上人影无迹,两旁的屋内暖意烛光从窗边漏出。
郁宛和李徽一前一后走着。
“这个赌,如何算?”郁宛道。
李徽苦笑:“胜负难分。”
“接下来去哪?”
“回洞穴里吧。那些人应该短时间内不会再去那里搜查。”
说着,郁宛又转过身去,问道:“你不回家吗?”
“不想我跟着你?”李徽反问道。
“也不是这个原因。”
“那就行,”李徽嘀咕道,“反正我家不在这里……”
“你说什么?”
“没事。”
......
山道漆黑,树影婆娑,月色透下鬼魅的银白光芒。
走了一阵,郁宛便感觉身后人的脚步慢了下来。
“怎么了?”他回头道。
李徽脸色变得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怎么回事?”
“没……我就是有些怕黑。”
天火刑后,李徽已经鲜少会再做那个噩梦。
只是“怕黑”这个问题似乎在她身体里落下了病根子,久而久之,就成为了本能反应。
郁宛停下来,等了她一阵。
“没事。继续走吧。”李徽道。
待她走到身边,郁宛才继续迈开步子。
一阵后。
郁宛突然开口。
“你知道我的身份。我是已亡郁氏一族的皇子,出生后被送到山寺中净沐。而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赵氏起义,灭我全族。”
“唯独我,这个恰巧被送出了宫的皇子,侥幸逃脱。”
李徽转头看向身旁人,突然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先前她问的问题。
“我不知道赵氏的人是不是一直都在找我。这些年,我被人藏在山寺里,那个人教我识字念书,诵读经文,育我成人。”
郁宛说着,垂下了眸子,身侧的手有些颤抖。
“可是,几日前,他亲手将我带到那些人面前,看着我被人带走。”
“那刻起,我便告诉自己,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他会不会有什么苦衷……”李徽说着,却逐渐止住了声。
身旁人的肩膀微微有些抽动。
看得出来,他已经在努力抑制了。
但月色残酷,终究照亮了少年侧脸的一道泪痕。
......
其实,有没有苦衷,都改变不了,现实。
他自出生起就面对着世界对他莫名投来的恶意,置身事外,却又深陷其中。
东躲西藏,胆战心惊,还未尝过孩童时期的欢愉,就已经被迫背负起亡朝余孽的罪名。
与生俱来的身份头衔带来的是厌恶和憎恨,以至于最亲近的人的背叛。
对郁宛而言,解释,即便能让心里好受些,但终归自欺欺人。
真相就是现实本身,他所在意的,是那个人最终将他推向深渊的这个抉择而已。
......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回了先前藏身的洞穴。
郁宛没再多说什么,生起火之后,便靠在一旁闭目休息。
李徽也在一旁坐下。
远远地。
她看向漆黑的来路,突然怔住了。
——难道方才那些话,他是故意的……
——为了,分散她心里的注意力......
......
少年不善言辞,不懂安慰。
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揭开自己的伤疤。
有点疼,但至少能让身旁人忘却黑暗和恐惧,走完剩下那段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