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要现场考较,有人欢喜有人愁,倒是没有人退缩,毕竟,自己争取来的机会,硬着头皮也要接下来的。
李昱倒是有点儿好奇,之前潘承志说得这名额是何等的难得,怎么这会儿轻轻松松地又拿出了一个?方才训导大人和教谕大人好像打了一个配合?
见大家都坐了下来,潘承志开始出题:“我辈读书人,一生研读的是诗词经义和圣贤文章,追求的是文传后世,字留千古。仓促之间,想要大家写一篇好文章,作一首好诗词,怕是有点儿强人所难。本官担心,即便勉强而作,恐怕留下的尽是粗制滥造的急就文,会给县学革新抹黑。或者你们谁有这个自信,可以当场赋诗作文的?”
大家纷纷摇头表示难度确实很大,大人还是选一些轻松一点的方式,寓考于乐,多好。
潘承志当然从善如流:“既然大家意见一致,那本官就决定考考大家对联。我青阳历史悠久,胜地众多,本官就以此出几道题,希望诸君用心,为本县留一段佳话。”
他轻咳了一声,续道:“本官开始出第一题,简单一点的。本县西北有个小村,名唤墨玉,在青岩山下,因村头有巨石如墨玉而名。墨玉村的塾师呢?来了吧?”
墨玉村的塾师孙开徳站了起来:“大人,我在这儿。”
潘承志点了点头:“请你给大家介绍一下你们村的那条廊桥和那副残联。”
孙开德摇头晃脑地说道:“虽然我们村现在小,以前可是个大村,数百年前还是出过几个望族的,后来出了一些变故,这才衰败下去。所谓舞榭旧歌台,雨打风吹去,王谢堂前燕,寻常百姓家呀。”
齐元朗打断了他:“孙师,大家时间宝贵,请讲重点。”
孙开徳失望地看了大家一眼。他一个小村的塾师,平时哪有机会在人前露脸?可惜了。
他不敢再啰嗦:“哦。我们村中有条墨玉河,为方便两岸百姓交通,当时的乡绅出钱修了一座风雨廊桥,取名墨玉桥,到现在已经有百十来年了。
墨玉桥建成后,很多人前来参观,也留下了很多墨宝。有一天,一位致仕的大人到青岩山游玩,路过墨玉村,在墨玉桥上逗留了半天,临走前题了半联:墨玉河桥,五行缺火。此联现在还在廊桥上,没有人能对出下联。我也曾经……”
潘承志示意他住口:“好了,本官出的第一题就是,墨玉河桥,五行缺火,请对出下联,并且要与我青阳县相关,以一炷香为限。齐大人,开始吧!”
齐元朗燃香。
众人有的议论纷纷,有的皱眉苦思,有的抓耳挠腮,有的茫然四顾。
不一会儿,前山村塾师蔡简岱昂然而出,朝着潘承志施了一礼,道:“潘大人,在下已经有了下联。墨玉河桥,五行缺火。苍龙江畔,四季如春。苍龙江对墨玉河,四季对五行。您觉得如何?”
潘承志微微颔首:“对仗尚算工整,才思倒也敏捷,不愧是大村塾师。你且坐下,看其他人的下联如何。”随即吩咐边上的书童将这下联记下来。
蔡简岱得了夸奖,得意洋洋地看了众人一眼,这才坐了。
鸿运村和前山村两家村学向来不对付,见蔡简岱抢了头彩,徐文津哪里还按捺得住,他哼了一声:“你这也能叫对上了?那我也可以来一个。青岩山顶,八面来风,不比你差吧!”
蔡简岱针锋相对:“那你怎么不早说呢?还不是受了我的启发?该不是见我对上来了,自尊心受打击了吧?”
徐文津冷笑:“你真能给自己加戏。这个对子,你确定你真的对出来了?你确定真的理解它的含义?”
蔡简岱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努力压着声音:“那你倒说说有什么含义?”
边上的人看到两人起了冲突,赶紧出来劝和:“徐兄,蔡兄,且冷静冷静。我觉得两位对得都挺好的啊。不过徐兄,你倒是说说,这上联到底有什么奥妙啊?”
徐文津咳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这联乍看简单,实则暗藏玄机。墨玉河桥,暗藏金木水土,独缺火,故曰五行缺火,此一也。其二,木桥最怕着火。墨玉河桥缺火,寓意该桥平安无恙。那位老大人真乃是学识过人哪。”
潘承志点头赞许:“分析得不错。足见你是下了功夫的。”
徐文津谦虚道:“大人过奖,这联在下一时对不出来,还容我再想想。”
众人听了徐文津的解释,才明白原来此联还有这等玄机,更是皱眉不已。
潘承志看了看众人,宽慰道:“大家不要紧张。放松点才有灵感嘛。还有下联吗?”
看众人还是沉默,他微微皱眉,看了看孙开徳,随口道:“孙师,你在墨玉村多年,可有心得?”
孙开徳挠了半天头,不好意思地说:“在下几乎每天都从那墨玉桥上过,这上联看了不知道多少次,确实也对出过下联,不过…不过总觉得自己对得不是很工整,和蔡兄、徐兄比还有差距。”
潘承志温言道:“没有关系,重在参与嘛。说出来,也可以启发一下大家。”
孙开徳咬了咬牙,说道:“那天,我从廊桥上走过,听到桥下几个洗衣服的小媳妇在闲聊。说的是村里一户叫夏秋冬的人家,不知道为了避什么讳,全家人的名字里都不允许有春字。然后她们又说,好像夏家的媳妇们那个…那个都不太和谐,暗地里都跟她们抱怨来着。她们在桥下说得挺热闹的,我在桥上听着听着就来了灵感,就把下联给对出来了。这下联是,夏秋冬家,一门无春。”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潘承志好不容易忍住笑,轻咳几声,佯怒道:“荒唐,荒唐,简直有辱斯文,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孙开徳委屈道:“我就觉得不工整,是您非让我说的。”
好不容易止住了哄笑,大家思路也活跃了起来,纷纷对出自己的下联。
潘承志看着眼前的一堆下联,对什么的都有,可是意境上离上联都很远,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抛出这个现场考较,是经过了事先策划的。
知县大人给这些塾师的名额是八个,他只说六个,留下两个机动。这次抛出一个名额,就是为了转移塾师们的怨气。
县学革新,受到伤害的,除了乡村学堂的学童,还有就是这些多年在村学教书的塾师了。
他早就料到,当他宣布取消村学,对塾师进行再考核,不符合者去的政策时,大家会不满乃至骚乱的。
县里当然不怕这些手无寸铁的读书人闹事,但是,如果可以让他们不闹事,不是更好吗?
于是,他快速抛出一个名额,让他们去竞争,去抢,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果然,在真实的利益面前,这些人就无法抱成一团了。
个别人闹事,那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这样很好。
但是还不够。
他希望能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吸引火力。如果没有,那就强行找一个。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掌管一方教化的官员,他个人还是希望能有惊喜的。毕竟,手下都是庸才的话,他这个主官脸上也不好看。
不管如何,今天都要选一个人出来。
他看了看手里的下联,又环顾了一下众人,才发现那个白塔村的年轻人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跟周围的都没有过多的交流,却也没有失了礼节。
这个年轻人,他听萧不易提起过,据说挺有才华,挺受村里学生喜欢的。
今天第一次见面,以他多年为官的眼光,可以很容易看出此子与他人不同。
清高?君子不群?没有小伙伴?
很好,就是你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咳嗽了一声,指着李昱:“白塔村的李师呢,怎么没有对联交上来?”
李昱赶紧起身,谦声道:“小子才疏学浅,不敢献丑。”
潘承志和声道:“我曾听萧老夫子说,你颇有才华,也善教书,何必如此自谦?县学革新,更欢迎年轻人的加入。你尽管大胆对来。”
李昱还是推辞。他才不愿意在这事儿上出头呢,没好处还得罪人的事情,谁愿意干啊。
可是,今天教谕大人似乎盯准了他,就是想让他对对子。今天的事儿,处处透着奇怪,近乎本能地,他感觉到了阴谋的气息。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形势比人强啊。躲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暗自叹了口气,正准备随便糊弄一下,边上却响起了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大人何必为难李师?哦,还不能叫李师,他只是个代课的,在县衙有备案吗?不会是在塾师队伍里混日子的吧?萧老夫子这一病就是半年,如果都是这位李兄在教课的话,白塔村的学生们还有必要参加选拔吗?别浪费时间了吧。”
说话的是蔡简岱。
他看潘承志一直鼓励李昱对下联,态度和蔼,不禁妒火中烧。这个白面小子何德何能,居然让潘大人如此看重。难道是因为长得好看吗?潘大人,你不可以这样的。
众人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看着李昱的眼光都充满了怀疑和蔑视。
潘承志简直爱死这个蔡简岱了,这番话,说得太到位了,李昱啊李昱,我看你还怎么躲。
李昱猛醒。
他今天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背后的白塔村学堂。
他可以低调,可以不在乎,但是,为了白塔村的那帮孩子,他必须有所表现。
他略作沉吟,然后上前一步:“大人,下联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