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怯比死亡更能毁掉战士
——《使徒法典》第一章第三则
一行人从圆盾哨站出发,沿着峡谷较为平坦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赶路,风越吹越寒,想必离艾斯岛最北端的夜城已经不远了。
金头发的比鲁斯骑士非常健谈,一路上,这个刚刚遭受苦难的斥候小队仿佛已经接受了他的存在,尤其是安道尔,简直把他当成了知己。
“我说……”
安道尔对着比鲁斯挤眉弄眼地说道:“你可知道我们旗长的绰号是什么吗?”
比鲁斯颇为礼貌地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自己柔顺的金发,说道:“夜城的白犀牛,凯撒领主曾经最亲密的朋友,芙丽雅旗长的爱慕者和守护者,血脉特殊的暴君……不知您想问的是哪一个绰号呢?”
安道尔嘿嘿笑着,不着痕迹地转过脸,对身后不远处跟着的乔尔森轻轻摇了摇头。
格兰维尔骑在黑鬃马上,格瑞靠在他怀里,两个人都眯着眼睛,优哉游哉地赶路,似乎并没有把前方渐渐显露出轮廓的大城放在眼里。
山路在前方陡然收紧,两旁分割着天空的峭壁雕刻着十二圣物,淡淡的神圣气息笼罩下来,格瑞虽看不见,却也能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的安宁。
“这里就是圣物长廊了,依照规矩,接下来的路我们需要下马步行,唯有斥候才可以……”
比鲁斯湛蓝色的眼睛眨了眨,略带歉意地说道:“哦……我忘记诸位就是斥候了,所以,请自便吧。”
格兰维尔跳下马,说道:“来到此处皆是使徒,如今没有要事急报,步行是基本的礼节。”
说罢,他将格瑞也抱了下来,可随即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那个瘦小的身躯,竟然有一丝颤抖。
那一夜在落鸦城,小格瑞孤身一人笑杀酒徒的画面依旧在格兰维尔的脑中不时闪现,他确认这个孩子身上有夜使徒所具备的全部素质,勇敢、坚毅、机智和善良,可如今,这个孩子在他手中第一次出现了胆怯。
其实连格兰维尔自己也不知道,此次回城,迎接他们的究竟是空前盛大的礼赞,还是五雷轰顶的惩戒,格瑞的黑血无法解释,哪怕他此时再正常,可是就连夜城刚学会走路的婴儿都知道,黑血就是恶灵的象征。
“你若胆怯,便止步于此吧,格瑞。”
格兰维尔看着格瑞灰色的眼睛,看着小家伙将头扭到一边,倔强地抿着嘴。
“《使徒法典》第一章第三则,胆怯比死亡更能毁掉战士,我希望你记住,你退的每一步,都将成为今后永远折磨你的梦魇。”
格兰维尔蹲了下来,将格瑞的小手放在自己宽厚健硕的胸膛上,说道:“人最强壮的肌肉,其实在这里面。”
格瑞眉心的焦虑渐渐散开,他点了点头,坦然地笑了。在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灰色的眼睛弯成漂亮的新月,还未被武器磨出茧子的手掌攥成拳头,格兰维尔看在眼里,他知道那双看似人畜无害的小手,曾经撕烂了一个男孩的咽喉。
比鲁斯笑容可掬,右手顺着峡谷,直指尽头处的那座黝黑的大城,绅士般地说道:“欢迎回家,亲爱的七十七小队。”
……
芬尼尔从一大早就坐在沙坑旁边,安静地缠着手上的绷带,连几个平日里熟稔的夜使徒呼唤他都没有察觉。
“嘿,我们最强壮的小豹子,你又在准备揍哪个倒霉蛋?”
红胡子大汉打着饱嗝,坐在芬尼尔身边,笑着说道:“夜城里可没什么孩子敢进你的沙坑了,对吗?”
芬尼尔耸了耸肩,精壮的膀子赤裸着,在寒风中依然滚烫,相识有一颗小太阳在他永远不知道疲倦的胸膛里跳跃着,他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说道:“没错,没有一个孩子敢正视我的拳头,再大一些的都行,只不过……”
他望了望城门口,那里依旧是熟悉的护卫在站岗,瘸子阿巴亥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老怀特一脸鄙夷地听着,独眼的刘易斯正在偷偷吃着点心,应该是他老婆珍妮为他准备的鹿肉早餐。
一切看似照旧,可他心里并不这么想,他摇摇头,说道:“听说七十七小队会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回到夜城,他们新收了一个十来岁的扈从,虽然是个瞎子,但手上已经沾过鲜血,我要把他揍一顿,这样我才真正算得上是夜城里最强的孩子。”
红胡子哈哈大笑起来,将圆鼓鼓的肚皮拍得邦邦响,芬尼尔没理他,继续打理着自己的绷带,忽然听见城门处传来稳健的鼓声,节奏明快,是斥候归城的调子。
“啊哈!”
红胡子站了起来,掸了掸铠甲上的土,低头对芬尼尔说道:“我该去迎接老朋友了。”
说完,他已经迎向从城门外渐渐走来的一行人。
四匹黑鬃马被守卫牵去了马厩,格兰维尔领着格瑞,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巨大的拳头向他胸口凿来。
嘭……
一声闷响,格兰维尔用坚实的胸脯接下了这个拳头,而后拉住那人的手腕,笑骂道:“现在该轮到我了对吗,红胡子?”
爽朗的笑声从城门口传来,红胡子抽回手,揉了揉发酸的拳头,说道:“你又壮了,哈哈,真该让伊米尔战斧阵营的小子们都来看看,谁才是夜城最重的那柄斧子!”
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身后背着的那柄和冰霜战斧有些类似的长柄斧子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的,格兰维尔与他用力地拥抱了一下,一起往索罗斯塔的方向走着。
格兰维尔已经有近十年的时间没有回到过夜城,十年来,他跑遍了艾斯岛的每一处,强盗和魔怪的鲜血让他的双手越来越粗糙,可他却无法忘记此处的一切。
安道尔东张西望地四处瞧着,不时凑到乔尔森耳畔窃窃私语,红胡子指着前方训练战技的沙坑,对格兰维尔说道:“还记得那儿吗,伙计,当年除了凯撒,没人能在那里赢你。”
格兰维尔摇了摇头,说道:“还有一个。”
说完他看向红胡子,看见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开始躲闪起来。红胡子打了个哈哈,嘴里碎念道:“不要提那个人了,哈哈,来,瞧见那个光着上身的小子了吗?”
格兰维尔顺着红胡子的手看过去,沙坑旁,一个精壮的孩子歪着头,正在向他们的方向看来,拳头上还整齐地缠着洁白的绷带。
红胡子低下头,看着格兰维尔身旁的格瑞,说道:“这是特殊礼遇,孩子,待会儿宁可晕死过去也不要求饶,如果你想在夜城立足的话。”
格兰维尔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却没有说什么,掌心中,格瑞的小手没有一丝颤抖,稳得像一颗倔强的石子。
沙坑旁,芬尼尔扯断一截绷带,一边往头上系,一边说道:“我知道你看不见,所以我也会把眼睛蒙上,我会在黑暗里将你击败,成为夜城最强的那个孩子。”
“你不必如此。”
格瑞松开格兰维尔的手,向沙坑里走去,说道:“你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这是你的天赋,恶灵不会管你是不是处于最佳状态,睁大你的双眼吧,作为对我的尊重。”
芬尼尔一愣,眼睛里绽放出兴奋的光芒,说道:“你果然不一样,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呢?”
格瑞摇了摇头,试探性地走到沙坑里,说道:“请让我熟悉一下环境,抱歉,我甚至不知道沙坑到底有多大。”
格瑞沿着沙坑慢慢走了一圈,芬尼尔安静地看着他赤着脚踩遍了沙坑的每一处,大约五分钟之后,格瑞卷起了袖子,笑着说道:“请开始吧。”
话音方落,破风之声就在格瑞耳畔响起,格瑞刚要矮身去躲,可那个比石砖还要坚硬的拳头还是砸在了他的腹部,空气在一瞬间全部涌上了喉头,格瑞吐出一大口浊气,身子不受控制般地跪倒在地。
太快了……
格瑞来不及感受自己的伤势,而是下意识地向后仰去,几乎在同时,一根沾上了不少冰冷泥沙的腿从他鼻尖略过,假如他反应再慢一秒,至少也是肋骨骨折的下场。
芬尼尔如同一个精通战技的黑豹,不断以超乎常人的速度攻击着,格瑞身上的伤在不断增加,他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格兰维尔的眉心越来越紧,安道尔面色更是冰冷到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无数次想要阻止这场实力完全不对等的决斗,可都被一旁的乔尔森拦了下来。
“你还不了解小格瑞吗?”
乔尔森满不在乎地说道。
安道尔眉毛倒竖,压低声音呵斥道:“那小子是整个夜城最强的孩子,他接触到最精髓的战技,你知道他从多大开始高强度的训练吗,五岁还是四岁?”
“哦……”
红胡子笑容灿烂无比,说道:“事实上,是一岁。”
比鲁斯依旧保持优雅和和煦的笑容,说道:“也许还不到,芬尼尔第一次学会走路就是在沙坑里,那天他把一个两岁的男孩揍到肺部积水,嗯……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画面,先生们,我想是时候终止这场战斗了,凯撒领主希望见到一个意识清醒的孩子。”
说完,比鲁斯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却被格兰维尔一把拉住。
“怎么了,格兰维尔旗长?”
比鲁斯一脸不解地问道,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斗再继续下去只会得到一个无聊且没有意义的结局。
格兰维尔并没有看向他,而是死死盯着前方泥土翻滚的沙坑,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在他长满了棕色胡须的脸上一闪而过,他说道:“小格瑞至少承受了十几次攻击,但他没有退后一步,你知道为什么吗?”
比鲁斯也望向沙坑,很快他就惊讶地扬起眉头,说道:“他在等?!”
在他身后的乔尔森抠着耳朵,慵懒地说道:“小格瑞有一句话长挂在嘴边,不安和恐惧的源头,永远都是未知和陌生,他研究了整整五分钟的沙坑,已经成为了他的主场。”
芬尼尔单方面的殴打已经接近尾声,他的攻击越来越重,这场战斗是他近一年来最碾压的一场,他已经准备好赶快解决掉这个瞎眼的家伙之后,跑去酒馆美美地喝上一壶热麦茶了。
眼前这个人就好像是人肉沙包一般,无论怎么挨揍都不后退一步,芬尼尔心中冷笑着,他从未见过战斗意识如此淡薄的人,换做是他,此时迂回退避,等待时机才是上策,如此执拗地挨揍近乎愚蠢,简直是对夜城的一种侮辱。
就在这时,一直未曾退却的格瑞却向后捎了半步,似乎那个瘦弱的身躯终于到抵抗不住的地步了。
“永远做一个月光扈从吧,可怜虫!”
芬尼尔冷笑着,左脚向前踏去,力量从趾间直达小腿,而后经过腰身地加持,猛地涌进肌肉结实的小臂,以拳心为矛,猛地向前轰去,这是每一个夜使徒都熟知的基本战技之一:踏前锤。
后退中的格瑞黑发扬起,灰色的瞳仁中,慌乱之色散去,一抹狡黠显露出来,芬尼尔心中一震,不祥之兆在心头涌起,可踏前锤要求力量完全凝聚,如离弦之箭,再想改变已经无法做到。
格瑞身前的沙土已经在这么长的时间中,被他有意无意中浅浅的踩陷了下去,深度最多也就一只靴子的厚度,可这足以让芬尼尔的左脚失去重心。
巨大的惯力让芬尼尔向前跌去,在一秒钟之内,他无法做出任何防御和躲闪。
而这一秒钟,足够蓄势待发的格瑞发动唯一一次,也是决定胜局的反击。
“停下来吧。”
低沉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芬尼尔额头上的汗缓缓滑落,滴在了距离他咽喉只有不到一厘米的瘦骨嶙峋的手肘上。
沙坑里的两个孩子都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禁锢着,僵持在那里,无法动弹。
“好久不见,格兰维尔。”
来的人说道。
格兰维尔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位穿着黑金铠甲,腰中佩戴花剑的男人,坚毅的脸上涌起淡淡的笑容。
“别来无恙,凯撒。”
格兰维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