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与回忆的接触太过于直接,傅清奈当晚就梦见了晋昭伦。
傅清奈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所以连带梦里出现的轮廓都已经不是很明晰,还停留在初三那年青涩的样子。
十五岁的男孩眉目间已经浮现出介于成熟与稚气之间的气质,独特的英气和阴柔这两种迥然不同的感觉在他深邃的五官中和谐地揉成一体。他带给她的印象永远是属于月下江南那初春三月的濛濛细雨,无论是欢欣抑或是忧愁,旁人只得三分感受,深了就怎么也看不真切。
而傅清奈,冥冥之中对他总能多感受那么一些,总能相较旁人离真实的他更近一点。
在老家初见时,她与妈妈上街时碰到了晋昭伦父亲出殡的场面,当时妈妈嫌这个场面晦气,捂住了傅清奈的眼睛不让她多看。但傅清奈天生好奇心就比同龄人重,她嘴上应允着,眼睛却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睁开了一条缝。
那时候傅清奈还没有近视,她看着庞大的队伍心中默哀了一会儿,遥遥一眼望见殡葬队伍里那个已经拔条了的颀长身影,少年寒冷的气息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待到走进时,明明晋昭伦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傅清奈就是直观感受到了那悲恸的情感,被当事人按耐着没有发泄出来,内里却是波涛汹涌的。
晋昭伦自始至终一直低垂着眉目。哀乐悲鸣,队伍朝他们的方向渐进,傅清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晋昭伦有感觉般地抬首看向她,傅清奈撞进一片惊涛骇浪中。
这一刻,两人在彼此心中留下的印象很是特别,傅清奈惊艳于这个陌生人的气质和长相,而晋昭伦记住了少女身上带来那种独一无二的感觉。
总归是眨眼间,两人就已记住彼此。
队伍即将拐角进入下一个街区,晋昭伦乌黑如鸦羽的长睫翕动,他面上泰然自若地移开视线,把少女娇俏的身影装进了心中骇浪的一角。
“可怜啊这小孩,年纪轻轻就没了母亲。”周韵一声轻叹,让傅清奈的怦然心动里,多了几分怜悯。
因为这场相遇,让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相信,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
谁都没有意识到,也许那时候两人截然不同的性格就已经注定,这场虚无缥缈的感情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年少时对待炽烈的情感总有飞蛾扑火的冲动,傅清奈也不例外,就在她以为这一面之缘只能无疾而终时,命运的齿轮已然转动。
床上的傅清奈翻个了身,皱起眉头。
初三的下学期拉开帷幕,这天傅清奈蹦蹦跳跳地走进教室,这种开启人生新篇章的激动让她的心情十分美丽,她着迷地细嗅新书纸页散发出的油墨气味,人称“八卦小喇叭”的前桌滕芷兴冲冲地转过来,“嘭”地拍了一下傅清奈的桌子。
“!你干嘛啊!”傅清奈被吓了一大跳,戏精上身,夸张地捂着胸口呵斥她。
“哎,我跟你说,”滕芷这次没计较傅清奈的神经质,她神秘兮兮地凑近傅清奈,一副八卦来了的表情。
八卦哪个小女生不爱听?更何况傅清奈这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事儿逼。
她赶忙竖起耳朵,听滕芷压低声音道:
“我前面上楼时碰见老班和副校长,说是我们班有个新学生要来。”
“啊?就剩小几个月了这时候转来,图啥啊?”
“就是,我也不懂。”
上课铃响了,叽叽喳喳的学生瞬间安静下来,有不少同学已经听说了这个新同学的消息,个个面露期待。
班主任杨树走进班上站定,不少前排的同学注意到班门口站着的新同学,不知什么原因,小范围地炸开来讨论。
傅清奈坐在后排,加上这年她的身高还是不争气的155,所以即使她着急地探出半个身子来,可还是一丁点都没瞧见这个新同学的一星半点,她锤了一下桌子,只能等班主任拎进来介绍。
“同学们,这学期我们班上呢,转来了一个新同学。”杨树说着,转头递给门口的新生一个眼神,示意他进来。
晋昭伦有些迟疑,还是走上了讲台,这时更多人看清了他的长相,有女生开始扎堆起哄。
傅清奈看清了他,愣怔在当场,只觉得骤然加速的心跳被融进一大罐糖精里搅拌,紧张,停滞,不可思议。
晋昭伦也对上了傅清奈的目光,他没有闪躲,就着不咸不淡的表情直接就那么直直的看过来。
傅清奈到底招架不住,她面红耳热地低下头,搓了搓指尖,周围女生的讨论悉数传进她耳朵。
“天啦,好帅啊!”
“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哈哈哈哈……”
“这类型,这长相,我的款欸。”
“……”
杨树敲了敲讲台,“安静,都听我说。”
“晋昭伦同学要和我们一起奋战中考,人家是从大城市的重点中学转来的,成绩可优秀。你们还得跟人家学习呢,知道不?”
“知道啦——”
同学异口同声地拖腔带调,晋昭伦顶着那么多人的目光,始终一动不动。
“好了,”杨树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晋昭伦同学,你先选一个位子坐着吧,以后再具体安排。”
晋昭伦不失礼貌地点点头,他环视全班同学,刻意忽略掉部分女生蠢蠢欲动的表情,抬手指了指正低头蒙羞的傅清奈。
“我坐那。”
全班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傅清奈抬起头,看着晋昭伦提着书包朝她走来。
那一年傅清奈还没有开始看什么奇奇怪怪的文学,还只是一个日夜沉浸在言情玛丽苏小说的小女生。
小女生傻掉了,她觉得一切都美好的不真实。
晋昭伦戳了戳她的手臂。
傅清奈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像一只初出茅庐的小雏鸟。
少年失笑,用低沉的嗓音开口道:“让一下,我想坐里面。”
傅清奈反应过来,叠声“哦”了好几遍,忙不迭起身给他让座。
晋昭伦敛了笑意,他的坐姿和站姿一样,像是经过什么特殊的训练一样,笔直得像一棵挺拔的松,不同于书呆子式的端正刻板,透着一股严肃的态度。
异性同桌本就是得天独厚日久生情的暧昧场所,更何况傅清奈对他本身就是一见钟情。
小姑娘没有过恋爱史,也丝毫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倾慕。对于傅清奈的心思,从小有过太多经历的晋昭伦自然是了然于心,但他始终不点破,也不主动表示任何。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晋昭伦本身就是个炙手可热的,和剧本里烂俗的情节一样,他抽屉里经常会有女生写的情书以及送的零食之类。虽然他向来拒人千里之外,但各方数不清的爱意还是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傅清奈就那么看着,心里一天比一天难受。
二月十七,正逢傅清奈十五岁生日,她今天特地花了点小心思,用白绒绒的发圈扎了一个高马尾,本该是精气神十足的。晋昭伦一抬眼就看见这样的她,在心里赞道:
“真可爱。”
不过晋昭伦的众多爱慕者可不会特地挑在她生日这天消停一会儿,这天隔壁班一个女生雷打不动又拜托傅清奈帮忙转交情书,傅清奈长久以来积攒的火气终于要喷发了。
她承认那一刻大脑短路了,被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冲昏了头脑。她没收下那封情书,嘴里莫名其妙蹦出一句:“你们以后别给了,他有喜欢的人了!”
隔壁班女生受挫,傅清奈松了一口气,也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好像自己也被拒绝一样,她回头,脑袋“咚”地撞上一个宽阔的胸膛。
小姑娘眼冒金星,钻进星星的缝隙中抬眼,撞进晋昭伦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中,眼前是他放大了的似笑非笑。距离太近了,她甚至能听见对方清晰可辨的心跳,看得清晋昭伦脸上白色的绒毛,近的只要他一低头,傅清奈的爱情就能这么稀里糊涂的开始了。
傅清奈吓得屏住呼吸,同样心如擂鼓。
“我有喜欢的人?”晋昭伦意外地挑了挑眉,“我自己都不知道,不如你说给我听听,是谁?”
小姑娘是个经不起逗的,这时候嘴笨起来。晋昭伦看她都要哭下来了,笑意更加灿烂,正打算放过他时,傅清奈糊里糊涂地摊牌了。
几乎是自暴自弃,傅清奈几不可闻地咕哝一句,“我怎么知道,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有。”
晋昭伦听得清楚,正要接话,傅清奈冷不丁又甩给他一句。
“如果你有,那我希望,那个人可以是我。”
“因为我喜欢你,这是我十五岁的第一天,就确认了的事情。”
晋昭伦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傅清奈当时那副缴械投降的模样。小姑娘越说声音越小,语调却越来越坚定,到最后甚至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他审视的目光,只是硬气了不到一秒,又偃旗息鼓。
一字一句,在他心里溅起涟漪。
正巧这时上课铃响起,他没有说话,回到座位上,傅清奈也没有吱声,整节自习课坐在那里默不作声的掉了一节课眼泪。
晋昭伦看了讲台上的执勤老师,又看了傅清奈一眼,小姑娘一直抽抽搭搭地叼着眼泪,鼻尖红透,眼圈也绯红一团。
心疼蔓延上来,晋昭伦的心简直要被她软成一江水。
他三番几次欲言又止,奈何执勤老师盯得太紧。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早就按耐不住的学生一哄而散,教室里顷刻间剩下的人数就寥寥无几,傅清奈也巴不得这一刻似的,攥紧书包带子就想逃。
晋昭伦没给她这个机会,他掰过傅清奈不情不愿的脸,小姑娘眼睛肿的像桃子,晋昭伦忍俊不禁,傅清奈见状更加恼怒。
“你就嘲笑我吧,”傅清奈恨恨地说,“不用拒绝我我也知道!”
委屈更甚,她扁起嘴。
眼泪还没落下来,她落入一个怀抱里。
傅清奈瞪大了眼,吓得抽噎都忘记了。
晋昭伦拥着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低头捧起她的脑袋。
少年轻柔的吻像羽毛落在她的眼皮上,傅清奈心尖轻颤,听晋昭伦闷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震得她耳垂酥麻,“我很高兴你能向我表明你的心意,因为我也很喜欢你。”
晋昭伦轻抚她柔腻的脸颊,像是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他小心翼翼,眼里有与平时大径相庭的热切:
“我觉得,能拥有你的喜欢,我真的,好幸运。”
傅清奈大汗淋漓地醒来。
窗外雾气氤氲,朦胧一片,天光还未大亮,有依稀的鸟鸣隔着栅栏此起彼伏地奏鸣。
她翻身下床,从床板背后摸出一个精巧的银质钥匙,打开床底下一个已经积灰的小匣子。
里面静静躺着一个贴着丘比特封皮的日记本和一个白绒绒的发圈。
那曾是她少女心的纪念,满载昔日的憧憬与心事。
她翻开日记本的第一页,略显青涩的字迹,“今天还好表白没失败,还好L也喜欢我!!!!!”看着一连串的感叹号,她已没法感受到字迹主人当年的笨拙与羞赧的心悸。
她翻开第二页,依旧是一笔一划,勾勒出少女甜蜜的心事。
“他们都觉得L不近人情,可我就是觉得L如沐春风(当然只对着我嘻嘻)哼,别人那是没有福气才体会不到!”
记忆中的甜早已经过岁月的发酵压抑成了苦涩与心酸,傅清奈没有勇气再看下去,眼泪无法抑制地掉下来,沾湿了大片的字迹,她看着被晕染的“L”,本能让她无法呼吸。
天将明,傅清奈在熹微的晨光蜷缩着身体,像蜗牛躲进保护壳里。狭小的房间回荡着少女隐忍克制的抽泣,窗前一株含苞欲放的海棠似乎也受了惊,垂下茎叶,不知何时才会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