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1月
天气忽冷忽热，时而阴雨连绵，时而秋高气爽，篮球场旁边的那几棵银杏，金灿灿的，很招摇的站在那里，摇曳生姿，不管是晴天雨天，那种自带光芒的颜色，总是硬生生的撞进你的眼睛里，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
就像此时此刻的陆海蓝，提着扫把，一瘸一拐的在银杏树下扫落叶，我们班的公共卫生区域就是银杏树旁的篮球场，高三的时候重新分配给我们班的，每到秋天，因为落叶的原因，我们班总是会被诟病，据说校领导常大言不惭地说，看看，都铺了一层了，零落地撒一点还能理解，这铺了一地，就是你们班没有认真打扫，安排学生，每天多扫两次就可以了嘛！不然篮球场都不能用了。班主任在班上对生活委员强调要多注意一下那里的卫生，生活委员安排我们班四个组，每个组打扫一个星期，已经到了让当天值日的同学看见有落叶，就算是课间，也赶紧去扫一下的地步。
陆海蓝坐在我旁边小声地嘀咕，砍掉算了，干净利落。
我斜眼看着她，她在记单词，她抬眼淡然地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写单词，她已经没有再去跑早操和上体育课了，因为她腿上的伤，我时常怀疑，真有那么严重？我没有看见过，也不可能让她卷起裤子给我看，有一次中午快放学的时候，在教室，我看着李一箫站在她座位旁边对她关切地说，早上我看你穿裤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一伸手推了李一箫的手臂一下惊慌地压低声音说，你在说什么啊！
李一箫退了一步，愣着她愤愤不平地说，干嘛！我是说你膝盖的伤。说完扫了我一眼，我低下头，盯着书，我听见陆海蓝咬着牙齿说，我知道啊！然后说了一阵悄悄话，我只听见切切切的声音，李一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问，唉————你是不是没涂药？语气里笃定多过质疑，我看着我数学书上的三角函数，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心，她该不会为了不上体育课和跑早操，任由伤口自生自灭吧！？我抬起放在桌子上的左手掐了掐鼻梁处有点酸涩的眼角，深深的思索着，她伸手扶着膝盖想要站起来，想了一下，抬头挺胸深吸一口气，放弃了，对着李一箫小声说，涂了涂了，快点回去，等一下放学的时候再说。
李一箫站在旁边很执着地说，那你卷起裤子我看看。
我的手从刚刚的鼻梁移到额头，我扶着额头目光不经意地瞟向她，我想证实我的怀疑，她左右看了看，稍微向后仰，完全一副拒绝的姿态对李一箫说，那么多人，且不是让他们把我的腿都看去了。
我一下没忍住，赶紧把脸转朝窗子的一边，不自觉的笑了笑。什么逻辑？让人无可奈何。
我听见李一箫很气结地说，行，等一下回宿舍，我看你还怎么说。说完就走了。
我站在篮球架下，在认真地扫地上的银杏叶，陆海蓝在和几个同学使劲地抱着树摇晃，希望能把要掉落的树叶都摇下来，我低着头扯着嘴角无奈地看了一眼，摇摇头，那么粗的树干，根本就纹丝不动，有那力气，还不如多扫点地上的树叶。
哎——江任然。突然有人在我旁边叫我，我巡着声音转头看了看，杨毅抱着篮球笑嘻嘻地站在我的旁边，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小盒东西递到我面前，我垂下眼眸仔细看了一下，云南白药。我怔了下，抬眼淡淡地看着他，他目光正紧锁着我的斜对面，我转过头顺着他的眼神望去，陆海蓝一只手抚着受伤的膝盖，费劲地抬另一只腿，很卖力的去跺树干，笨拙又滑稽，跺了几下，还向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我握着扫把的手一紧，下意识的想要去扶，杨毅已经从我的旁边跨过去了一步，他手里的篮球从我的脚边滚了过去，又滚过来，又滚过去，我淡漠地看着篮球，杨毅走过去把它从地上捡起来，陆海蓝正拿扫把递给旁边的男同学，指挥着他说，快点，你力气大，用扫把丢上去打。然后张开双手，边往后退，边示意旁边的同学都退开。
转头看了一眼我和杨毅，我以为她要喊我去丢扫把的，但她看了一眼后就转头看着已经被丢上去的扫把，几把扫把三三两两的打在树枝上，又掉下来，一些树叶也跟着掉了下来，陆海蓝仰头看着，高兴地说，哇，掉了好多，继续打。
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算太长的马尾搭在后背，左右摆动，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捡掉下来的扫把，我撇过脸，紧握着扫把的一头，莫名地叹口气。
杨毅抱着篮球走到我面前，把刚刚的云南白药递过来，指使我说，你把这个给陆海蓝。我冷眼看着他不说话，他看了我一会儿像突然想起什么，咧开嘴笑着说，噢——麻烦你。
他和陆海蓝这一点很像，突如其来的客气，冷不丁的一句不好意思，麻烦你！我是不是还要回一句没关系你是对的。但是比起这些，突然让我心生厌烦的是我觉得他和陆海蓝有点像，我低头继续扫落叶，心理的烦闷让我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令人不快。
他站在旁边继续说，你撞的呀！你要负责。理直气壮的口气，带有半分的指责，一副提醒我该怎么做的姿态。
我冷笑置之，提着扫把往旁边走去继续扫落叶，他跟上来塞到我的衣兜里恳切地说，王伟说她为了逃避跑早操，都不怎么涂药。
我低着头，手握紧扫把，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他们是怎么做到明明是在麻烦人，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的，难道都没人教育过他们对别人造成困扰是一件很没教养的事吗？我一脸漠然地看着他，觉得那些被情绪左右的人，可笑至极，干嘛每天都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冷静才能更好的思考和判断。但此时此刻，我努力忍住想要一拳朝他的脸挥过去的冲动，伸手进衣兜里抓着那盒云南白药，把它掏出来，想直接丢在我刚刚扫的落叶上，杨毅凑到我眼前，口气轻松地说，谢啦！等一下你就对她说，不好意思撞到你，然后把药给她，她肯定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好好涂药的。说完又看了一眼陆海蓝，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抱着篮球转身离开了。
我已经从衣兜里掏出药，握在手心里，还没丢出去，我紧紧地攥着，脑袋里只有杨毅的哪句话在回荡，她肯定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好好涂药的——她肯定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好好涂药的。
我愣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陆海蓝他们从那边扫着树叶过来，我赶紧把药装在衣兜里，挥动着扫把，埋头认真地扫落叶。
陆海蓝说，江任然，就那么小的一个角落，你在这里磨蹭这么久。平淡的语气里没有太大的情绪，只是在叙述事情的本身，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站在我的对面，一只手拄着扫把，身体轻轻地往拄着扫把的手斜靠，眼睛看着地上的落叶，然后抬起眼和我对视了一秒钟，下一秒便站直身体，双手握住扫把低着头快速地扫地。我看着她的左腿，尽量保持直立状态，不敢有太大弯曲的动作，完全由右脚用力，左脚再轻微地跟着挪一下。
我用力地握了握手中的扫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大步朝着她走过去，走到她面前，她停止手上的动作，怔了怔，抬起头看着我。
我很严肃的问她，你是不是为了偷懒不跑早操，任由膝盖的伤口自生自灭？
她瞳孔放大，有一点点的惊讶，眼珠左右晃动，一看就在想要怎么编，才能糊弄我。我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她，眼神中充满警告，警告她不要想着糊弄我。其他同学在把一堆一堆的树叶铲装在垃圾桶里，校园的广播里居然还在放歌，都什么时候了，我抬起手看了看表，才六点过几分。
回过眼神看着陆海蓝，她竟然微笑着在专注地听歌，我微微蹙眉，提高声音喊了一声，陆海蓝。
她吓了一跳，捂着胸口看了我一秒钟，然后很开心的笑了起来，明目皓齿，笑得弯下了腰。我看着她的样子突然不知所措，一片迷茫，我想我应该很生气，言辞犀利地好好斥责她一顿，可是内心某一角突然柔软而温暖，犹如此刻照耀在金黄的银杏上的秋日，天空很蓝，黄昏的阳光温热肆意，我就这么看着他们和她。
她直起身子，停住笑，眨了眨眼睛认真的说，校园广播的歌很好听哦！
我愣着她，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歌，我居然在想是什么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充满了无奈。
旁边有人说，走啦，你们两个。那个你们两个在我的心尖上滑过，一圈一圈地缠绕，就像突然在一片平静的水面，丢进去一个石头，荡漾起一层层的波纹，有不适，却又很新奇。
她突然理所当然地摊摊手说，我当然是为了不跑步啊！你问这个干嘛？说着转身拖着扫把往旁边的教学楼走去，我盯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抬起一只手捏了捏太阳穴。
我上前一步抓着她的手臂，她转头奇怪地看着我，我松开抓着她手臂的手，一只手伸到衣兜里攥紧里面的那盒药，定了定神，努力做到面容淡然，怕暴露什么！在心中自嘲了一下，暴露什么？
我淡然地说，那天撞到你，我不是有意的，你还是擦点药吧！
她疑惑地皱了皱眉，一会儿才满脸无所谓的说，哦——我知道啊！谁会故意撞别人，没事啦！
说完对我笑了一下，转身往教学楼的楼梯口走去，我握着扫把的手松开，它从我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响，她的话一字一句，犹如一个个铁块，沉重地击打在我的心脏上，我的手从衣兜里拿了出来，拿到胸口前，慢慢地松开手指，药的包装已被我攥得褶皱不堪，我握着它举起手，想要把它狠狠地砸在地上，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没有砸下来，握着它，很泄气地弯腰捡起地上的扫把，往教室走去。回到教室三两步走到杨毅的座位旁，把药丢在他的课桌上，转身就走，他一把抓住我手臂，我很气愤地扯了一下，没挣脱，无语地叹口气，忍不住的握紧拳头，看了一眼前面坐在座位上的陆海蓝，她刚转过去背对着我们，埋头做作业，我转头愤怒地瞪着杨毅，他小声地问我，她不要吗？你不要说是我给的啊！
我奋力一甩手挣脱他抓着我的手臂，回到座位旁，陆海蓝抬起头看了看我，一只手扶着膝盖，慢慢地站起来，让到旁边，我走进去坐在我的座位上，拿出练习册，才翻开，陆海蓝把她的练习册往我这边推了推，凑过来问，这题这样解对吗？她没有看我，而是专注地看着试卷，用笔指着，我垂眸看着她的眼帘，一直沉默，好久，她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期待，随即小心地问，不对吗？
我觉得我快喘不过气来，像是被谁死死死地按在水里，想要伸手抓住什么东西，努力地握紧，却什么都没有，耗尽全身力气想要逃离，却感觉在渐渐往下沉，我哗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陆海蓝仓皇失措地看着我，我不再看她，从她的后面挤了出来，她尽力地往前避开，让我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