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还躺在那里的尤溪怔了怔,似是没想到我会笑得若无其事的邀请他。
他一时欣喜,竟忘了我所听见的断裂声是来自他的脊椎,他妄图起身时意料当中的看到他痛得呲牙咧嘴。
我嵌着笑:这只不过是惩罚的一点小小预示。
救护车来的时候,他被人抬上担架,我亦同他一起坐入车内,车上红蓝的灯光交替闪烁,一路是理所应当的畅通无阻。
“你应该伤得不算重吧,和我当初的车祸比起来该是多么的无伤大雅。”车身有些微晃,司机紧贴后窗的耳朵以至于没有看见前面有一处坑洼,一阵散落骨架的颠簸,我便是在这阵颠簸中对着躺在对面再次咬牙隐忍的尤溪,说得不痛不痒。
辛集抬头打量我一眼,身为管家即便觉得我说得再不对,出自职业的素养也不好对我这个出言不逊的客人,对这个在他主人眼中特别存在的我做出什么有失分寸的事。
那一眼,意味颇多,多好的表情,让我多了那么一丝愉悦的味道。
“嗯,的确是无关大雅的伤,两年不见,梓潼,你变了好多。”
“是三年,今天刚好第三个年头。”我撩了撩头发,单手撑着下巴,“你指的是外表还是内在啊?”
他笑,并不答话。
“我们各自离开的这三年,毕竟物是人非。”
呵呵,好一个物是人非。
可带来人非的,是你的擅自离开。
“我从来没想到这些年你一直生活在我触目可及的地方,可是我还傻傻的找了这么多年,找遍了所有大学。”
尤溪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辛集,他知道他一直派人打探的事,一直以来不是没有消息,以尤家的实力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只是这些行踪都被人故意压下了,被尤溪的父亲,那个幕后的操纵者。
“以我现在的身份,没毕业前校方是持有隐瞒义务的。”这些年我因为工作几乎环游了大半个国家,可圈内人都知道我宁愿去非洲的难民地做没有酬劳的公益大使,也拒绝去往日本拍摄一部未播已火的偶像剧。有不少粉丝因为我的爱国情怀喜欢我,可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我只是不想遇见你,在我还未做好与你重逢的时候。
救护车自然是派遣的离这最近的医院,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却比不上广大网友的消息来得灵通,救护车到达医院门口的时候,已有不少举着牌子,手捧鲜花的热情粉丝将医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各个周刊的娱记拿出相机对准着救护车,随时准备在打开车门的时候来个一阵连拍,万众瞩目下大家期待已久的车门终于拉开,白炙的闪光灯晃得抬担架的师傅眼睛都睁不开,一个脚步趔趄的摔倒在地。
担架从手中滑落,空空如也,观众唏嘘一声,娱记们拍了半天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他们的目标人物——小苏莽,甚至根据网友在饭店拍到的传闻中的铕市集团新任总裁也没有看到,只有工作人员例行工作的清理着车中物件。
另一边,一辆黑色加长林肯行驶在雾色渐浓的高速上,那是通往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逃避的——家的方向。
曾经我彷徨难安,说什么都不愿回到家乡的小镇,回到那个曾经给予我安身立命之所却也在倏忽之间赐予我哀毁骨立的家乡,没想到如今却能如此平静的和尤溪一起,一点一点地步入这个对我来说已然成为噩梦的地方。
尤溪,你好好看看这沿途尚还美丽的风景吧,不久之后这也将会成为你的噩梦。
还是铁路那面熟悉的房子,熟悉的欧式贵妇人的建筑。我站在屋顶,隔着影影绰绰的树干,我与梦中那座粉末白砖的屋子遥遥相对,它孤星零单的立于那荒芜之中。
我仿若听到它在向我低低地诉说,声音哀沉婉转,使我不禁潸然泪下,泪水滑过颈项途经胸口,风一吹带来一阵透心的凉和钻心的疼。
“既然回来了就去给公公上个坟吧。”
内心有什么东西被缭绕触动,我借着尤溪给我披衣服的动作,转身扑在他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三年,整整三年,我没有回去过一次,“他会不会认为我是一个不孝孙女。”我独自隐忍多年的委屈和伤痛在这一刻化作点着尾灯的萤火虫,星星闪闪地钻出体内,腾空飞起。
“你可是他的骄傲啊,一直以来都是。”
是啊,不知道我这个骄傲有没有让你失望过?活在你以为的骄傲里,是别无所有的我一直以来力所能及的事。
我趴在尤溪的怀里,趴在这个我本该憎恨的人怀里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和鼻涕在他亚麻的睡衣上染湿大片。
大红的鞭炮和香烛整齐的横摆在被水泥覆盖的坟头上,做完这一切的我双膝跪地,一脸俨然的看着中间屹立的两块黑色碑牌,一面刻着公公的名字,一面刻着婆婆的名字。
这个合葬墓是我走之前,唯一为公公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那是我向商南算换来的,即便是一种会被你所认为耻辱的方式,可那是当时了无所依的我唯一也是最后所能为你做的事了,我愿意舍弃所有我也同样珍视的东西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焚烧着泛黄纸钱的火苗映照着脸庞,我就这样端正的跪在那里,看着碑铭空无一言,经过焚烧已然变成黑色纸屑的钱纸,向着暮色腾腾升起,又飘飘零零地四下散落。
半夜十二点的钟声已然响过,周围漆黑的夜色中这小小地一方土地上被人举着电筒照得明亮。
我缄默地跪在那里,几个时辰的时间未动一下,露水悄无声息的染湿了头发和衣裳,当我从地上站起,失了知觉的脚一时没站稳,脑袋直直地向着碑牌的一角撞去。
是一直陪伴在我身旁的尤溪及时的拉住了我。
“这一定是对我这个不孝孙女的惩罚,他一世的清誉便毁于我之手,他自然应该责怪着我,也自然不会希望我来看望他。”我再次泣不成声地努力想要挣脱掉尤溪的臂弯,想要如他所愿的一头撞过去。
“梓潼,你冷静点!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做过些什么,公公也从来不会忍心责怪于你,你非要让自己背负这些伤痛才会活得心安一点吗?!”
“不然你认为我为什么还要如此苟延残喘的活着,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我紧紧揪着他胸口衣服的手,力道正逐渐减小,我残留着满脸的泪水倒在他的怀里。
现在这幅躯壳真的是越发的孱弱了。
尤溪的归来自然是铕市值得庆祝的一件盛事,接风宴的酒席上宾客如云,地位高贵,我作为唯一的一名演员身份,即便是当下最为红火的艺人,但在这些世家豪门眼中不过一介戏子,不足为道。
早在进入娱乐圈之前,便常听人说某某演员一朝嫁入豪门,后因诸多原因又被婆家嫌弃导致离婚的传闻,豪门人士对艺人的态度一向如此的存在着某种偏见,现下我理所应当的成为话题。
冷漠如我,我不以为然的独自来到天台,空气里都带着目的和八卦的闷热环境一直是我所不喜的。
晚风徐徐,我趴在阳台上向下俯视,一百多层的高楼,整座闪烁在霓虹灯下的城市风景都尽收于眼底。
“上次感冒刚好怎么就出来吹风。”尤溪将他的西装外套搭在我的肩上。
晚宴之上他俊逸的脸庞长开后更显轮廓的分明,配上一身笔挺西装站在聚光灯下说着感激的台词,端着红酒杯与宾客们从容的侃侃而谈的模样。
那些我无意看过的少女漫画里,主角们尚都是年少方刚的年纪,没人告诉过我女主与男主这本该一直在一起的这场注定,会面临分别然后独自成长,所以这些我所不曾见证的成熟稳重,总让我觉得有些遥远和漫长,如同我们所分别的那段时光。
“一点小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了,我还没有恭喜你。”我向他示意的举起酒杯,“你和诺溪的婚事,我已经听说了。”我从来不知道举起一只酒杯也是需要勇气的,也从来不知道原来我们之间也需要如此官方的说辞。
尤溪看着我诚挚的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还是回礼的举起高脚杯与我的轻碰在一起。
清脆的碰触声回荡在我心中,你曾经可曾做过像这样让我心下微凉的事,即便一个细小的动作?
对了,答案是没有的,我们有过的是眷念繁琐的日常,然后一夕之间各自立于悬崖峭壁的两岸,周谴被厚重的云层索绕。
呵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那些你给过我的承诺,如今统统都实现在了别人身上。
“我其实一直想要问你,怎么会想要成为艺人的,娱乐圈的靡繁并不适合你。归隐吧梓潼,这三年里我对你的心意还是一如当初的坚定,忘记那些不愉快的,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谁都可以这样说,但只有你,只有你尤溪最没有资格。
“呐,你觉得在这片夜空下什么最美丽?是在那璀璨灯光里幻梦间所跳跃着的绯红色,是在那奔跑中挥洒着晶莹的桃红色。”我转过身去,细长的手指搭在栏杆上,颤抖的睫毛下那双黝黑的眼眸眺望着远方,轻缓的语气似乎承载不起太重的过去,风一吹便支离破碎。
“这些都是我最渴望拥有的,钱就是我最想得到的。”我端起桌上的酒杯,鲜红的液体衬映着我苍白的脸。“如今的我太过世俗,又怎么能配得上如此高高在上的你,还是你觉得,在你眼里如今卑贱的我又怎么会拒绝那样尊贵的你?”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你总是把一切推得干干净净,然后自己兀自留下悲伤的影子,这三年来,只有这一点你还是未变。”尤溪幽幽的望着我,即便是忧伤的眼神,可是那里面依旧是当初那般带着孩子的一目了然。
可是那些回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那样的沉重,好似我亲爱的古莫弟弟对我亲爱的奈曼妹妹的爱般,沉重到即便为此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受不了这样清明的眼睛,总能我想起古莫在奄奄一息的时候望向奈曼时的最后那眼。
于是我再次选择了仓皇而逃,只是成长让我学会了伪装,伪装着冷傲的姿态却卑微的离去。
这里稀薄的空气会让我感到呼吸困难,身体里储蓄的水分好似找到了出口,全部...全部...都从眼睛喷涌而出,感觉快要被抽干,可尽管会被抽干,我也不愿去挽留,去阻止。
华丽桌布上只有那只被遗弃下的透明酒杯,那抹淡淡浅浅的唇印,犹如那年留下的回忆,每一条的浅淡细纹都残留清晰,任由时间的风吹打着,却怎么也...怎么也...吹不散。
尤溪呆呆的盯着那只酒杯,想着她离去时的那抹决绝,仿佛看到了那个下着暴雨的晚上,她是否也如现在这样般,毫无留念的离自己而去。
那是一场我们彼此的梦魇,我醒不来!你也挣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