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被人抓起来,坐在法庭中央,审判员正在厉声审讯我的罪行。
可是我没有交易灵魂,没有屠杀城市,甚至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心。
反复思量,回想,只得从记忆最初说起—属于她的暗红色瞳孔,黑色六翼。崇尚她的人为她吟诵赞歌,厌恶她的人称她残暴不仁,极端可怖。说到这,审判员脸色骤变,大呼,“恶魔。”
我转动眸子,却想起她温柔恬静的模样。
2
我的一生是一张白纸,所有的故事都由她书写。混沌的世界是她拨开迷雾,给我眼睛,给我记忆,给我清明。
第一次睁开眼正对上她暗波涌动的红色眸子,她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的鼻息“醒了?”我活动着僵直的身体,点点头。我问她,我是谁,她是谁。她难过而勉强的露出笑意,“你不记得我?”
“好吧。我是桃乐斯,你是我的威夫。”她用了“我的”这个所属词。
然后她张开背后的黑色羽翼带我飞向了森林深处,那里有一座古堡,老旧且满是尘埃,被藤蔓所缠绕。角落里常宿有蝙蝠,桃乐斯不喜欢蝙蝠,称它们是恶魔的象征。她喜欢白色,干净,圣洁的白色。
只可惜城堡太过脏乱,找不到一丝白色。
桃乐斯称我为唯一的白色,并且要求我打理城堡,否则就收走我的灵魂。
城堡很大,我每天只能整理几个房间,桃乐斯就站在一旁看我收拾,灰尘漂浮在半空,常害她迷了眼睛,她就会张开翅膀以蔽目。这时我发现,她拥有六翼,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翔。
不知过了多少个昼夜,城堡焕然一新,桃乐斯终于可以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裙在大厅中央翩翩起舞。黑色的羽翼收在身后,暗红的眸子微闭,阳光照进每一个窗子,落在她身上,宛若神降。她便是圣洁。
后来,无事可做的我就坐在山坡上,看山下的小镇。那里到夜里还是灯火通明,几个孩子站在路灯下玩扮演国王和战士的游戏。纸壳裁剪成的王冠,金色的窗帘披在身上,握着祖父的拐杖,稚嫩的脸庞竟生出几分国王的威严。看商人搬运货物,孩童们追逐打闹,一对对男女拥抱接吻,我在那一呆就是半个晚上。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桃乐斯在山坡上找到我,“你喜欢孩子们?”我点点头。她很欣喜的样子,“我也喜欢他们,天真纯洁。”她露出小虎牙,舔了下嘴角。
过些时日天气转凉,风中夹带着雪花,我不再去山坡了。桃乐斯说要送我个礼物,我准备好惊喜的表情,看她拿出一个琉璃瓶子。透明的瓶身,承载着蓝色的魂体。“喜欢么,纯净的灵魂。你不用再远远地看他们了。”我知道她在等我露出喜悦的神情,可是我很难过。
“桃乐斯,我喜欢活生生的他们,看他们笑,他们闹。”我把瓶子还给她,“把他们放了吧。”
身边的气压骤降,四周升腾起黑色的火焰,浓雾笼罩在古堡上空。桃乐斯的眸子变成血红,暗涛汹涌,杀机四伏。“我们本来就有纯净的灵魂,不需要抢别人的。”我轻轻地拥抱桃乐斯,手抚摸着她身后的羽毛。“我没有。”她冷冷地说。“我有干净的灵魂,你有我。”我的声音很轻柔平和且认真。
桃乐斯从怀抱里抬头看我,似乎想从我眼中探寻什么。我就这样同她对视,对她挽起唇角。慢慢,周围的氛围逐渐恢复平静。
但是她最后也没有打开瓶子,她实在是太喜欢孩子纯白的灵魂。
3
等到冬雪落尽,春风吹绿新叶。晚风在暮天上撒锦,溪水在残日里流金。桃乐斯要带我离开,穿过森林,经过城市,到最西边的天际,寻找纯净的灵魂。
我们乘坐马车从东方出发,桃乐斯翻开一本雕刻花纹的书释放出一个灰色的灵魂,让他为我们驾车。“这是什么。”我伸手去拿书,却被桃乐斯躲开。“契约录,所有同我做交易的人,死后灵魂都会被收录在这里。”这本通体深红的书,最上面嵌着一块黑色的宝石,书封上雕刻着某种图腾。它很厚重,不知道收录多少灵魂。
漫漫长途,我在马车颠簸中沉沉睡去。桃乐斯为我盖上厚重的狐裘,“起来吧,到北国雪山了。”
北国,我好像到过这儿。它常年被冰雪所覆盖,黑夜要比白昼更长。虽然冰封千里,但是皑皑白雪是难得一见的圣洁,黑夜里的星河与冰雪相映,熠熠生辉。北国的夜,美过白昼。
走下马车,我们寄宿在斯蒂芬公爵家。他跪在桃乐斯脚下,向她祈求得到女王的欢心,他愿意将刚出生的小女儿献祭给桃乐斯。我知道桃乐斯无法拒绝纯净的灵魂,她点头默许。红唇上扬,那抹邪恶诡谲的笑,令人胆寒。
黑暗提前入侵大地,这个夜晚星芒暗淡,无月无光。桃乐斯随史蒂芬去了王宫,我留在房间等她,借烛光整理桃乐斯盛接灵魂的瓶瓶罐罐,竟翻到那本神秘的书。
受某种力量的驱使我迫切的想打开它,哪怕等待我的是噩梦深渊。书里的每一页都绘有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毛发根根分明,神色或惊恐或坦然,甚至连脸上的皱纹,最后一刻瞳孔内留下的影像都极为细致传神。画像下方都留下一行字,和名字。
当我不小心念出人名的时候,画中人竟动了动。我有些慌神,忙把书翻到了最后几页,发现了一张空白,没有画像,后面是几页记录和一个名字。
大段的文字讲述了一个古老的故事。仅读了一个开头,我便被情节所吸引,甚至置身于故事中。
小王子从出生开始就能看到美丽的安琪儿,她有纯白色的翅膀,每天飞到他的枕边给他唱歌,琥珀色的眸子倒映出幼子稚嫩的脸庞。安琪儿陪小王子一起长大,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玩伴。一开始安琪儿也是孩子的模样,却在王子七岁那年一夕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巨大的羽翼垂在身后,成了天使的模样。
长大后的王子学习击剑,马术,治国理财之道。他不断出席各类谈判,时常置身危险境地,天使就站在他身后,张开翅膀给予他庇护。王子在参加宫廷晚宴前会为她准备礼服,纯白色长裙点缀以白纱,像极了婚纱。她惊艳时光,点燃他关于爱的灯盏。
可是除了王子,没有人看得见天使。她是他,想象中的舞伴。人们都议论王子疯癫。只有晚宴上的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却能看到天使,常围着王子打转,“您的夫人真美。”王子把食指放在唇上,提醒孩子们噤声。天使怎么可能成为凡人的妻子。
美丽的天使问王子,“你为什么不找其他的舞伴。”王子单膝跪地,亲吻她的手腕,“爱,要专一。”
老国王去世后,年轻的王子在叔父的辅佐下继承皇位。站在权利巅峰,他回身张望,却再也不见白色羽翼。他的天使,飞走了。
年轻的国王,根基并不牢固,敌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决定生死的最后一战,他的叔父将情报出卖给敌国,大军节节败退。敌军兵临城下,在他面前肆意屠杀战俘。铁骑踏入城池,烧杀抢掠,血流成河。
就在这时,恶魔出现在年轻的国王身后。黑雾笼罩大地,空气中闪烁黑色的火光,火舌自天际翻滚而来,炙烤每一寸土地。敌军化为焦土,世界陷入混沌,没有一个人能躲过恶魔的诅咒。她俯瞰渺小的人类,眸子里闪烁着贪婪和欲望。
她操控火焰,摧毁敌军和他们的国度,她白色长裙沾满鲜血,裙摆下涌动着黑雾。国王低下他高贵的头颅,“够了。我愿以生命为代价,请您守护我的王国百年顺遂。”这曾被天使亲吻的温暖纯净的灵魂啊,如冰雪一般圣洁,暖阳一般和熙,恶魔应允了他的要求。
画面在我的脑海中越发清晰,我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听到了敌军悲痛的哀嚎,见到了那个美艳的恶魔。是她。
是桃乐斯。红眸,六翼,白裙。
最后一行,是年轻国王的名字。他叫,威夫,和平温暖的意思。那也是我的名字。
我捧着书发呆的功夫,桃乐斯回来了。她看到翻开的书,一点也不惊讶,也不恼。她低声唤我名字,“威夫,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我嗅到空气中不为寻常的气息。
第二日史蒂夫的死讯传来,他仗势凌人,阿谀取容的罪证一并承在女王面前。我和桃乐斯被接进王宫,高贵的女王向桃乐斯行屈膝礼,女王抬头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我们的容貌仿佛是上帝用一个模子同时造出两个人,并赋予他们不同的性别。
桃乐斯请我登上王位,站在权利顶端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万民朝拜的景象,回到了百年前。记忆在此刻汹涌而至。
原来我就是年轻的国王,同桃乐斯做了交易,现在我与车夫一样,都是她的仆从。而女王不过是桃乐斯以我为原型造出来的王国守护者,桃乐斯在履行诺言。
可是我之于她,绝对不仅仅是仆从。
4
马车夫叫杰瑞,他蓄着长长的胡子,他说他生前就是这样。原来他有记忆,可我除了桃乐斯没有任何记忆。如今得来的回忆过于惨烈,我也只想忘记。
杰瑞驾车的时候我常坐在他旁边,听他讲从前行商的故事。他有个可爱的孙女多拉,她出生是杰瑞用生命换来的。女儿难产,医生带来最坏的消息,一尸两命。杰瑞向上帝祈祷,可是女儿还是死了,最后他同恶魔交易,复活幼小的多拉。
听完故事的我心满意足的回到桃乐斯身边,可是我很好奇,她已经放弃了两个孩子的灵魂。史蒂夫的女儿,杰瑞的孙女。
桃乐斯躺在我腿上时,我讲出自己的疑惑,她说,‘“无辜的人类,我想让她们幸福。”“这可不是恶魔该说的话。”我伸手理了理她额间的乱发。“谁说我是恶魔,我曾经也是天使。”她垂下头,翅膀收拢到一起,很悲伤。
“我的母亲是魅惑天使切茜娅,我继承了她的力量同时也继承了她的罪恶,变成了堕天使,”她落泪的样子很美,散落在睫毛上的晶莹仿佛星子,泪水划过耳畔宛若珍珠碰到无瑕白玉。我含住了白玉,吞下珍珠。亲吻她的眼睛,化解她浓浓的忧伤。世人看不到桃乐斯的眼里隐藏的琥珀色和仁慈,可我能。
她的母亲曾告诉她,收集纯净的灵魂可以帮助她远离黑暗,重返天际。桃乐斯摘下一片羽毛,“别人的翅膀都是雪白色,只有我像只乌鸦。”我把羽毛放在掌心,“送给我吧。”我喜欢桃乐斯,热衷于收藏属于她的一切。
桃乐斯问我,“为什么对我好。”我以指尖缠绕她的秀发,“因为喜欢你。”我有些期待,期待她以同样的感情回应我。可是她又问,“哪种喜欢,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忘记了,天使并不懂情爱。“那是一种真诚的,热烈的,不离不弃的感情。最重要的是专一。”
随后,我向桃乐斯提出去探望史蒂夫的孙女多拉,她似乎也很喜欢那个小姑娘,爽快的答应了。仔细一想,她从未拒绝过我任何要求。
因为即将回到熟悉的城市,杰瑞驾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桃乐斯睡下后,我问杰瑞,“堕天使怎样才能变成天使啊。”杰瑞压低声音,“不要在恶魔面前提天使。我虽然不知道堕天使如何恢复圣洁,但是天使堕落凡尘是活不了多久的。”漆黑的冷风化为利刃戳进我的胸膛,“能活多久。”
两百年吧,他说。
还好,我的桃乐斯在凡尘不过一百年。
可是杰瑞又说,两百年对于天使不过弹指一瞬。
桃乐斯醒来的时候天空还是青灰色,杰瑞把马车停在小镇的街道上。来往的路人不断抬头看向最高的塔楼议论纷纷。塔楼上有个美丽的倩影,杰瑞将原本停下来的马车驾驶得飞快,我有预感,那个在塔楼边缘不断徘徊的姑娘就是多拉。离得那样远,她湛蓝色的眸子却仿佛洞穿了我的身体,看清我的内心。她的声音,气息就在我的耳边,她说,“来见我。”然后她纵身一跃跳下了塔楼。
马车停下了,杰瑞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一步步走向塔楼,却没有发现多拉的尸体。“你也看到她跳下来了。”我茫然的点头。“不如去家里看看,也许不是多拉。”
杰瑞带我们来到郊外的老宅,肆意生长到篱笆外的杂草,蜘蛛蛰伏在墙角织网,落了灰的网子上满是昆虫的尸体。乌鸦落在枝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们。门把手上生了锈又落满灰,锁孔被铁锈堵死。这里,死气沉沉,了无人气。
我们站在院子里四处打量的功夫,门开了。有着湛蓝色眼睛,金色长发的少女怯生生的走出来。最普通的农妇打扮也挡不住她耀眼的美貌,“你们是谁。”杰瑞颤抖着声音问,“多拉?”少女轻声答道,“是我,你们有什么事吗?”话音未落,杰瑞就冲过去紧紧的将多拉拥在怀中,“多拉,好孙女,我是你的祖父。”
他们抱在一起,热泪盈眶,当真是密不可分的一家人。杰瑞说,这是血脉使然。
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个奇怪的庭院,刚刚发生的诡异事件。桃乐斯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当多拉出现时她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敌意。我把手放在多拉的翅膀上,顺着羽毛的生长方向,慢慢梳理。这是我们之间,惯用的安抚性动作。
房子内部与外面不同,虽然老旧却干净。多拉为我们准备丰盛的晚餐,席间,杰瑞用布满皱纹的手一遍遍抚摸多拉年轻的脸庞,“真像啊,和你母亲小时候一模一样。”可是多拉的目光并没有在她祖父身上多做停留,那双深如海水的眼睛对上了我的目光,同时挑衅的望向桃乐斯。桃乐斯瞬间露出森森獠牙,“离我的人远一点。”趁着战火未起,我连忙把一块牛排塞进她嘴里,“没人抢我,别怕。”桃乐斯慢慢坐回椅子,我揉了揉她的头发,软软的,远比那头金发好看。
未知的秘密对于人类永远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而多拉身上的秘密始终诱惑着我。
入夜,我潜入多拉的房间。她没有睡,掌灯而侯。
“威夫,是你将我召唤出来的。”多拉湛蓝色的眸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同桃乐斯一样的红色瞳仁。“你的欲望如此强烈,究竟是什么。你为什么不求助你身边的恶魔。”她的声音从深渊传来,空灵深幽。果然,多拉已经被恶魔附身。
“你可以同我做交易吗?”恶魔狡猾,只有达成契约他们才愿意说真话。“你的灵魂已经不及百年前纯净,不过有温度的灵魂也算极品。好吧,说出你的诉求。”
“桃乐斯是堕天使,我要她重返天际。”多拉指着我的脸,笑得癫狂。“疯子,真是个疯子。区区人类妄想干涉堕天使,居然还召唤恶魔帮助天使。”“契约已经达成,如果不帮我你会遭到反噬。”我冷冷的说。
多拉清了清喉咙,拿出水晶球,“切茜娅在欺骗桃乐斯。只有释放所有纯净的灵魂,参悟人间疾苦,净化罪恶才能成为天使。最重要的是,天使爱世人,绝不可贪恋一人灵魂。”说到最后一句,她看向我,“我是第一个同桃乐斯做交易的,那时候她很孤独,才把我留在身边没有拿走我的灵魂。而且百年之约已到,我已经是自由身。”
桃乐斯不懂情爱,她从未贪恋我。所谓特殊,例外,不过是寂寞使然。
5
水晶球幻化出一个世界,那里是西方的罪恶之都。“只有在这里才能短时间内,领略人间的疾苦,世人的愚昧。”多拉说完这句话,又变成那个温柔怯懦的小姑娘。我回头看,正是杰瑞。“你做好多拉应该做的事,不许伤害这里任何一个人。”我压低声音对多拉身体内的恶魔说,这是警示,也是威胁。
桃乐斯还在房间里等我,每个晚上,无论夜多深,我去做什么,要等多久,她都会守在门口静静相候。
“桃乐斯,我们去西方吧。带上多拉。”她似有犹豫,但还是点点头。我握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手腕,腕上有淡淡红痕。
小王子自小体弱多病,儿时淋过一场大雨,一病不起,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安琪儿就划破手腕,给他喝自己的血。天使血可医百病。接受馈赠的小王子竟健健康康的长到成年,不但博学多才,还习得马术,击剑。天使的手腕却落了疤痕,随着时间,慢慢变淡。
吹灭烛火,我睡在桃乐斯床边的空地上。难得,一夜安稳。
这个阴森森的庭院,直至正午天空还是灰蒙蒙的。杰瑞和多拉已经收拾好东西,坐在马车上,只有桃乐斯还在睡。“别喊她起来,她太虚弱。”多拉让我小心的把桃乐斯抱上车。
原来随时间,天使的力量会一点点消失,生命也会枯竭。马车行进中,桃乐斯越发嗜睡,再颠簸的石子路都摇不醒她。
“威夫,威夫,路中间挡着几个人。”杰瑞苍老的声音从车前传来,我掀开围帘翻身越下马车,车前站着三个人,其中的中年男子衣摆上满是深褐色的血迹。“什么人。”未等我说完,男子的一把利刃指向我的喉咙,“让我们上车。”
在恶魔面前举刀,自寻死路。受恶魔力量的驱使,男子把剑插进自己的大腿,桃乐斯走下马车,“不自量力。”正想顺手解决剩下两人,男子突然跪倒在地,“求求你们,救救我父母,我愿意用一切交换,我可以给你们一辈子花不完的钱。”生意上门,桃乐斯瞬间来了兴趣。“我不要钱,你的灵魂怎么样。”
男子面如死灰,深深地看了身后的老人一眼,“好。”声音沉重而坚定。
原来,这个男人是个杀手,如今被仇家追杀。桃乐斯听完他的故事想毁约,背负人命的灵魂,应该已经腐朽不堪,这不是一桩好买卖。
马车再一次被拦截,几个黑衣男子冲上马车,还杀了我们的马。刀架在所有人脖子上,“我恨你们,恨你们因我一人过失杀我无辜的父母,恨你们见死不救。死后我会化为厉鬼,继续怨恨这世间一切。”男子双目通红,恶狠狠的扫视所有人,他想要记住每一张面孔。
“你们可以把他带走,老夫妇留给我。”桃乐斯搀扶两位站不稳的老人,对为首的黑衣人说。此刻,刀都诡异的化为铁水,桃乐斯张开巨大的翅膀,露出獠牙。感受到威胁的黑衣人只得妥协,他当众结束男子性命,就带着其他黑衣人离开了。
老夫妇扑倒在儿子的尸体上失声痛哭。桃乐斯打开琉璃瓶,但这一次流淌进瓶口的是一抹黑烟,罪恶的味道。男子的灵魂由黑色化为青灰,在父母身边徘徊片刻后,消失在人间。没有怨念,了却心愿的灵魂,感受人间善念后被净化。
作为天使,她第一次抽离罪恶,度化亡灵。有些东西,变了。
没有马匹,我们只得在附近的小镇上暂住。杰瑞出去买马匹,多拉在厨房里做晚餐。我悄悄躲在橱柜后,点燃迷香。听多拉一个人自言自语,“不要再用我的身体做恶心的事情了。”带有恳求的声音。“那怎么行,不要挣扎了。”自深渊传来的鬼魅声音回应道。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少女的声音低声哭泣。“你离开这具身体,就可以得到自由。”恶魔不断引诱善良的人类,“死亡可以给你解脱。”
一个躯体,承载两个人格,同时拿起桌上的刀子。尖刀上倒映少女满是泪痕的脸庞,“多拉,放手做吧,迎接自由。”
尖刀戳进多拉身体的前一秒,我夺过利刃,把多拉搂进怀里,“不要被恶魔欺骗,活下去,我帮你。”
“威夫,你在做什么。”桃乐斯披着毯子,应是刚醒,空气中弥漫毫不掩饰的敌意。
就是现在。
“桃乐斯,与多拉签订契约。”桃乐斯迟疑片刻,少女先开口“驱逐恶魔,还我身体。我愿意奉献自己的一切。”桃乐斯很愿意同天真烂漫的少女缔结契约。
多拉身体的恶魔狂妄的大笑,“就凭你们?”想要使用法术,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这才发现身体已经被迷香控制,桃乐斯操控黑色火焰不断逼近,若想不被杀死,只能脱离躯体。
恶魔被迫抽离,却被浓雾困住,火蛇缠绕,被封印进琉璃瓶,她恶狠狠的诅咒,“威夫,你会遭到反噬的。”却忽的笑了,“不,这样还不够,堕天使会死的。”
我知道,还不够。
桃乐斯没有夺走多拉的灵魂。日子似乎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可是桃乐斯的身体越发羸弱,原本丰满的羽翼,羽毛簌簌的脱落。清醒的时间逐日变短,昏睡时也很不安稳,一定要握住我的手臂才能入睡。
我的安琪儿,原谅我,不能永远陪伴你左右。既然爱你就要给你最好的,许你安康,许你永不知情的爱意,借你阶梯飞往天堂。
缓缓地飘落下一片一片玲珑剔透的纤尘不染,沉醉着宛如芦花一般的白雪,悄然邂逅弥漫青蓝色的雾霭,大地庄严而肃穆,这光映衬着白雪的朴素与温柔,仿佛东方水墨丹青画一般的朴实无华。多么平静的快乐,轻轻随风漫天飞舞,洋洋洒洒,让人情不自禁接过一片小心翼翼触摸,怎料来不及起伏之间,早已从指缝细碎凌乱的融化。
无人时,多拉总会小心翼翼的同我说话,讲她年幼的趣事。红着脸蛋讲稀疏平常的往事,我看得出她藏不住的少女心。趁桃乐斯昏睡的时间,我会带多拉骑马,从一开始两匹骏马并驾齐驱,到两人共乘一匹。回来的路上,为她采花编织花环,黄昏时分,借满天暧昧的红云亲吻她的唇角。
我整夜整夜留宿多拉的房间,不再看桃乐斯红了的眼眶,刻意回避她的问题——威夫,你说的专一还作数么。直到那日,我向杰瑞提亲,希望在明年春暖花开之时迎娶多拉为妻。杰瑞慈祥的笑容,多拉娇羞的拉起我的手,桃乐斯不可置信的望向我。“一百年期限已过,我不受契约所控,也非亡灵。娶妻生子乃是常事,何况我爱多拉。”
你,爱她。
“天使会在人们结婚时做什么。”桃乐斯擦拭唇角的血迹,露出明媚的笑容。“祝福他们。”我低头,不愿看她。“那我祝福你们。”她在笑,明媚而美好,周身洒满金色阳光,却十分刺眼。
冬日与雪花本是一场朦胧的童话,在缠绵中瞬息即逝,又在沉寂中渐渐遗忘,最后在眷恋中降落,落下点点滴滴的联想,在心里静静融化,净化,踏着自由的意念,在凛冽的寒风中成霜成花。
6
雪融化的时候要比下雪时更冷。行至西方,恰好冬雪尽融。
这座城市上空漂浮猜疑的巨大黑影,想一块乌云,已经笼罩人间的一切关系:人子在他母亲的葬礼上迎娶娇妻,兄弟将尖刀插进彼此的肋骨。朋友变成寇仇,恶犬撕扯主人鲜血淋漓的大腿。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淌,浮荇似的,五具残缺尸体,它们是仁义礼智信,向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不安静的海上,浪涛猖獗的翻涌,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写满人欲,兽性。
一路上琉璃瓶已经承接足够了罪恶,桃乐斯不得已释放纯净的灵魂去存放更多的黑暗。还不够,不够。只有被逼入绝境,才能置死地而后生。为了桃乐斯我愿意不计后果,不择手段,哪怕把自己也算计进去。
我同多拉的婚礼,桃乐斯没有出现。杰瑞送给我们一个琉璃瓶,笑着说,“天使的祝福。”我猜他也注意到桃乐斯新长出的白色羽毛,消失的獠牙。
时间很平静,平静就是用来打破的。
神父掀开神圣的衣袍,一身熟悉的黑衣。教堂门被打开,人群涌入高呼,“杀死恶魔。”我们被人们束缚在十字架上,接受审判。
深夜,没有一丝光亮。连星月都抛弃这座城市,吝啬光辉。只有教堂的空地上,燃起火把。我坐在法庭中间,黑衣人举报我曾与恶魔同行,并详细描述恶魔如何残忍杀害他的同伴。我内心毫无波澜的注视眼前发生的一切,甚至有些想笑。
善于欺骗的人类啊,睚眦必报的人类啊,愚昧无知的人类啊。桃乐斯,这就是你要守护的野兽。
狰狞的嘴脸,眼中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他们把火把举过头顶,高喊正义,仿佛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我被重新绑在十字架上,下面是灼灼烈火。我不觉得疼,只是很暖,很圆满,就像儿时桃乐斯守护在我身后一样。浓烟缭绕,意识弥留之际,我看到了像淡红的酒沫飘在琥珀中的眸子。巨大的六翼紧紧的包裹着我,黑色火蛇吞噬红色火焰。
“我学会爱世人,可他们却无知愚昧滥杀无辜。威夫,你教我专一,却背弃我而去。”
桃乐斯张开手臂,以身体承载罪恶,用生命洗涤灵魂。邪恶的黑色从人们灵魂中抽离,流淌进她的身体,琉璃瓶一起打开,纯净的灵魂重返人间。桃乐斯的力量一点点流逝,身体逐渐透明,她在注视世人,悲悯,仁慈。
在她彻底消失前,东方突然亮起,太阳将黑夜烧出一个洞,一束金光打在桃乐斯的身体上。纯白的六翼,琥珀色的眸子,金发披散在肩头,神圣不可侵犯。
终于她化为真正的天使,却再也不属于人间。
7
我打开她留下的琉璃瓶,她说,“第一次化身恶魔是为你挽救王国破碎,第一次想变回天使是因为你不再记得我,百年来贪恋你的温柔缱绻,我想过放弃重回天际。”
“最后一次,我祝福你,以天使的名义。”
我才明白,此生最大的善举是度化一位天使,最大的罪孽是辜负了美艳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