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京城以南,普渡寺。
夜色中,依稀可见一黑衣人一路飞奔来到门前,也不敲门,一个跃身便进了寺院,直奔方丈室而去。
伴随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那黑衣人带着哭腔,连声喊着:“师父!师父!”
片刻后,方丈室内油灯亮起,接着,门便打开了,开门的正是普渡寺方丈慧见。那黑衣人一见慧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人便扑进了慧见怀中。
慧见发出一声“哎呦”,接着便念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还请自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慧见还没念完第二遍,黑衣人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这笑声也是转瞬即逝,顷刻之间泪水又涌上了眼眶。
慧见这才道:“羽儿,你这么晚来打搅师父清修,可知有一句话叫我佛如来也作狮子吼?”
这黑衣女子竟正是墨战的独生女墨羽。
却说这伏虎帮帮主墨战常年忙于帮中事务,一直无暇娶妻纳妾,直至中年才得此一女,自然宠爱有加,一心要将墨羽培养作大家闺秀。只可惜,墨羽娘亲早死,这墨羽自幼与伏虎帮一群草莽为伍,竟生得匪气十足,根本不服父母管教,从几岁开始便偷偷跟伏虎帮帮众练习武功。没成想,这墨羽看似纤弱,诗书女工样样不通,唯独在习武上天资聪颖,一学便会、一学便通,待到十几岁时,墨战就算想要教训,却已拿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女儿无可奈可了。
能耐既大,又是一身匪气,很快,墨羽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女魔头,张家田里的瓜果,李家笼子里的鸡鸭,说拿便拿,说要就要;看谁不顺眼便上去骂他几句,要是还嘴就是一顿拳脚;那些在街头路上多看了她几眼被揍得鼻青眼肿的少年小伙更是不计其数。这几年里,每天上门告状的人,都快把她墨家的门槛给踩烂了。这墨战虽说一方枭雄,却也不愿与邻里不睦,道歉、赔不是自然便免不了。
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一日,墨羽来到普渡寺,见文殊菩萨手中的智慧焰剑,心中大是喜欢,便径直飞身取下,拿在手中把玩。
正在礼佛的智远小和尚见状,一边喊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一边上前想要抢回。
墨羽一向任性惯了,若是她玩腻了,兴许自会放回原位,可如今见有人上前索要,她心中生恼反而偏偏不给。
一番口舌之下,二人便拉扯起来,智远不会武功,三两下便被墨羽打翻在地。
智远年幼,被打了之后强忍着眼泪,一边喊着“我去叫方丈过来,你等着”,一边回头便往方丈室跑。墨羽从未服过软,哪里肯走,站在原地一边把玩智慧焰剑,一边等智远叫人过来。
这慧见方丈彼时正潜心习武,听智远来报说有人拿了文殊菩萨手中的智慧焰剑,便道:“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施主要拿,你何不给她?”
智远一心想要慧见去给他出气,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那位施主一身武功,弟子上前说理,还被她打了一顿。”
果然,慧见一听来人会武功,顿时心痒难耐,口中道:“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这位施主既取我佛器物,又伤我佛弟子,可谓恶贯满盈,待老衲前去渡他一渡。”
来到大雄宝殿,智远一见墨羽,便道:“方丈大师,就是这位施主。”
墨羽见慧见老态龙钟,心道:我当你请个什么高手来,结果是个老和尚,也不知他一把年纪,还能不能敲得动木鱼。顿时大感无趣,将那智慧焰剑往慧见面前一抛,口中道:“算了,没得让人说我欺负老和尚。”说完,转身便往外走。
慧见眼见智慧焰剑就要落地,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只见那智慧焰剑便似长了翅膀一般,缓缓飞回文殊菩萨手中。
墨羽何曾见过这等功夫,见智慧焰剑竟自行飞了回去,好生气恼,口中恨恨道:“你不让我扔,我偏要扔!”飞身上去又要取那智慧焰剑。
慧见向前跨了一步,双掌往前一推,口中道:“施主,休得无礼,下来吧。”
墨羽顿觉如置身****之中,哪里还能将剑取下。也是她机警,见势不妙,一个鹞子翻身,借着慧见的掌力退了六七步,依旧稳稳落在地上。
慧见一掌既出,便已察觉墨羽武功不过平平,连一般高手都算不上,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却也看出墨羽借力落地那一下显得颇有几分习武的天分。
墨羽一向逞强斗狠惯了,没想到今日忽然栽了个大跟头,哪里肯服气,落地之后,便又挥拳朝慧见冲了过去。
慧见一心要杀她锐气,便索性立定不动。
墨羽见慧见纹丝不动,又有些心软,便将拳头上的劲道卸了三分,却没想到因为卸去的这三分力道,让她少吃了好些苦头。只听得“嘭”的一声,墨羽顿时便觉自己的拳头似打在了铜墙铁壁之上,四根指骨咯咯作响,痛得她龇牙咧嘴。
原来,这慧见看得出墨羽刚才一拳未使全力,便也手下留情,否则,单凭刚才那一拳,慧见已可让墨羽臂骨寸断,从此一条手臂就算是彻底废了。
墨羽虽不知道世间还有此等神功,可眼见慧见露这两手,已然知道两人功夫云泥有别,强忍着疼痛,跪在地上,道:“大师,墨羽知错了。”这还是墨羽生平第一次向人认错,若是被墨战看到,只怕要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慧见见她认错的模样倒也乖巧,袈裟一挥,道:“既然知错,施主便请回吧。”说完便想回方丈室继续练功去。
墨羽今日得见慧见武功,方知自己不过是那井底之蛙,实在孤陋寡闻得很,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只见她一个鱼跃,翻身来到慧见跟前,将慧见拦住,笑道:“大师小惩大诫,墨羽感激不尽。墨羽仰慕大师神功,可否让墨羽拜在大师门下?”
慧见一生嗜武如命,当年为了学到古木手中那册“草木”卷中功夫,不惜将镇寺之宝救心丹送给了古木。后来,古木将“草木”卷索回送给了萧意,却也信守承诺,在临终之前赶到普渡寺,与慧见共同研习了一个多月的武功。正是在这期间,慧见从古木那里陆续听到一些“百川”、“风月”卷中的武功心法,于是,这六七年间,他苦心钻研,竟真被他探得御剑之术门径,因此才有适才大雄宝殿之上凭空将智慧焰剑放回文殊菩萨手中那一幕。
如今,慧见忽然听墨羽说要拜在自己门下,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这些年他一门心思扑在习武之上,就连庙门凋落他也未放在心上,可却从未想过要收个徒弟,否则那智远小和尚跟随他多年,也不至于连墨羽都打不过。
墨羽见慧见既不点头同意,也未摇头拒绝,便往地上一跪,一手拉着慧见的袈裟,一手握着慧见的禅杖,装出一副哭脸,道:“师父,墨羽自幼习武,却没想到被人带入歧途,练到如今却连师父的衣角都碰不到,求师父一定为墨羽拨云见日。”
慧见道:“这寺院哪有收受女弟子的?若女施主一心向佛,老衲倒是可以将女施主推荐给栖云庵静云师太。”
墨羽哪里有心向佛,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双金莲小足跺着地面,哭道:“我不要当尼姑啊,我只想跟方丈学功夫。”
慧见无奈,只能大念:“阿弥陀佛。”
墨羽一边哭,一边偷偷瞄这慧见,见慧见仍在犹疑不决,灵机一动,道:“我看大师也没收过徒弟吧,要不然这小和尚怎会如此不济?”一边说,一边指着智远小和尚。智远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墨羽接着道:“我看大师年纪这么大,只怕也就再活个二三十年,到那时,大师是修仙成佛了,可这身武功却只能随大师埋进黄土,岂不可怜、可惜、可悲?”
这慧见既是和尚,与名利自然无欲无求无争,可唯独这身武功,他是难舍难弃难离,如今听墨羽这么一说,他亦想到自己圆寂之后,这身武功得无传人,当真如眼前女子所说可怜可惜可悲,竟不由地心动起来。
墨羽虽仍坐地撒泼,可一双眼睛却半刻也不曾离开过慧见,见慧见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知道慧见已然心动,便趁热打铁道:“佛祖说了,‘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刚刚大师用神功教训了我一顿,我还恳请大师收我为徒弟,这一切便是缘法了,大师可得信你们佛祖说的话。”墨羽混迹市井这些年,早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是这句“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的佛偈她是从何处学来便不得而知了,兴许正是她口中所说的缘法吧。
慧见一来也信“万般皆是缘法”一说,二来见墨羽聪明伶俐或许是个练武之才,竟是再难拒绝。至于佛门清净地不能收受女弟子这些教条,他这武痴又哪里会放在心上。于是,这墨羽便就此拜在慧见门下。
如此一来,桃花镇一带也就此得到了三年安宁,乡亲们若是知道消息,只怕要奔走相告了。而墨战见墨羽一心向武,虽与他本心相悖,可只要墨羽再不出去惹是生非,他已是老怀宽慰别无他求了。
墨羽既拜了慧见为师,便时常从家中取些柴米油盐充当束脩,普渡寺和尚们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自然由着墨羽在寺中随意进出。
三年里,慧见、墨羽二人教学相长,慧见如今有了相互参详之人,自然胜过以前一人闷头苦练,而墨羽得慧见倾囊相授,武功进步更是一日千里。
这一日,墨羽照例回家探望父亲,因路上遇事耽搁了时辰,直到后半夜方至。却没想到,回到家时,便发现父亲墨战倒地身亡,体温尚余。
墨羽悲痛之下,连夜奔走,找来伏虎帮帮众帮助追查凶手,直至天亮依旧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得先收殓了墨战尸身,此时墨羽已是饥饿难耐,便在就近的客栈中吃些早点。
恰此时,听到萧意与小二的对话,萧意那一句“谁干的”让墨羽起了疑心,她心道:这人面生得很,想必是外乡人,刚才见他才从房中出来,又如何知道爹是被人杀的。
一念及此,墨羽随即将自己扮作行人前去试探,试探之下,果然发现萧意身怀武功,而萧意行囊中的血衣更让墨羽断定这萧意便是杀父凶手。
有道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墨羽恨极之下,暗下决心要杀死萧意为父亲报仇雪恨。于是,萧意二人刚出桃花镇,墨羽便随即从客栈马厩中偷了一匹马,往萧意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墨羽未想到萧意二人杀人之后还有心情赏花拜佛,几番周转后,直到傍晚时分,才终于寻到了萧意二人踪迹。
此时的墨羽早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而眼见父亲是被人从背后一掌击毙,便断定萧意武功非同小可,因此也是不敢大意,这才选了一处树林藏身树上,待萧意骑马经过时,墨羽看准时机从树梢处挺剑刺下。
既是暗中偷袭,又可借身体下落之势将这一剑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墨羽本拟这一击必可取萧意性命。谁曾想,这萧意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深厚内力,仅凭一双肉掌,便将自己这势如破竹一剑给硬生生阻住了。
眼见剑刺入马背,被马带了去,墨羽无奈只能赤手空拳与萧意交手,可一连七拳都被萧意一一化解,便知自己武功不是萧意对手,偏偏此时萧意身边那女子挥刀砍至,看这一刀来势,武功竟似不弱于萧意。
墨羽心中大骇,也是她急中生智,想起怀中还有一包原本打算用来迷敌人眼睛的烟灰,急忙取了出来,假称是“失魂散”一把撒了出去。萧意二人不知有诈,攻势顿时受阻。她便趁机几个跃身逃到树林中。
墨羽深知自己武功不是萧意二人对手,眼看报仇无望,心中好生悲痛,便一路哭着往普渡寺跑去,想要找师父慧见施以援手。她哪里知道自己已经跑了大半夜,到普渡寺之时已是深夜时分。
慧见被人搅扰了清梦,本自不高兴,可一见爱徒形容憔悴,双眼通红,心中又生怜惜之意,设法将她逗笑了,才道:“羽儿,到底发生何事?快将眼泪擦了。”
墨羽一边擦眼泪,一边将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与慧见听。末了,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掉,哭着道:“师父,墨羽没用,没练好功夫,报不了杀父之仇,墨羽真没用……”
慧见听完才知墨羽已是两天两夜未合眼,不禁大为心疼,道:“羽儿,你先去睡一会,醒来后为师与你慢慢想法子。”
墨羽本想坚持,可这两日来的奔波已让她身心俱疲,如今被慧见这么一提醒,才感觉浑身绵软,四肢无力,双眼难撑,又想到即便现在出发,萧意二人也已不知到了何处。无奈之下,墨羽点了点头,辞别慧见,含着眼泪默默回到群房之中,身子甫一及榻,便自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