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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穿过熟悉的唐人街,振江快步地向振南家里走去。两个多月的海上颠簸,一个多月的“天使岛”羁押,让他的身心变得疲惫不堪。但是想着马上就要见到振南了,他的心里又涌上许多的兴奋、许多的忐忑。在他的内心深处,虽然还有着一个使他无法坦然面对振南的结,可是他知道,自己早已经原谅了振南。他甚至觉得振南此刻就是自己心里最深的牵挂,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割断这份牵挂。他努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激动,敲响了振南家里的门。

门开了,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振江以为自己敲错了门,他又四周看了看,确信没有错。他清晰地记得门口的这棵椰子树。那女人见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头发蓬乱,眼睛里充满了戒备。

振江小心地说:“我找司徒振南,他住这里吗?”

那女人摇摇头:“这里没有这个人。”便要关门。

振江急忙问:“阿姐,您等等,我记得他以前是住这里的。他哪里去了?还有,还有,他老婆姓林,叫林如萍……”

“没有,你找错地方了。”那女人不等他说完,就将门关上了。

振江在四周转了几个圈,确信自己没有找错地方,又去敲那家的门,门却再也不开了。他一下子傻了。想了想,又快步朝华兴银行跑去。

费了许多周折,才从一个年长一点的银行职员口中得知,振南已经没有在这里任职了,去了什么地方却不知道。但是从他的口中,振江得到了一个让他悲伤的消息:林如萍死了。那员工得知他是振南的弟弟,很热情、详细地向他讲述了银行经历的那场挤兑风波以及林如萍之死的情况。振江没想到这几年会有如此的变故,心里对振南更加牵挂了。

振江木然地在街道上转了一大圈。太阳落山了,唐人街的灯光开始亮起来了,他才觉得肚子里空空的。他在街上买了两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朝林德子的厂子走去。

走到厂门口,和门卫说了,门卫便大声地朝着宿舍区吆喝起来。振江心里踏实一些了。幸好林德子还在这间厂里,否则自己今晚又只能住在破庙里了。

一个影子风风火火地奔出来,嘴里大声嚷道:“找我干什么?”

振江一听这声音,不知怎么,眼里立时湿润了。他赶紧走前两步,声音有些发抖:“德子兄弟。”

林德子呆里在昏黄的灯光下,使劲地睁着那双小眼睛看着振江。忽然他猛扑了过来,一把将振江扑倒在地上,紧紧地搂着他。两人在地上连滚了几滚,才坐起身来。林德子眼睛里泪光闪闪,哽咽着说:“振江,振江,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振江一边在林德子所在的制衣厂做工,一边继续打听振南的消息。后来得知振南已经回了老家,放心下来。心想,做一两年工,攒够了路费就回去吧。他对这片异国的土地一丝留恋也没有,心里头又放不下秋月和罗鹂。特别是想到罗鹂生死不明,总觉得愧对单眼豹子夫妻。

这天,厂里放了半天假,振江起床后,脚下又不由自主地朝华兴银行走去。到了里面,找到上次见过的那个员工,向他打听振南的消息,也没什么结果。走出门,见到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蹲在上次自己和振南吵架的那棵树下,眼睛盯着这边。他心里想,中国人在美国确是不容易,这么大年纪了还得出来要饭。

刚走了几步,迎面匆匆走来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振江觉得有些眼熟。两人擦肩而过。走出几步之后,振江猛然想起,这年轻人就是上次来三藩市的时候绑架了自己的那个人,是振南在三藩市最亲近的手下,似乎叫……叫菠萝仔。他转身追了过去,拦在他面前,将菠萝仔吓了一跳。菠萝仔瞪大眼睛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振江来。从菠萝仔口中,他得知振南已经回到了三藩市,另外租了套院子住着。

振南回到三藩市一个多月了。他到达美国之后,先是去了趟西雅图,见了关兴宇。关兴宇十分高兴,提出仍让他回三藩市来担任银行的总经理。振南却希望尝试一些别的投资。关兴宇见他右臂残疾了,心里感慨,便依了他,只是给他安了个“华兴银行财务顾问”的虚衔。

在西雅图盘桓数日之后,振南便领着何成彪和华光兄妹回到了三藩市。原来的房子已经卖掉了,振南便在唐人街的边上租了套旧房子。安排好华光和依枝上学的事情后,振南去了趟医院,请医生对自己的右臂详细做了一次检查,和檀城医院得出的结论一样,这条手臂已经彻底残废了。

华光和依枝都上学去了,何成彪拿着把二胡在院子里依依哑哑地拉着。这是他这几年在国内迷上粤剧之后添的兴趣。振南则在翻着菠萝仔带给他的一本铁路运营管理方面的书。这时,就听到门外有人兴奋地大叫:“振南哥,振南哥,我给你带了个人来,你可不许太激动了。”

振南和何成彪在院子里听见了,相视一笑:“这猴崽子,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那么咋咋呼呼的。”正想骂他,却见菠萝仔身后缓缓地走进一个人来,脸涨得通红,轻声地叫了声:“阿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随后就听到他哽咽着说:“阿哥,你还好吧?”

振南自从他进门的一刹那,就觉得心里一阵狂跳。这时站在那里,看着跪倒在眼前的这个熟悉的人,眼泪再也止不住了,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流到嘴角,咸咸的。

半晌,他才缓缓地走过去,双膝一软,也跪在了地上,将头紧贴着对方的脸,调匀呼吸,轻轻地说:“振江,这几年,你去了哪里?你怎么又来了美国?阿哥以为……阿哥以为你还生气呢。”

振江拼命地摇着头,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一滴滴地落在振南肩上,将他的肩头湿了一大片。时间在那一刻久久地凝滞了。

何成彪和菠萝仔都是两眼通红,走过来将他们两兄弟扶起来。何成彪嘴里念叨:“好了,终于在一起了,我说过的吧,振南,兄弟俩,世上没什么能够将血脉相连的兄弟分开的。快,坐下说话。”

振江抹抹眼泪,伸手去扶振南的手,却感到异样,惊问道:“哥,你的手臂……”

振南笑笑:“没什么,来,坐下,让哥好好看看你这臭小子,哈哈,不能再叫臭小子了,你都快三十岁了。”他将振江按在椅子上,仔细地打量着,“振江,真的是大小伙子了。我离开家的时候,你才十四岁。还拖着鼻涕到处打架呢。哈哈,真快,时间过得真快,快说说,你怎么又到了这里?你不是回去了吗?”

振江道:“我在广州见到了常慎之,常大哥。”他约略地将与常慎之相识的过程讲了一下,众人都很感慨。振南道:“你呀,还是喜欢弄这么危险的事情。”

振江道:“常大哥和我说了你与赵天章结怨的事。我估摸着赵天章快出狱了,担心他报复你,便来找你,谁知你却回了乡下。”

振南盯着弟弟,心里升起一阵阵的暖意。振江虽然说得轻描淡写,振南却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份兄弟情义。尤其是经历了秋月的事情之后,他们兄弟之间就多了一个结,一个谁都在躲避着的,却又无法躲避的心结。对他们俩来说,这都是一块常常让他们感觉到心慌、感觉到喘不过气来的巨石。可是,当自己有危险的时候,振江却不远万里,历尽辛苦赶到自己身边。振南忽然觉得脸有些发烫,在弟弟面前,他感觉到自己的猥琐,远不及弟弟的坦荡与挚诚。

振江道:“哥,那赵天章出狱了吗?他现在在哪里?”

振南犹疑了一下,点点头。何成彪在一旁插嘴道:“他已经找过我们了。你哥的这条手臂就是拜他所赐。”他扼要地讲了一下赵天章回檀城寻仇的事。

振江道:“总有一天,我会让赵天章赔你一条胳膊。”

振南轻轻拍拍弟弟肩膀上的灰尘,就像他小时候一样。他轻轻摇摇头:“算了,都过去了,我和赵天章的恩怨也该了结了。我不想再惹事了。还是专心一点做该做的事情吧。我都快四十岁了,不想再和人争争斗斗了。一家人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振江,你以后也别那么冲动了。”他沉吟了一下,问道,“秋月……秋月,她还好吗?怎么样了?”

振江看着振南鬓间已显现出的丝丝白发,又想起秋月,心里有些痛。他低下头,犹疑了一下:“秋月,秋月姐,我没找到她,我找了她十年了……”

振南瞪大眼睛望着他:“怎么?你没找到秋月?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振江摇摇头:“没有,我找遍了广州,也没找到她……”

振南心里一酸,急道:“那……那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不继续去找?你就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受苦呀?”

振江口拙,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担心你有危险,我……”

振南一拧头,大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真糊涂。亏你是个男人,当年你口口声声说要……娶秋月。这十多年,你都干了些什么?”他感觉自己眼睛湿润了,情绪有些失控。

振江和何成彪都有些吃惊,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说起秋月,振南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实际上,振南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他只是觉得心里堆积了一些情绪,沉甸甸的,咯得慌,他想发泄一下,将心里吼得通畅些。

一时大家都沉默不言。秋月仍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结,振江以为十多年过去了,这个结已经解开了。现在看来,似乎还没有解开。两颗原本血脉相连的心之间有时是不能有任何东西塞进来的,振江忽然有些明白了,秋月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他。

过了许久,振南才慢慢地说:“振江,待几天,你就回国去吧。她一个人在外面不知受着怎样的苦,你再去找她吧。哥希望你们在一起,真的,哥是真心希望你们在一起。你也该有个稳定的家了,秋月身边也该有个男人。哥这边没事了。”

振江慢慢地点点头:“阿哥,我听你的,我一定会找到她的,我发过誓,就是走遍天下也要找到她。”

振江在振南那里一直待到下午四点多钟才起身告辞。振南将弟弟送出门口,看着弟弟壮实的身形走远,振南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他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到秋月时有些失态了。自己都已经和林如萍生活了十多年了,还有了两个孩子,难道心里面还在恋着秋月。他想起林如萍临死时说的那句话:“我知道你心里终是忘不了秋月。”想着,一时呆了。

振南发着呆。他丝毫没有发现,远处一幢木房子的墙角,一双,不,一只眼睛正阴冷地盯着他。

这些日子,振江一放工就赶到振南家里蹭饭吃。这使他有了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华光和依枝知道他就是那位独闯匪寨的叔叔,既仰慕,又激动,天天缠在他身边。振江和他们兄妹俩玩疯了,经常逗得他们大呼小叫,咯咯笑个不停。振南平时在家里不苟言笑,华光和依枝都有些怕他。特别是林如萍死后,振南更加郁郁寡欢,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的欢笑了。

一边做着工,一边等着回国的船期。林德子知道他又要走了,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这天,两人正议着这事。菠萝仔火急火燎地找上门来,说是华光放学后不知去了哪里,振南在家急得团团转。振江一听,立即跟着菠萝仔出门去找。华光平日里都是下午四点左右就放学了,现在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难怪振南会着急。他知道,自从林如萍死后,华光和依枝在振南的心目中比天还大。

两人将唐人街寻了个遍,也没见到华光的踪影。回到家中,振南在一个劲地打电话,何成彪在旁边愁眉苦脸的。显然华光还是没回家。振江安慰了振南几句,便又和菠萝仔出门去找。两个人将华光学校附近的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一点线索。

这一晚,几个人一直坐在院子里等到天亮。第二天一早,振江托林德子向厂里请了假,便和菠萝仔赶到华光学校。一直等到上课,也没见华光。接下来三天,华光既没有上学,也没有回家,他真的像突然从地面蒸发了一样。这三天里,振江一直守在振南家里,这天晚上,振江看见坐在桌子前发呆的振南突然间泪流满面,紧接着又看见何成彪流下泪来,他觉得自己也快要疯掉了。

华光究竟哪里去了呢?

“赵天章!”振江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这个念头一闪,心里立即觉得后怕起来。他不敢向振南提,拉着何成彪进屋去说了自己的想法。

何成彪沉默了一会,摇摇头:“我也想过,但是……但是以我对赵天章的了解,他不会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他和振南有仇,一定是直接冲着振南来。再说,在檀城的时候,他完全可以置振南于死地,但是最后却放过了振南。这事情应该已经了结了,他没必要这样做……”

振江没说什么,但是在他心里面,还是隐隐觉得,这事一定与赵天章有关。

振江的猜测一点都没错。这正是赵天章一个新的复仇计划的开始。

自从在檀城街头被突然暴打一顿之后,他以为自己这一次必然要死去了。半夜的时候,他被一阵雨淋醒了,才知道自己还活着,但是左眼却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他连夜雇人将自己送离了檀城。躺在船上,他一直在想,和司徒振南注定要一辈子斗下去,甚至一直到死。

养好伤后,赵天章再次悄悄到了一趟回龙村。打听到振南一家已经启程回美国,他立即放弃了去日本与妻儿团聚的想法,乘船回到了他熟悉的三藩市。他知道振南回三藩市后一定会与华兴银行的人联络。于是他便每天在华兴银行门口监视着。苍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来了司徒振南的消息。他不认识振江,但菠萝仔他是认识的。那天他一直跟踪着他们到了振南家门口。远远望着院子里的司徒振南,他在心里说:“司徒振南,我要让你比死还难受。”

此时,华光正躺在赵天章临时租住的房子里,津津有味地读一本斯蒂芬·克莱恩的《红色英勇勋章》。这类美国小说,平时振南是禁止他读的。

赵天章在旁边看着他,内心充满了愉悦。他在精心地为他烘制着草莓味的蛋糕。好多年没有尝试过亲手制作蛋糕了,可现在,他愿意为眼前的这个孩子做任何事情。他觉得现在自己就像双手在捧着一只最心爱的金丝鸟,捂紧一点,又怕它伤了,松开一点,又担心它飞了。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那天,华光放学后,像往常一样准备回家。在校门口,赵天章瞅准时机拦住了他。一见到华光,赵天章立即知道了,为什么那把小银锁会挂在他的脖子上,因为那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他的眼泪在墨镜后面开始悄然流淌,他长长地在心里吁了口气:“感谢老天爷!这个世界真的有奇迹,真的有因果报应!”

他屏住呼吸,生怕惊吓了眼前的这个孩子:“华光,你好。”

华光惊疑地看着眼前这个戴着一副黑色眼镜,头发灰白的老人。他觉得他有些面熟,却又不敢确认。犹豫了一会,他终于认出来了,他指着他,叫道:“你……你是打伤我阿爸的那个坏人!”

赵天章微笑着看着华光,轻声地说:“孩子,是我,但我不是坏人。”

华光恨恨地说:“你是坏人!”扭头就要跑。

“等等!你别走,你不想要那把小银锁了吗?”赵天章看着这灵动的少年的身影,觉得自己已经苍老的内心也开始灵动起来。

“小银锁!”华光的脚步戛然而止。他回过头,小脸胀得通红:“你还我的小银锁!这是我阿妈给我的!”在华光的心目中,母亲林如萍无疑是最神圣的。

赵天章看着这张倔强的小脸,内心里涌上了一股温馨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是想起了小时候:“我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么?”他不自觉地笑了,“你想要回你的小银锁,行,不过我有个条件,我想要你陪我说说话。”

就这样,小华光跟着赵天章到了他临时租住的房子里。一进屋,赵天章就捧出一大堆东西给华光吃。华光心里充满戒备,只是站在门口。他一直在盘算,如果赵天章要对自己动粗,自己便可以拔腿就跑。他脚一瘸一瘸的,无论如何是跑不过自己的。

赵天章看穿了他小小的心计,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别怕,孩子,我不会伤害你的,来,坐下说话。”赵天章慢慢地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小银锁,“这是你的小银锁吗?”

华光一看,便伸出手来:“给我,这是我阿妈给我的。”

赵天章摇摇头:“你别急,我会还给你的。不过,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这把锁,你打开过吗?”

这个问题华光以前也问过母亲,可母亲显然也没有钥匙开这把锁,便告诉他说这把锁是打不开的。他摇摇头:“我阿妈说这把锁是打不开的。”

赵天章微微一笑:“不是,是因为你阿妈没有钥匙。”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锁轻弹一声,开了。

华光一看,愣住了。他将书包往地上一扔,扑了过来,从赵天章手里夺过小银锁和钥匙,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试着。试了十几遍之后,他终于相信了这把钥匙就是开这把小银锁的。他惊疑地问:“你……你怎么会有钥匙?我阿妈都没有,你怎么会有?”

赵天章仍是微笑着看着他,轻声道:“因为这把锁是我买回来,挂在你脖子上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有这把锁的钥匙。”

“为什么?你是什么人?”华光“腾”地站了起来,将锁和钥匙攥在手里,紧紧的。

“我是什么人?哈哈,我是什么人?”赵天章站起身来,转过脸,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眼里已经湿漉漉的了。他抬手轻轻地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慢慢地又在华光对面坐下,他憋了好一阵才说出话来,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像被一只手捏住了似的:“华光,也许你不会相信,但是我今天会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你。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叫赵天章,我就是……你的亲生父亲!”说完这句话,他在心里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这句话重若泰山,现在终于搬开了这座山。

华光一激灵,立即站了起来,大声嚷道:“你是骗子,你是坏人。你骗人!”转身就要走。

赵天章拦在他面前,大声地吼道:“为什么我有钥匙?为什么连你阿爸阿妈都没有钥匙?你好好想一想!还有,你拿镜子照一照,你有哪一点像你阿爸阿妈?你照一照。”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伸到华光面前:“这是我年轻时候的照片,你仔细看一看,你和我年轻的时候长得有什么区别?一模一样。你好好看看,好好看看!我还知道,你屁股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对不对?如果不是你亲阿爸,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吗?”说着,赵天章眼里泪光闪闪,泪水在他的皱纹间无声流淌。

华光盯着眼前的这张照片,突然一把推开赵天章,连书包也没有拿,跑出门去。

赵天章追了几步,无奈地回到房间里。他觉得很累了,这是一种心灵上的累。他拿起桌子上的一面镜子,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的老人,心里想:我太老了,还瞎了一只眼睛,样子太吓人了,难怪孩子不敢认。他苦笑着,找了一瓶酒,斟了一杯,倒进嘴里,他觉得今天这酒寡寡的,淡然无味。

夜幕降临了,白天喧嚣的唐人街开始静下来了。赵天章一直呆坐在桌子前,也懒得去开灯。他决定今天晚上就在这酒的芬芳和夜的漆黑中度过。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却让赵天章如闻天籁,心像要弹出来了。

“你,真的是我……阿爸吗?”

赵天章忙站了起来,戴好墨镜,拉亮了灯。他看见华光怯怯地站在门口,手里紧攥着那把小银锁。他满脸堆笑地将华光拉到桌子边坐下:“肚子饿了吧,我给你做吃的,煮鸡蛋吃,好吗?”

华光摇摇头:“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的儿子?你告诉我好吗?”

“好,我告诉你,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赵天章慢慢地坐在他身边,轻声道,“你是1906年2月出生的,你今年十五岁,对吧?你知道那一年,我们三藩市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华光想了想,说:“大地震。”他记得母亲多次对他讲过带着他在地震庇护所里生活的情形。

“是的,大地震!”赵天章眼睛盯着墙角的一只蜘蛛网,“那是一场空前的大灾难,到处是尸体,到处是啼哭,到处是被烧着的房子,到处是坍塌的建筑。那天,我外出办事。地震后,我拼命地赶回唐人街,因为这里有我的家,我的两个儿子。我的小儿子才出生两个多月,我到四十岁才有了这个心肝宝贝。地震前一天晚上,我还整晚地抱着他。可是等我赶回唐人街之后,房子已经彻底倒塌了,我心肝宝贝一样的小儿子就在那一瞬间消失了。我在废墟里足足扒了三天。从那以后,我常常做梦都想他,我始终无法相信上天会这样来惩罚我。感谢老天爷,你捉弄了我一场,终是待我不薄呀!”说着,赵天章突然用手捂住了脸。过了一会,他挪开手,华光看见他皱纹间湿湿的。

“那孩子……就是我吗?”华光怯怯地问。

“是的,那孩子就是你!那天从你脖子上扯下这把小银锁开始,我就想,老天爷真的这么好吗?真的让我的那个孩子活下来了吗?现在我相信了,真的发生了奇迹。你就是我那在大地震中失去的孩子。一定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契女如萍在地震中救了你。一定是这样的。你看,这锁的两边各刻了一个字,一边的‘天’字是我的名字,一边的‘福’字是你的名字,对了,你等等。”赵天章又起身从箱子里翻出一张照片,“你看,这是你满月那天,我和你的母亲抱着你照的一张像,背面还写了字。”

华光接过照片,看着照片上的赵天章和一个陌生的女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开心地笑着。照片已经泛黄,边角也已经破损,显然赵天章经常将它揣在身上,拿出来看。华光一看那襁褓中的婴儿与自己小时候照片确是同一个人。他又将照片反过来,背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几个字:“福生满月纪念”。这时,他心里再无怀疑,嘴唇哆嗦着,喃喃道:“你真是……我阿爸,我叫福生,我不叫……华光。”

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赵天章面前,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哽咽着,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阿——爸——”

看着华光吃完面条,赵天章心里升腾着浓浓的温情,这是一个父亲从骨髓里散发出来的慈爱。他将小银锁郑重地挂在华光的脖子上:“儿子,这把小银锁是我和你的亲生阿妈给你的,阿爸希望你一辈子都挂在脖子上。”

华光也郑重地点点头。月光无声,照着父子俩庄重的神情,一个稚嫩倔强,如破土新笋,一个满脸皱纹,如纵横沟壑。

赵天章知道,自己的计划接近成功了。这当然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完美的复仇计划了。这是老天爷为自己精心设计的,度身订制的,它让自己这个年迈老者收获了这个人生阶段最宝贵的东西——亲情。同时又让自己的敌人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亲情。亲情上的打击是世界上最好的复仇武器。他意识到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也将是最畅快的一次胜利。这次胜利将彻底奠定他与司徒振南十几年争斗的结局。

他在心里开始默默地盘算带着华光尽快离开三藩市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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