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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天,振南和振江便领着司徒华光上山去给司徒乔夫妻以及林如萍扫墓。沈琳留在家中跟着秋月学编葵。

振南身体越来越弱,爬一段,就要歇一会。走走停停,爬到半山的墓地时已经是天近正午。司徒华光先是给阿爷阿嬷磕了头,烧了纸钱,随后便到林如萍墓前磕头。司徒华光凝视着墓碑上刻着的“林如萍”的名字,脑子里立即出现了母亲从提伯隆岛的高崖上跌下去的那一幕。尽管那时他才十二三岁,可那一幕给他的刺激太大了,以致十多年来他常常会因为那一刻而从梦中惊醒。他匍匐在母亲的墓前,只觉得心里被一个弹簧夹子夹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张了几次口,却哭不出声来。

振南理解儿子的心思,也在林如萍的墓前蹲下身子,慢慢地烧着纸钱:“如萍,你走了也已经十几年了。今天我和儿子来看你了。华光回来了,他很结实。你可以放心了……我知道,在你心里,疼华光多过依枝,因为这个孩子和你一起经历了生死的坎……在我的心里,这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说着,振南声音有些僵硬了,“如萍,幸好你走得早,不然,你会说我败家。辛辛苦苦在美国赚了点钱,不好好过日子,偏要去修什么铁路,现在弄得身无分文了……你走了,也省得跟着我受委屈。眼下铁路快通车了,却不关我的事了……不说这些了,我自己知道,我的日子也不长了,这些年,我被这条铁路榨干了,从里到外都是伤,都在流血……”

他絮叨着,完全忘记了跪在身边的儿子,他只觉得有满腹的话要对林如萍说。振江和司徒华光在一旁听着,心里都是一阵阵难受,却又不知如何开导他。

默坐了许久,待到墓前红烛上香烟散尽,三人才站起身。

阳光透亮透亮,将山脚下檀江蜿蜒入海的景色照得清清楚楚。白茫茫的海面上,风帆点点。振南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临出洋的前几天,也是这样一个阳光透亮的日子,父亲司徒乔硬要自己陪着,步行了十多公里到了檀江入海的地方,在那里呆坐了半天。当时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拉着自己在这海边上傻傻地坐着。此刻,那一幕突然浮出脑海,才感觉当年父亲的心里也一定是像被海水浸泡过一样,又咸又涩。

沈琳在家里住了两天,便要走。振江和秋月不舍得,一再挽留,沈琳都推说报馆事多,必须要走了。她笑着对两眼红红的秋月说:“阿妈,我又不是走了就不回了,说不准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

振江也数落秋月:“琳儿要忙正事,要上班,你别粘乎乎的。走,我送送你。”

司徒华光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嗫嚅道:“阿妹,我也送你吧。”

走在通往镇里的村道上,振江婆婆妈妈地不停叮嘱沈琳要注意安全。沈琳一边笑应着,一边撒娇道:“这可一点不像您,我振江阿爸是一身是胆的大英雄,今天变得比我谷雨阿妈还罗嗦。阿爸,您放心吧。”

她转头对华光道:“华光阿哥,记住这些天我对你说的话,千万别让人知道你是从日本军队里逃出来的。现在战争的形势很复杂,各种力量犬牙交错。阿爸,再和家里人叮嘱叮嘱,千万别暴露了华光哥是从日本回来的。否则会害了华光阿哥,也会害了家里。”

振江见她说得慎重,一边点头一边问:“怎么了?”

沈琳神色凝重:“您别问这么多,华光阿哥,安心在家里待着,将来国家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一颗保家卫国的子弹。”

司徒华光看着她的背影,惘然若失。振江也在发愣:“这死妹仔,什么意思?”

中日自去年七月全面开战以来,赵光一直是“速胜论”的信奉者。照他看来,国共两党的军队加起来有三四百万之多,对付几十万离岛作战的日军还不是小菜一碟,战争估计半年左右就可结束。淞沪会战后,他的立场发生了动摇。可不久,台儿庄大捷又让他觉得信心满满的,他开始在许多场合宣传他的“真知灼见”:“战争止于长江流域,胜利便在秋收季节。”

基于此,他要求叶一岷:檀江铁路日夜开工,以铁路通车迎接抗战的胜利。他甚至已经写好了辞呈,一俟铁路投入正常营运,便立即辞去檀城县长一职,专心去当好自己的董事长。在官场浸淫了二十多年,他已经深谙个中奥秘:以自己的年纪和官场背景,升迁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做官是别人给的,始终要还给别人,这个道理他在十几年前就悟透了。当司徒振南十年前回乡建设檀江铁路时,他以自己那异乎寻常的敏锐立即感觉到经营铁路将带来的长久的、巨额的利益。十年来,他一点一点地布着局:先是大力支持铁路项目的启动,同时数次婉拒司徒振南的贿赂,逐步改变自己在司徒振南心目中的不良形象。随后指使盘踞在紫云山的土匪数次抢劫铁路物质,让司徒振南离不开自己。接着抓住美国经济危机,铁路后续资金匮乏的机会,收购其部分股份。最后依靠一封天上掉下来的检举信,迫使司徒振南将自己的股份转让出来……想到这些,他既觉得辛苦,更觉得欣慰,他觉得自己确实富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才。

可最近两个月来的形势大大出乎赵光的意料。先是兰封会战失败,日本军队占领了徐州。紧接着,国军炸毁花园口黄河大坝,阻止日军进攻未果,日军逼近武汉。没多久,又有消息传来日本人频繁在福建以及广东潮汕沿海滋事骚扰,南澳岛已经爆发了战事……日本人侵略的步伐不仅没有像赵光分析的那样“止于长江流域”,而且大有登陆广东之势。赵光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抽搐得更厉害。铁路大权是抢过来了,可它的命运却似乎很快将被这场战争掌握。这半个多月以来他几乎天天失眠,一次又一次地从噩梦中惊醒。

随着战局的发展,檀城也变得越来越不安了。茶馆酒肆,树头渡口,人们都在算计着日本人离檀城还有多远。一批批的工厂开始停工歇业,许多近年来回乡定居的华侨乡亲又驮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坐船离乡,檀江码头上每天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赵光从办公室的窗口望着码头上的忙乱,心像放在火上烤着。但是他依然领着叶一岷到处奔波。先是到省政府、交通部门、粤汉铁路公司、新宁铁路公司……随后又一一拜访檀城当地的巨贾豪绅,商议檀江铁路通车之后的合作事宜。在这个过程中,他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意见,大多认为檀江铁路“生不逢时”,不如将工程暂时停下来,待战局明朗之后再作定夺。这也是董事会里大多数人的意见。这些意见让赵光心里踌躇不已,难以决断。他实在难以相信弹丸之国的日本能够一口吞下庞大的中国,踏足小小的檀城一隅。只要日本人不来,战争不在檀城的土地上打响,铁路通车就应该按计划推进。可是看这个形势的发展,已经越来越不乐观了。

回龙村的老榕树下,每天依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远方的战事。这些消息听得人心里一跳一跳的。司徒永堂已经年逾七十,眉毛胡子全白了,可听到这些消息,仍将“大碌竹”在地上敲得“嘭嘭”响,沙着嗓子大呼小叫:“杀他姥姥的日本仔!炸死他们!日本仔要敢来我们回龙村,我咬也咬死他们几个!”

他的儿子司徒汉今年也已四十出头,火暴脾气与他如出一辙:“阿爸,不用你去咬,他来一个我砍一个!听说日本仔都是矮仔‘萝卜头’,我就不信干不过他们!”

何成彪瞪着他们父子俩:“吹!吹!你那砍刀有屁用!赵登禹将军的大刀队厉害吧,还不是被日本人灭了。没等你靠近,早就一枪收拾你了。和日本仔干,还得有枪。”

司徒永堂不服气:“当年八国联军也有枪,老子还不是砍翻了他好几个。死光头,我看,日本人一来,你准是汉奸。”

何成彪“腾”地站起身:“谁是汉奸!你个老东西!我姓何的,一辈子就没向人低过头。你口口声声打八国联军,没准就是吹牛皮!”

司徒永堂涨得脸通红,扯着嗓子叫道:“死光头,敢说我吹牛皮,来来!我现在就给你耍耍刀,让你开开眼。阿汉,回家拿把刀来。”

何成彪眯着眼,嘿嘿地冷笑。

村里人瞧着两个老头子叫真,都觉得好笑。嬉闹了一阵,瘸子司徒盛才道:“依我看,别扯些没用的,靠我们这些人去打日本仔?国军飞机大炮都被打得那么惨。家里有钱的,把钱埋好了。没钱的,就想着法子保命吧。你们没看到,那些金山伯都大包小包地往外跑了。我们这些没地方跑的,也得琢磨琢磨,万一日本人来了,得有个地方躲一躲呀。”

司徒盛才的话立即得到了大家的附和,于是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该躲到哪里去。论了半天,振江忽然插话道:“我倒有个主意,万一日本人来了,我们都上紫云山去。山上有个寨子,以前是单眼豹子的山寨,那地方很隐蔽,日本人八成找不到。我以前去过。到时,我们村里的人都去那里躲一阵。”

何成彪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提前备些粮食。各家各户自己准备着,日本人真来了,我们就上山去。”

大家听了,顿时都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

振南很少参与到村民们的讨论中去,关于战争的一些消息都是何成彪和振江听回来讲给他听的。谢立仁夫妻来了两趟,都是劝说他们一家去美国避一避。振南却只是摇头:“你们将菱儿带走,你们走。我不走。铁路要通车了,我要亲眼看着它通了车才走。”

谢立仁夫妻问女儿的意见。谢菱儿倚在门边,看着孤独地呆坐在南楼长长的影子里的丈夫,咬着嘴唇摇着头:“阿爸,阿妈,他不走,我也不走,我嫁给了他,是生是死都要跟着他。”说着,眼泪就滑了下来。

这一年,天公作美,田里的稻谷黄澄澄的,甚是喜人。有田的人家都抢收着稻谷。大家都有同一个心思,那就是多储备些粮食。万一日本人来了,也好运上山去,躲过饥荒。

振江一家有几亩水田,都是何成彪用自己的积蓄逐年买下来的。振江和秋月领着华光、成林夫妻忙乎了大半个月,将稻子都收割下来了。看着堆在屋子里的稻谷,振江对秋月说:“秋月,今年是收成最好的一年,就算日本人来了,我们也不愁没吃的。”

秋月正跪在观音像前做晚课,没搭理他。

振江看着她虔诚的样子,心里想:“还是求求菩萨,让日本人别来吧。”他想着日本人要来的事,心里一动,又爬上阁楼,翻了半天,翻出一个长长的布包。

秋月做完晚课,眼睛盯着他:“这包着是什么东西?”

振江嘿嘿一笑:“宝贝,我的宝贝。好些年没打枪了,不知道现在还打不打得准?”他一层一层地揭开布,竟然是一长一短两支枪,还有几排子弹。

秋月忙合掌念着阿弥陀佛。

这天,一家人正准备吃中午饭,司徒常发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总经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政府军队要炸毁铁路了……”

振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坐在他身边的振南却手一松,抱在怀里的婴儿滚落在地。

赵光接到国民政府决定拆毁新宁铁路和檀江铁路的消息时,国军186师一个营的部队已经在司令部中校参谋沈雁行的带领下,进入了檀城县城。一听这消息,赵光顿时两眼一黑,手脚僵硬麻木。噩梦真实地降临了,甚至来得比预想的还快。半晌,他才像被什么狠狠地咬了一口,扑向电话,一个接一个地给自己所认识的省政府和军队的要员们打电话,声泪俱下地申诉恳求,反复说明檀江铁路尚未正式通车,不会给抗日大局带来不利。可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大人物”们此刻却都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赵光一边拨着号码,一边口沫横飞地大骂着。他像一只被突然困在一个陌生的笼子里的疯狗,只能拼命地狂吠。

正在嚎叫着,一位年过半百,一身戎装的军人推门而入,正是率部前来拆毁檀江铁路的沈雁行。沈雁行半眯着眼看着完全失态的赵光,懒懒地扬了扬手,算是敬礼打招呼。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盖着大红印章的公文:“赵县长,鄙人奉司令部之命,前来拆除檀江铁路,请予配合。”

赵光怔怔地看着公文上那鲜红的大印,就如同一只张开着的血盆大口。他突然脚下一软,竟单膝跪倒在沈雁行面前:“沈参谋……檀江铁路尚未通车,对战局无碍……能否通融?”

沈雁行咧咧嘴:“赵县长,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兄弟只是执行上司命令。司令部要求半个月之内全线拆除檀江铁路,机车、铁轨、枕木等一应设施悉数运往重庆。对不起,兄弟今日一定要动手了。”

赵光垂着头:“沈参谋,您是军中老人了,在司令部关系通天。请您帮着疏通一下,我赵光决不会忘记您的恩情……若能保住这条铁路,兄弟名下的股份送三分之一,不,一半归您。或者,兄弟在檀城和香港各有一间宅子,算在下给您的一点心意。”

沈雁行冷冷一笑:“赵县长,当此国难当头,你怎敢有这等心思?抗战大局,岂能拿来作私下交易?沈某乃中国军人,当此之际,眼中只有抗战,决无私利。兄弟要执行公务去了,告辞。”

“沈雁行!”赵光双眼通红,绝望地叫道,“你……沈参谋,都是檀城子弟,檀江铁路乃檀城百姓福祉所系……你就不怕在乡亲中落下骂名?”

沈雁行身子站得笔直:“将来这条铁路若为日军所用,危害了国家抗战大局,那才是真正遗臭万年。”他走近赵光,哼了两声,“赵光呀赵光,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你耍了这么多手段,夺了这条铁路。不是你的,莫强取,终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你什么意思?”赵光瞪着沈雁行。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他凑近赵光,“你一次又一次勾结紫云山的土匪抢劫铁路物资,不就是想让司徒振南觉得修这条铁路离开你不行吗?你设圈套将司徒振江抓进大牢,不就是想逼司徒振南将铁路拱手相让吗?人算不如天算。告诉你,赵光,这次司令部决定拆毁檀江铁路,沈某是主动请缨带队前来的。”他顿了顿,眼睛狠狠地盯着赵光惨白的脸,“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要让你血本无归,倾家荡产。五年前,你勾结土匪周武山将我的女儿绑架上山,毁了我女儿一生的幸福。你可能已经忘记了,我可一天也没忘记。周武山临死前说了一句话,说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一直都在查,到底是谁和我、和我的女儿有仇。两年前,我遇见了几个当年参与此事的土匪,终于让我审出来了,原来你才是幕后主使。哈哈,堂堂一个国民政府的县长,竟长期和土匪勾结。赵光,是上天要来收拾你了!”

说完,沈雁行狠狠地一巴掌扇在赵光脸上,扬长而去。

天露山下,檀江铁路隧道口。

振南在振江和华光的搀扶下,赶到隧道口的时候,已经是天近黄昏了。在隧道外面,上百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将赵光带领的几十名警察以及护路队员团团围住。一队士兵正忙碌着往隧道里运送炸药。附近几条村子的村民都在远远地围观着。

振南挣脱振江和华光的搀扶,跌跌撞撞就往隧道口奔。没跑几步,就被一个端着枪的士兵推倒在地,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他。

振江一边赔着笑,眼睛却瞄到远处一个当官的,心头一喜,立即大声叫道:“沈大哥,沈雁行。”

沈雁行快步走过来:“振江,你怎么来了?咦,这不是振南大哥吗?”

振南一把抓住沈雁行的手,未开腔,眼泪便已经夺眶而出:“沈长官,这铁路不能拆呀!不能拆呀!我修这条路修了十年……它是檀城百姓的希望所在……是檀城海外乡亲的心血呀……不能拆呀!”

沈雁行扶着振南:“振南大哥,此事是上面决定的。我只是奉命执行。”

“上面……上面就那么糊涂?为什么?这铁路碍什么事?总得有个道理呀!”眼泪在振南脸上缓慢地爬行。

“上峰纯是从抗战大局考虑……北方战事吃紧,日本人已经在潮汕登陆,正向广东腹地渗透。也不排除他们在珠江口登陆的可能性。新宁铁路和檀江铁路都靠近海边,上面担心一旦日本人在珠江口登陆,这两条铁路就会被日本人所利用。”沈雁行耐着性子解释。

“檀城铁路不是还没通车吗?怎么会被日本人利用?胡扯胡扯。再说,你们的军队都干什么去了?”振南气得手直哆嗦。

“振南大哥,檀江铁路已经万事俱备,调一列火车来就可以投入使用。正因如此,上面才严令必须拆毁。”

“修了十年,一天都没用过……这是何道理?你们也太霸道了!沈长官,檀城人修一条铁路容易吗?”振南说得激动起来,急剧地咳嗽了好一阵,“为了这条铁路,我已经耗干了……就在这隧道里,我的兄弟把命都搭上了,你们说拆就拆……日本人还没来,你们就祸害起自己来了……”

沈雁行皱皱眉:“振南大哥,你冷静点,这是抗战大局的需要……”

振南打断他的话:“我不理你大局不大局,这铁路是当年孙先生鼓励我们修的……他是国父,他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常大哥可以作证……你们等等,我去打电话给常慎之大哥……”

沈雁行望着他,表情肃穆地摇摇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常慎之将军已经为国捐躯了。在九江保卫战中,常将军被日本人的飞机扔下的炸弹炸中,身子都被炸碎了……”

振南和振江都一下子愣住了。振江回想起当年广州起义时和常慎之在一起的日夜,心里一酸。

沈雁行默默地盯着从隧道里蜿蜒而出的铁轨,在夕阳下晃着亮光:“振南大哥,振江兄弟,我知道你们和常将军的感情。常将军也是我深深敬佩的军人。如果常将军在天之灵知道将来你们修的铁路在给日本人运送枪支弹药打中国人,他能心安吗?”

振南和振江都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个士兵跑步来报:“沈参谋,炸药已经装填完毕,请指示。”

沈雁行一挥手:“清理现场,所有人员撤离。五分钟后点火。”说完,拉着振南就往警戒线外走。

振南如梦初醒,用力一甩,挣脱沈雁行,冲向隧道口:“打日本人是你们的事,我只要我的铁路……”

振江和华光忙追出几步,将振南死死拽住。振南拼命地挣扎,嘴里大声叫嚷:“不要炸我的铁路……要炸连我一起炸了!铁路何罪?有本事你们别让日本人打进来!别让日本人登陆……这是檀城人的铁路……我要和我的铁路一起死!一起死!”

他圆睁双眼,脸涨得通红,面目狰狞,脖子上青筋凸显,脚下乱踢。振江和华光只能死死地抱住他。他挣脱不开,张口就朝华光的手上咬去。华光两眼含泪,咬紧牙关忍着手上的剧痛。

沈雁行背转身,盯着手腕上的表,大声地命令:“五、四、三、二、一,点火!”

声音刚落,却听见旁边人群一阵骚动。一个人影突然窜出人堆,奋力向隧道口奔去。所有人都看清楚了,正是檀城县县长赵光。

“轰隆隆”一串巨响,隧道口立即涌出浓浓的烟雾,将奔到洞口的赵光包裹住了。

一直在拼命挣扎的振南听到巨响之后,像被吓呆了一般,即时不动了,眼睛直直地望着烟尘弥漫的隧道口,嘴里喃喃道:“炸了,炸了。”突然,身子往前一倾,一口殷红的鲜血狂喷而出,喷在了振江的身上,眼睛一翻,瘫了下去。

五天后,司徒振南的葬礼在回龙村隆重举行。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和四乡群众近千人。广东省政府也派员参加。檀城县政府各部门也都送了花圈、挽联。做鱼灯的关老人在儿子儿媳的引领下,带着一个临时赶制的鱼灯赶来了。鱼灯选取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题材。关老人说是要亲自在振南的墓前焚烧,以表达他对振南的敬意。

谢立仁不仅亲撰了挽联,还应振江之托,撰写了祭辞。他的挽联情真意切,令许多人读后无限唏嘘:

海天无涯,忍看君一世飘零痴心沥血。

知交难再,谁共吾满怀热情冷酒对月。

赵光也在医院里亲撰了一副挽联,派人送来:

弘志难酬君已去,壮心传诵乡梓里。

烟波散尽我犹存,白首长吟孤影中。

秋月和振江一见赵光的挽联,二话没说,就将其撕得粉碎。

从振南的尸体入棺那一刻起,谢菱儿就一直坐在棺木边,没挪过位置。她不停地将耳朵贴近棺木,她几次都疑心自己听到了棺木里面的动静。外面的鼓乐和哭拜,以及人群的熙攘扰乱着她的静听,让她很烦,很气恼。她将自己的脸久久地贴在这座冰凉的、黑漆漆的、硕大的木匣子上。她一直在想,那个人就从此永远躺在里面了吗?他要想出来走走怎么办呀?他现在只是睡着了,他总有一天会醒过来,醒来之后谁能帮他走出这个木匣子呀?她已经见识过有两次,他一沉睡就是几天几夜。前天晚上他们要将他装入这个“木匣子”中间的时候,她疯闹了一回,闹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可以如同一位市井泼妇般放肆。从那晚之后,她便再没有流过眼泪。任凭外面怎么哭,怎么嚎,她的眼泪都再也流不出了。她对谢立仁说:“阿爸,这一次他真的睡得很沉,我在心里讲了许多故事,他都不肯醒了……”

振江领着谢菱儿、司徒华光、司徒成林披麻戴孝,在一路鼓乐幡幛中将振南的遗体送上了紫云山,下葬在林如萍的墓旁边。

就在振南下葬后的第二天,家里收到了司徒依枝写来的信。华光拆开妹妹的信时,手在抖动着:

亲爱的阿爸:

您还好吧?

收到您的来信后,我难受了好些日子。没想到你半辈子追求、辛苦劳碌了十年的铁路梦最终会是一个这样的结果:临到铁路通车了,您这位倾注了满腔心血的建设者却成了局外人,成了一个旁观者。想想确实让人伤心。

但是最近我出差做了一次太平洋铁路上的乘客。当火车穿过内华达州的崇山峻岭时,我突然有了另外一种感觉:在这条铁路的枕木下,埋葬着那么多华工的尸体。如今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想他们的尸骨或许早已经融化在塞拉岭上的冰雪之中,包括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相貌、他们的故乡……没有人会再记得了。但是铁路接轨时那枚金色的道钉却依然牢固、依然坚韧,即便是它的颜色褪尽,可它却永远不朽。在家乡的这条铁路上,您就是那枚金色的道钉。即便千百年过去,只要铁路仍在,火车仍在呼啸,您的生命和精神就牢牢地钉在那里,您就将不朽!因此,即便在通车的典礼上缺少了您的身影,您已经足以自豪,我也为您深深骄傲了,因为您已经做了那枚最重要的道钉。

您寄给我的那幅秋月婶婶的父亲当年手绘的《檀城地图》也收到了,许多地方都破损了,我又拿去裱了一次。现在就挂在我的书房里。我也常常盯着它看,我看见了您的铁路就在这幅乡图上壮丽延伸。

和那些当年客死他乡的修路人比起来,您已经创造了奇迹。试想,这近百年来,和您一样漂洋过海闯荡金山的中国人何止百万。他们中的大多数一辈子都仍在为生存奋斗。而您为生存的奋斗只用了十年,而您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为心中的事业、为更高的理想奋斗。这是人生的幸福。太平洋铁路枕木下的中国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创造美国的历史,而您用自己的生命创造的是中国的历史,这是属于您自己的历史。每次捧读您的来信,我常常会彻夜难寐。我深深地惊讶:您,我亲爱的父亲,一位只读过几年私塾的、从泥土中走上田基,走出那座南粤小城的中国农民,竟会有如此的抱负、如此的睿智、如此的坚韧。这或许是我们这个家族血脉相传的一种东西。我希望这种东西在我的身上,在我们的后辈身上代代延绵。不管今后我们身在何方。

特别高兴我有了一位小弟弟,让我在远方又多了一份牵挂。孤身一人在美国,特别想念自己的亲人。自从阿哥走后,我知道您内心里一直有着一份深深的遗憾。我也无时不在思念着他。阿哥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内心里一定想很多事,因此他做出来的事情往往会吓人一跳。他从小就和阿妈特别亲,我小的时候甚至都会觉得嫉妒,阿妈似乎疼他比疼我多。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听八金叔叔和阿喜婶婶说他现在在日本,我也写了几封信去日本,不知什么原因他一直没有回信。我时刻盼望着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眼下,中国国内战事频繁,局面混乱。您既已经脱离铁路事务,盼能够前来三藩市休养一段时间。不多写了。

愿上天保佑您!

您的女儿依枝

华光读着依枝的这封信,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十多年前那个聪明伶俐的小妹的样子。妹妹对父亲的理解让他深深的愧疚。他喃喃道:“依枝,我的好妹妹,你这封信早到几天,或许能让父亲多活些日子。”

办完振南的丧事,在大家的劝说下,谢菱儿抱着儿子小华强和谢立仁夫妻登上了赴美国的船。

秋月和振江也劝华光和谢菱儿一起去美国,和妹妹依枝生活在一起,华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对秋月说:“阿妈,我哪里都不会去,我以后就是您的亲生儿子,伺候您到老。”秋月听了,心里又酸又甜,眼泪汪汪的。

秋月不知道,在华光的心中,还有一个俏丽的身影在晃动着。让他不愿离去。

檀江铁路的铁轨被拆得干干净净。这条在这片土地上轰轰烈烈地修了十年的铁路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便失去了踪影。檀城人还没听到一声火车的长鸣,铁路的梦就碎了。这天,振江和华光沿着铁路线走了半天,沿途见到一辆辆的军车在装运拆除的铁轨和枕木,两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一路走到檀城县城,两人蹲在新建的檀城火车站前,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发呆。这是一座带着洋味的青砖楼,三层高。一格一格的大窗户镶着绘着洋人图画的翡翠绿玻璃,像鱼灯上的连环图。

振江叹了口气:“真好看。火车路拆了,这楼就空下了,不知会不会也拆了?”

两人一直坐到天近黄昏,才起身准备离开县城,却看见远远一个报童手里拿着一叠报纸边走边尖着嗓子大叫:“号外!号外!日本仔登陆大亚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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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凌是一个苦逼的穿越者,到了异世界的他没有老爷爷,没有空间戒指,没有什么绝顶功法,没有随身带着什么系统,更加没有什么神器,还和一起穿越过来的小伙伴失散了。更别提他穿越到的还是一个发展树点歪了的世界,人们为了追求方便而把魔法和武器封印进战卡,从而使得职业全部混乱。什么魔法师刺客战士弓手牧师全部没有,只剩下一群前一秒在放魔法,后一秒能拿出40米长刀,接下来能召唤一群魔兽,最后还能给自己放圣光术回血的家伙。他们自称为战卡师。故事,便从这里开始……哦对了,蓝凌还有一张坑爹的地图卡,但这并没有什么卵用。注1:地球篇为前置篇,不看不影响后面的阅读【大概】!注2:慢热,慢热,慢热,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 中国文化性格

    中国文化性格

    本书选取了燕赵、三秦、三晋、齐鲁、吴越、荆楚、巴蜀、滇云、岭南、青藏、闽南等十一个文化生态群体,撷取了各地的民俗民情、地方风物、饮食、建筑、文化名人等历史沿革,力图在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区域文化上,构建一个清晰的文化性格脉络。同一般的人文文化书相比,本书内容广泛,不仅停留在对风俗人情的简单介绍上,而且是从“文化性格”上重新审视中国文化,对中华文明的一个深入思考。
  • 凮

    世界不存在公道,只有实力才是王道。没有实力,只能任人宰割。而有实力没地位的人比猪生活的还惨……(实在编不下去了,哈哈)
  • 沐火者

    沐火者

    这是人王不现,诸神无踪的火之时代末——两个凡人能做到些什么?为了给自己替罪的故人复仇而去屠龙?为了不知是否真实的传说而去冒险?当然,一切旅程的前提都是有钱。也许能靠着猎杀魔物换点赏金。不管是什么人的什么委托,钱可不能少了。火技、剑术、陷阱……解决问题的方式总是多样的。不老不死的魔女啊,你的终点在何处呢?PS:这是个与现世相似却又不同的世界,熟悉中世纪历史可以获得更好的阅读体验。无穿越,无金手指,无系统,无后宫。纯正硬核的异世界冒险故事。本作偏向于慢热,故事也较为冷门。还望有缘人欣赏。第二卷正式开始冒险
  • 开启青少年智慧的100个哲理故事

    开启青少年智慧的100个哲理故事

    100个故事,讲述100个智慧,使你体会100个人生哲理。
  • 上品闲人

    上品闲人

    武朝大观年间,河道决堤,父母双亡,富二代落魄街头斗蛐蛐,家里还有个赶不走的小丫鬟,看一个不甘命运的浪荡公子如何苦苦挣扎,一步步登上人生顶峰……她,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丫鬟,心性善良,默默无闻地在背后撑起一个家。却一直被无视,最终等到了她的王归来!新书冥河神君,希望大家支持一下,谢谢了
  • 变身八零小1妻

    变身八零小1妻

    救人还可以变美女?重生八十年代,变身成为女人,陶言欲哭无泪。打定主意,即便成为女人,哥也要做你高攀不起的那个!唉唉唉,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本文轻松向宠文,甜宠少极品。
  • 不一样的世界改造从文抄公开始

    不一样的世界改造从文抄公开始

    这就是一本元气复苏背景下的重生水文,喜欢快节奏的勿入,我水,我水~ps:轻松无敌流,幕后黑手流小说,前奏一结束,火影忍者篇开始。
  • 圣道之魂

    圣道之魂

    一个渡劫期的修真者渡劫失败,本以为会魂飞魄散,却不料穿越到异界大陆,从最低层的武者开始,一步一步走向巅峰。在帝王之上在天意之下冰与火生与死谁是最后的胜者手中的剑无论怎么凌厉,也斩不断强大的宿命。你与命,究竟谁会赢。这里离你想要的世界究竟是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圣道之魂QQ群已建立,喜欢此书的朋友可以加入QQ群一起交流一下。群号:350778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