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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同样的月色也撒在了二十多里外的天露山中。这里是檀江抗日大队的营地。四周万籁俱寂,队员们早已经进入了梦乡。而在一间木屋子里却还亮着灯光。檀江抗日大队的大队长关浩正冲着沈琳大发脾气:“沈琳同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严重违反纪律的行为。几天前,是你亲自带来了上级的指示,让我们近期停止一切行动,让日军的运兵船顺利通过檀江流域,进入粤西地区之后再拖住他们,以减轻日军对粤北战场的压力。这可是上级从整个大局出发作出的部署,你怎么敢违抗呢?”

沈琳的脸涨得通红:“我不是要去打日本人,我只是希望将困在南楼里的那几个人救出来。关队长,你知道吗?那里面有我几位亲人,还有郑炯,那位将儿子都卖了支持抗日的华侨。我不能……”

“沈琳同志,我们相识这么多年,在打日本鬼的事情上,我含糊过吗?但是这是上级的决定。”关浩激动地挥舞着双手,“你平日里也常说,要顾全大局,不能感情用事……”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关队长,我控制不了我的感情。我求求你,给我一小队人,救了他们马上回来。我去向上级承认错误,接受处罚,哪怕枪毙了我,我也认了……”沈琳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失声哭了起来。

关浩仰头望着屋顶,长长地叹了口气:“沈琳同志,按说,你是老党员了,我记得你入党的时间比我还长……如果是三年前,我刚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跟你一起去。但是,我们都是经历了许多考验的共产党员了,我们……现在围住南楼的日伪军有上百人之多,我就算给你一个小队也不一定能够救得出人来。何况,我确实不能够这么做,你也不能够这么做……”他卷了一支烟叼在嘴上。

“是的,我是老共产党员,我很明白,从党的纪律来说,我确实不能够这么做,可我、我也是……”沈琳长长地哽咽着,良久,才道,“我也是他们的女儿呀。关队长,您知道吗?困在楼里的人中,一位是含辛茹苦将我养大的父亲。虽然他是顽固的国民党军官,但是我知道,在他心里,他是真正疼我爱我的。重庆地下党组织已经证实了,我阿妈和弟弟一年多前已经死于日本人的大轰炸,我一直不敢告诉他。他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还活着的亲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还有,我的振江阿爸,他也在里面。振江阿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敬的人,为了在我亲生父亲面前的一句承诺,他四处奔波,找了我二十年,从一头黑发找到满头灰白。那年我被土匪绑架了,他身上插着刀,淌着血救我。在他心里面,待我这个女儿比待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亲得多……关队长,你说我能不理他们吗?”沈琳趴在桌上,已是泣不成声。

关浩眼里湿湿的,蹲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卷着纸烟。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只有沈琳的抽泣声。

过了许久,关浩才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对不起,阿琳,我真的不能够这么做。”说完,低着头,走出了木屋。

沈琳喃喃道:“是的,我也知道不能够这么做。但是,我却还是要和他们在一起,那里有我最亲的人,还有我答应要嫁给他的那个人。我是共产党员,我也是他们的女儿、妻子……”她慢慢地站起身,走出门去。

沈琳静静地穿过寂静的营房,刚走几步,却听到后面有人喘着粗气追了上来。她回头一看,却是两名队员,每人肩上扛着一只木箱:“沈联络员,队长吩咐我们送你下山。还有,队长说将这两箱子弹给你捎上。他要你多保重。”

沈琳回过头,看见营房前的夜色中,一个黑影蹲在地上,一点烟火一明一灭。她眼里一热,快步走上了山道。对于关浩,她是打心眼里尊重和佩服。她知道关浩侨居美国时,加入了美国共产党。抗战爆发前,他历尽千辛万苦独身一人回到祖国参加抗战。为了在沦陷区找到党组织,他走遍了檀城的山山水水,吃了不少苦,还被汉奸告密,险些被捕。对于抗日,他心里燃烧着火一样的热情。她知道他不是胆小怕事,他今晚的固执与坚持是正确的。

弯弯的月亮落在水里,被水波慢慢地扯散、聚合、又被扯散,扯出一江的银光。

“真是好靓,在南洋的时候,我常听阿爸讲起家乡。他说檀江连着海,涨潮的时候,檀江的水咸咸的,退潮之后,那水就带着甜味。我那天跳到江里之后,喝了好多口水,真的是甜甜的。”郑炯趴在飘台上,一向沉默寡言的他,此刻话也多起来了,“我虽然出生在南洋,听阿爸讲得多了,心里面就从来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是檀城人,我要回来保卫我的国家。”

华光轻拍着栏杆:“我和你不同,我是在为亲人打这场仗,或许在我心目中,亲人就是国家。”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妹妹依枝,“阿爸喜欢阿妹,对我总板着脸。阿妹可会讨阿爸开心了。小时候我吃阿妹的醋,老骂她小妖精。我阿妹现在好厉害的了,学问大着呢,专门研究天文。炯哥,你那个被卖掉的孩子,你想他吗?”

郑炯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是个男孩,寅时生的,生下来的时候六斤六两。脖子上还有一块小小的红斑,像只小老鼠,我老婆说这孩子小名就叫老鼠斑吧。现在已经两岁三个月大了。买他的那户人家也是户好人家,这孩子跟了他们有福气,起码不会从小就没阿爸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说了,下半夜了,睡吧,明天还不知能不能熬得过呢?”

“等等!”华光突然蹦了起来:“炯哥,你听,有声音,吹竹叶的声音。”

郑炯凝神听了听,似乎隐约有一丝声音如蛩鸣,从数十米远的江边灌木丛中飘起,却又听不真切。华光却一把抓住郑炯的胳膊,使劲地摇着:“是她,是阿琳。阿琳吹的竹叶。这首曲子我听阿琳吹过,叫《采莲》,是秋月阿婶教她的。”

两人屏气凝神地伸头向江边张望。果然,在江边的灌木从中,两人同时发现一只手正轻轻地向着楼顶摇着。两人快步奔下楼去,屏住呼吸,轻轻地将铁门拉开了一条缝,一个苗条的身影迅速从灌木丛中跳出来,蹿进了楼内。正是浑身湿漉漉的沈琳。

华光心里一阵狂跳,也不顾郑炯在场,一把将心爱的姑娘紧紧地搂在了怀中。沈雁行和振江、司徒常发等闻声也都奔下楼来。众人还没看清楚,沈琳已经一头扑进了沈雁行怀中,哭出声来。

沈雁行和振江均是大吃一惊,愣愣的不知说什么好。沈琳抹了一下眼泪,伸手一指门外,对华光道:“灌木丛中有两箱子弹。”

华光轻轻将铁门拉开一条缝,伸头朝两侧看了看,随后朝郑炯一点头,两人像猫一般蹿了出去,将藏在灌木丛中的两箱子弹搬了进来。

上楼后,华光找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沈琳换了。细述起来,才知道沈琳撑着木船,贴着岸边,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漂下。因为怕水响惊动了岸上的日军,只能够一点一点地往下游挪动,足足在水里漂了大半个时辰才到达了南楼的位置。

“傻女,你来干什么?”沈雁行心里又感动,又痛楚。

沈琳挽着振江的手臂,笑道:“我要和两个阿爸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振江心里一热,转头看着华光:“华光,你肯不肯听叔的话?”

华光点点头。

振江道:“那好,叔放心不下你婶。你亲生阿爸也交代过你,要像孝顺自己的阿妈一样孝顺你婶,对吧?你现在就带上阿琳溜出去。天亮之后,到村里将你婶接了,出去避一避。你俩好好照顾你婶。沈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

沈雁行点点头:“就是这样。”

沈琳一听,便明白两位阿爸的心思,她坚决地摇摇头:“秋月阿妈有成林照顾,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要和两位阿爸在一起,活,一起活,死,一起死。”

沈雁行绷着脸:“不行!你必须走!你阿妈,还有你弟弟他们都在重庆,等着你回去。”

一提起谷雨,沈琳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她哽咽着道:“阿爸,要走,我们一起走吧。小船就在河边,可以坐得下我们这些人。你们已经打了这么多天,趁天黑一起走吧。再说,上级也希望放一条路让日本军队往西调动,以减轻国军在粤北战场的压力。”

一直坐在墙角不吭声的司徒汉闷声道:“要走你们走,我不走。”

沈雁行摇摇头:“阿琳,听振江阿爸的话,和华光一起走。你想抗日,领着华光去你们的队伍。打完日本鬼,去重庆接了你阿妈他们,好好过日子……”

“阿爸,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沈琳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阿爸,阿妈和弟弟已经死了,我再不能够失去阿爸了……”沈琳趴在振江肩头,泪水将他的肩膀湿了一大片。

“你、你都知道了。”沈雁行痛苦地低下头,“所以,我才要留在这里,我要让他们一百倍、一千倍来偿还!”

沈琳转身偎在了沈雁行怀中。父女俩的泪水流在了一起。以往他们父女一见面总是因为信仰的问题而吵得面红耳赤。今天,亲情终于打破了他们之间的这种隔阂。他轻拍着女儿的背脊,这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久违的爱抚。

良久,振江叹了口气:“沈大哥,为了孩子们,我们也……撤吧。”

沈雁行岩石般的倔强也在这久违的亲情中软化了。他茫然地点点头:“撤吧。”

尽管司徒汉不愿意撤,但是在振江的劝说下,还是勉强同意了。振江上楼巡视了一下四周,见日伪军围在近百米外的山坡上。除了两队巡逻的士兵外,其余均已入睡。他打了个手势,郑炯将铁门轻轻地拉开了一条缝,华光端着机枪蹿了出去,担任着警戒。众人蹑手蹑脚下了楼,正准备出门。

就在这时,楼外一声响动,紧接着,几道光柱直射过来,将华光笼罩住了。楼外立即传来了呼喝声和枪声。华光一见事情败露了,只得又窜回楼内,将铁门紧紧闩住。众人奔回楼上,却见司徒汉已经端起枪来,和敌人交上了火。

双方胡乱打了几枪后,又归于寂静。但是,从楼上望下去,日军明显增加了巡逻队伍。潜逃出去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众人斜躺在墙角,谁都不吭声,也不再提撤的事。相反,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平静。似乎,没有机会逃离是大家更愿意接受的一种结果。只有振江深蹙双眉,他还在琢磨着如何让华光和沈琳逃出去的事情。

此刻,两个年轻人正背靠着背,望着天上的一钩弯月和几点星光,享受着这幸福的安静。他们内心里都感觉到似乎已经有千百个日子的分离,而此刻的幸福是来得多么不容易。尽管他们都很清楚这幸福很短暂,短暂得可能如同那草叶上的露珠,山那边的太阳一升起来,就会被彻底熬干、彻底蒸发掉。他们已经没有时间遗憾了。枪声即将响起,他们已经看见了这段刚刚萌芽的爱情的结局:残酷地、带着淋漓鲜血地开放,然后凋谢。这是他们无奈却又心甘情愿的选择啊,因此他们的眼泪中含着微笑,笑容里挂着泪痕。

华光拿起挂在胸前的那枚钥匙,轻轻地插入沈琳胸前的小银锁。小银锁轻声一跳,开了。他们都看见了对方眸子里的泪光。随后,他们紧紧地吻在了一起,将对方的泪水含进了自己嘴里。

第四天的天亮得似乎迟了些。但是,炮声依然是在司徒永年蹲在茅厕里的时候响起。他一手提着裤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嚷:“他们都还活着,活着!”

秋月和成林也似乎一夜都在等待着、盼望着这声炮响。炮响之后,成林看见母亲的眼泪如泉涌而出:“他们都还活着,活着!”

冈崎正一在医院里躺了一天,又回到了回龙村。他已经接到通知,西进部队明天将从广州乘船出发。如果在西进部队抵达之前,自己仍不能够拔掉这颗钉子,那么,他也许只能以切腹来面对上峰的痛斥与军界同僚们的耻笑了。

他望见江的对岸,站着许多看打仗的中国人。他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但是他看得清他们脸上的笑,那些拖着鼻涕的、肮脏可恶的笑。

但是,炮火过后,那座该死的楼依然挺拔,嘲笑着他的无能。他开始尝试派人用炸药去炸楼。但是,楼里的人很快识破了他的企图。几批扛着炸药包上去的士兵都在离楼还有数十米的地方,就被从那只有半个巴掌大的枪眼里飞出的一颗子弹准确地钉在了地上。是的,一颗子弹!那楼里至少有两名神枪手,枪法之准,在他的部队里找不出可以与之匹敌者。

冈崎正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所有的士兵都在嘲笑着他,身边的那个头发抹得油光的前县长赵光也在嘲笑着他。他满肚子的怒气急需找人发泄一通。

就在这时,他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他的士兵将一个衣衫破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年轻人押到了他面前,他一下子认出来了:“是你?”

赵光也认出来了:“叶一岷?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叶一岷满头长发散乱,目光里却透着桀骜不驯的神情,双手紧紧护着胸前的一部照相机。

“你在干什么?”冈崎正一几乎在吼了。

叶一岷却翘翘嘴角,带着明显的嘲讽的味道:“拍点相片,记录你们以上百人的全副武装如何征服这几个中国农民。多么辉煌!”

翻译战战兢兢将叶一岷的话刚译完,冈崎正一腰间的长刀一闪,已经架在了叶一岷的脖子上。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准备劈下去了。这时,他看见这个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个很奇怪的表情:他半眯着眼,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却咧着嘴,像一个捡了糖果的孩子般地笑着。

“你笑什么?你,死了死了!”冈崎正一拼命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怒火,用夹生的中文吼道。

叶一岷睁开眼,依然笑着:“自从我决定拿起相机开始拍摄这段历史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由一个怕死的绅士变成了一个不怕死的乞丐。冈崎先生,您威胁不了我。对了,您不觉得我们都在经历很多很有趣的事情吗?一年多前,您的士兵锋利的刺刀扎进了一个卖鱼灯的盲眼老头身体里。三个多月前,我又看见您的士兵的机枪子弹飞进了一个八口之家的身体里,其中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孩子,他胸口流出的鲜血将他那件小小的白褂子染成了红色。现在,一百多人的部队又在围剿几个耕田佬,实话告诉你,这一年多里,我拍下了许多这样难忘的镜头。真有意思……”

翻译一脸犹疑,不知是否要译。

“叶一岷,别说了!”赵光突然喝道,他看见冈崎正一脸上的肌肉在急剧地抽动着,显然他已经明白了叶一岷在继续尽情地嘲弄着他们。

“好了,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你听不懂。要杀你就杀了我,不杀我就走了。”叶一岷抱着照相机,朝冈崎正一笑笑。

“快滚,少在这里发疯。”赵光一推叶一岷,扶着冈崎正一的手,“冈崎君,别理这个癫佬,我看那楼里现在枪声稀了,应该子弹也不多了。”他故意岔开话题。

冈崎正一盯着南楼看了两眼,却突然一把推开赵光,拔出腰间的手枪,朝着正在奔跑的叶一岷连开几枪,叶一岷跌跌撞撞地栽倒在地,身子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八格!机枪扫射,进攻!”冈崎正一歇斯底里地吼道。

进攻依然是徒劳,南楼的四周再次留下了十多具日伪军的尸体。剩下的日伪军如潮水般一次次前涌,一次次退却。冈崎正一内心的沮丧到了极点。他现在也完全不知道楼里的情况,难道真的要熬到楼里弹尽粮竭?显然,时间不允许他这样等下去。

而此刻,楼里的情况其实也开始糟糕起来了。在中午时分的一轮炮击中,三楼的半边楼梯崩塌了,正好砸在了郑炯的背上,将他的腰椎骨砸断了,疼得他直冒冷汗。他已经无法挪动了,只能死守着二楼的一个枪眼。司徒汉肩膀上也再次中枪,半边胳膊失去了知觉。楼里的食物和水也所剩不多。炮弹的烟火将大家都化了一次妆,满面灰尘,头发蓬乱。互相看着,大家开始明显地感觉死亡的逼近。振江第一次有了心力交瘁的感觉。

天近黄昏的时候,太阳却突然从厚厚的云层后面蹦了出来,挂在了紫云山巅。一道斜晖穿林而出,落在了南楼的飘台上。司徒常发当时正缩在飘台一角的枪眼前,瞪大眼睛看着前方日军的动静。这一抹阳光的到来,似乎猛烈地刺痛了他的神经,他突然长啸一声“啊——”站了起来。就在那一瞬之间,楼下数十枝等待着他的枪几乎同时开火,至少有十几颗子弹同时钻进了他的上半身,他带着一声更加短促的“啊”的声音,身子软软地搭在了飘台的栏杆上,像晾在那里的一床破絮。

一直恨恨地盯着南楼的冈崎正一也从坐着的树墩上蹦了起来,一声欢呼。郁闷了几天的他终于见到了他的敌人的尸体。他喃喃道:“你们的哀乐开始奏响了。”

大家直立在司徒常发的尸体边,看着他脸上生动的表情。但是他们知道,他已经死了,这就是事实,也是一个开始。一阵阵的凉意颤巍巍地从他们脚底往上升。

司徒汉一言不发扭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华光和沈琳轻轻地扶着振江。振江也感觉到了他们的手在抖动着。他们都不自觉地随着司徒汉的目光望向窗外,他们看见几只鹭鸟在一片红红的、被扯烂了的云朵下飞翔。他们似乎都感觉到了它们的疲累,它们的危险,那一朵朵的红云像火一样在等着烧它们,可它们还在向着那云奋力地飞。

就在这时,江面上突然鼓声大作。这鼓声就像突然炸响的一串炮仗,又像天边滚过的一阵雷声,将暂时的沉寂又一次掀翻了。碉楼里和碉楼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江面上,他们都看见了特别的一幕,这一幕像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的——

在水波粼粼的江上,一条数十米长的金色的龙舟横卧着,龙首虬然向天。数面红色大旗插在船头船尾,将夕阳下的水面衬得更加红艳。在龙舟之上,十个身穿大红短褂的汉子敞着怀,高举着木桨。三个汉子双手高扬鼓槌,一上一下,齐齐翻飞,在三面大鼓上敲打出震耳欲聋的节奏:“咚咚、咚咚咚……”

鼓声骤停,站在龙舟上的十几名汉子齐齐发出呐喊:“敲起得胜鼓呀——”

大家侧耳听着他们在喊什么,正有些猜疑。却不料,他们话音一落,站在他们身后江岸上观看打仗的数百人一字一顿地齐齐发出了震天的呼喊:“敲、起、得、胜、鼓、呀——”

“鼓壮英雄胆呀——”

“鼓壮英雄胆呀——”

“中华好儿男呀——”

“中华好儿男呀——”

“热血保家乡呀——”

“热血保家乡呀——”

“人生天地间呀——”

“人生天地间呀——”

“忠义日月长呀——”

“忠义日月长呀——”

“檀江滔滔水呀——”

“檀江滔滔水呀——”

“千秋颂英雄啊——”

“千秋颂英雄啊——”

震天的呐喊声罢,又是一轮猛烈的鼓响。紧接着,龙舟上的汉子们领着江岸上的百姓开始第二遍的呐喊:“敲起得胜鼓呀——”

碉楼里的人们默默地望着江面上沸腾的一幕,他们的眼角不自觉地浮出了泪花。他们谁也没去擦。沈琳伸出手,一手握着华光,一手握着振江。振江也伸出手紧紧地搂住了沈雁行的肩膀。沈雁行紧捏的拳头被司徒汉一双大手包住。他们立即感觉到了互相之间力量的传递。

“阿爸,您看见了吗?龙船上,正中间打鼓的那个,是何一涵!”沈琳忽然道。

“是他,真的是他!”华光也认出来了。

沈雁行道:“每个中国人,心里都燃着一团火。”他一弯腰抄起机枪,伸出窗外,仰天扫射了一梭子,以示回应。

站在龙舟上的何一涵听见了南楼里的回应,一摆手,江岸上的一排村民缓慢地展开了一幅数十米长的白布,一字拉开,四个鲜红的大字横亘江岸——“万古流芳”。

一发炮弹带着尖利的呼啸声落在了龙舟边,龙舟被掀翻,“万古流芳”四个大字漂浮在江面,像四朵盛放的红莲。

冈崎正一慢慢地走下夜色笼罩着的山坡,他弯腰摘了两朵野菊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后又将野菊花放在闪亮的刀尖上,轻轻地扬了扬,自言自语道:“菊与刀,多美的组合呀,它将战胜一切的文化,包括你们!一切都会在明天结束!多美的一座楼呀,也许我应该为摧毁它而忏悔。”

月亮如一个发育中的女孩,一日比一日丰满起来。如果说四天前的晚上,她还只展示出细细的腰身,此刻,她已经有了微隆的胸乳,更显出迷人的姿态。

华光正用从裤子上割下来的一条布蘸着水,递给沈琳擦脸。振江在楼上叫道:“华光,琳儿,你们上来一下。”

两人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上了四楼的飘台,却见振江、沈雁行、司徒汉、郑炯都在,大家俱是一脸的庄重严肃。

振江指指面前的两张小凳:“来,坐下,有件事和你俩说。”他望望沈雁行,沈雁行点点头。

待两个年轻人坐下,振江轻轻笑了笑:“琳儿,这事本来想等人齐一点再说,可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你阿妈已经不在了。我和你阿爸商量了一下,决定今天晚上,就让你和华光拜堂成亲。没有花轿,没有喜烛,只有月光娘娘作证,还有你阿汉叔和郑炯大哥作证,阿女,委屈你了。”

华光和沈琳一下子愣住了。半晌,两人才互相对望了一眼,沈琳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阿爸,女儿愿意。”

“好好,这也算是一段传奇吧,我沈雁行的老姑娘终于要出嫁了。”沈雁行一声长叹。

振江将沈琳拉到自己身边,伸出粗糙的双手,笨拙地为她理了理蓬乱的头发,道:“琳儿,三十多年了。你亲生阿爸临死前叮嘱我一定要找到你,那情景好像就在昨天一样。你别怪振江阿爸,这些年没照顾好你,现在要嫁人了,连件新衣服也没给你买。你亲生阿爸阿妈只怕要怪我了。”

沈琳将头搁在振江腿上,哽咽着:“阿爸,从我见到您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感觉自己是天下最有福气的女儿,我的三个阿爸都那么疼我。可惜,这场战争不给我好好孝顺您的机会……”

振江轻轻地抹去沈琳脸上的泪水:“好了,乖女,不说了。华光,你的两位阿爸也都不在了。我这做叔叔的今天也给你做个主。琳儿肯嫁给你,是你的福气,你阿爸阿妈在天上也一定会开心的。沈大哥,你是女方家长,我是男方家长,就请阿汉兄弟当个主婚人吧。”

沈雁行重重地点点头:“就是这个主意。阿汉兄弟,辛苦你了。”

司徒汉直起腰身,振江忙一拉他:“站进来,小心日本仔打冷枪。”

司徒汉咧嘴一笑:“正愁没炮仗呢。来,新人就位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月影蒙蒙,披在两个年轻人的肩上,随着他们身子的抖动而轻晃,是这对新人圣洁的婚纱和礼服。无数的秋虫在四周围纵情鸣唱,是这场婚礼和美的乐曲和颂祷。

司徒汉的声音高亢洪亮,在寂静的夜空中远远传出,惊飞了一群已经栖息熟睡的水鸟。振江看见,远处自己家里的灯一下子亮了。

振江将华光和沈琳拉到自己跟前,慈爱地看着他们,鼻子有点发酸:“华光,琳儿,你们从此就是夫妻了。阿爸希望你们能做一辈子的长久夫妻。”

华光和沈琳对望一眼,心里黯然,都在想,我们下辈子再做长久夫妻吧。

振江似看透了他们的心思,板着脸,一字一顿地说:“下面的事情,你们必须听我的,否则,琳儿,我和你阿爸都不认你这个女儿。”

华光和沈琳都是第一次见振江如此板着脸说话,都吓了一跳。沈琳几乎要哭了:“阿爸,您说,我们听话,您别吓我们。”

“那好。”振江点点头,“我们四个人商量过了。一会,我们四个人守在门口掩护你们,你们俩直冲到河边,游到对岸去。我们在河边守着,日本仔一时过不来……”

“不行!”沈琳不待振江说完,站了起来,“阿爸,别的事我都听您的,这事不能!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振江道:“现在问题是我们已经不可能一起走了,你俩最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着……”

沈琳看看沈雁行,又看看司徒汉和郑炯。他们都轻轻地点着头。显然,今天晚上让他们俩拜堂成亲,然后掩护他俩突围,都是他们四人商量好了的。想到这里,沈琳心里一阵感动,也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阿爸,您别说了。”她看看华光,华光用力地朝她点点头,她心里一暖,她为他的这种无声的支持而感动,“我们不会走,我们是您的儿女,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绝不!”她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司徒汉这时插话道:“阿琳、华光,你们走吧。原本昨天晚上,大家都走得成的。是我,我糊涂,不想走,想再拼它几个日本仔……往外面扔了块砖,惊动了日本人,我连累了大家。振江哥、沈大哥,我给你们磕头。”他直挺挺地跪倒在地,“这回,豁了命我也要保两个后生冲出去。”

大家互相望了一眼,心里都有一种别样的滋味。沈雁行叹了口气:“阿汉,起来吧,不怪你,我也不想走。”他扭头望着女儿,“阿琳,别犟了,走吧,你阿妈死了,弟弟也死了,总得有个人将来去重庆看看他们。”

沈琳走到沈雁行身边,伸手环绕着父亲的脖子。这是她小时候常做的一个动作,已经十几年没做过了,心里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阿爸,如果我能够放得下,我就不会冒险进来了。我已经没有了阿妈和弟弟,一家人是要在一起的。”

沈雁行叹了口气:“阿琳,阿爸以前总反对你那一套。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们所做的也是有利于国家和民族的。听阿爸的,冲出去,领着华光去你们的队伍。你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沈琳站起身,咬着薄薄的嘴唇,望着被夜色笼罩的紫云山,一双修眉紧蹙着,像要挤进这夜色之中。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了,我的同志们,再见了,我信仰的主义和未来。我没有背叛我的理想和事业,我仍在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战斗。”她转过头,对着沈雁行道,“阿爸,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也是一个女儿,过去我们父女因为信仰而分歧,今天我们因为亲情而生死不离。我决不离开你们而独生。”

过了许久,沈雁行才站起身来,伸手轻轻敲打着疲累的身子:“算了,振江,今晚是两个孩子的新婚之夜。我们下楼去,让他们好好聚聚吧。”

月光如纱,披在这一张冰冷的、青砖铺砌的婚床上;蝉鸣如诉,替代着《鸾凤和鸣》的鼓乐;秋寒如泉,沥尽了婚仪间的喜气;夜风如刀,割裂了这一段婚姻属于明天的畅想。

两人紧紧地依偎着,眼泪从沈琳的眸子里慢慢地滚落,她抬手指着墙壁道:“华光哥,我们将我们的名字刻在这墙上。明天我们死了,也好让以后的人们晓得我们曾经做过一夜的夫妻,好吗?”

华光取下枪上的刺刀,一字一句地依着沈琳的口述在墙上慢慢地刻着:司徒华光、沈琳于中华民国三十年九月初八在此结为夫妻。次日为抵御日寇侵略双双殒命。生不同床死同穴,来世再织连理结。

刻完,华光手上已渗出鲜血,两人均已是泪流满面。华光将手里的刀一扔,紧紧抱住了沈琳,像发疯似的吻着她。沈琳也给他热烈的回应。月光铺在两具洁白的、青春的、紧紧纠缠在一起的身体上。他们裹着月光的轻纱在冰冷的地上翻滚。坚硬的地砖在他们的身体上划出了一道道的血痕,他们在无法断流的泪水中,任自己的情感与欲望如洪水般泛滥,任快乐的呻吟淹没了秋蝉的鸣唱。

月亮扯来一段段的浮云,遮住了它已经泪水盈盈的眼。

第五天。

司徒永年在蹲茅厕的时候被两名伪军扯了起来,裤子还没来得及束紧。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村场,看见十多个村民也都陆续被押解到了村边的小山坡上。

“冈崎先生,我郑重请求您让我离开。”赵光垂着头,头顶的几丝银发很抢眼地飘动着。

“赵先生,今天将是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您不愿意亲眼看着您所仇恨的沈中校痛苦地死去吗?”冈崎正一挺着直直的腰板,木然道。

“我想,我做梦都盼着这一天,是他亲手毁了我的一切。”赵光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但是,我希望这是你们军人之间的较量,不要将那些老百姓牵扯进来。我不想看见他们流血。”

冈崎正一微微地摇摇头:“我也不想。我的母亲是个佛教徒。所以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一直希望他们能主动走出这座楼来。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等待了。”他伸手轻轻一按,赵光软软地跌坐在一把竹椅上,“一起来欣赏这个结局吧。赵先生,您是我在檀城的好朋友,好东西应该与朋友一起分享。”说完,他开始让翻译朝楼上喊话劝降。

振江他们清楚地听到了楼下的劝降,但是谁也没有动。大家都明白,只要一伸头就可能会被打成蜂窝。

“告诉他们,我们现在开始等着他们出来投降,我知道,这些村民们中间一定有他们的亲人。如果他们不投降,每隔半个小时,我们就杀一个人,直到全部杀光。”冈崎正一伸出手指轻轻地点着,似乎在点算着村民的人数。

他的话原封不动地传到了楼上。

楼上所有的人都已经看清楚,十多个村民被押解到了楼下开满野菊花的山坡上。司徒汉看见了他的母亲和妻子,振江看见了秋月和成林,还有司徒永年、柳花、阿连婶……

众人一时都没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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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贲万岁》本书作于1945年,是中国首部现代战史小说。书中直面描写著名战役——常德保卫战的战况,代号“虎贲’的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在日军六万余人的包围中,苦战十余日,与日寇浴血奋战,才保卫住了常德。全师八千余人,最后仅有八十三人生还,全书基调悲昂慷慨、气壮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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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望宫阙

    我出生在如诗如画的江南,我家门前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风光。儿时的我,梳着可人的双丫角,是荷塘上年幼的采莲人,手举着硕大的莲花,和小伙伴追逐嬉戏,什么也不在乎。父母总是对我说,潇湄,姑娘家不要随便出门,外面到处充满了危险。我毫不在意:外面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阳光更是灿烂的。
  • 猫:九十九条命

    猫:九十九条命

    在这本书里,你会看到九十九只来自不同地域、生活于不同历史时期的猫,它们充分展现了驯养猫身上的形形色色的本能和个性。宠猫者也许无法立即辨出自家爱猫的身影,但他们会在阅读中不断产生共鸣,因为许多细节都是他们早已熟悉的。书中述及的猫,有天使与魔鬼,小淘气与好吃鬼,街头野猫与皇家猫咪——既有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猫,也有传说和文艺作品中虚构的猫。它们的主人都声名显赫,历史名人、政坛要人、艺术大师或科学伟人,不过在这里,猫才是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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