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哥，我有事，一时回不来。”
“怎么了？”
“我捡了个女儿，你信不？”
“你都有两了，还想要仨？”
“真的捡了个女儿，现在在派出所呢。”
……
他是一个犯人。
年轻的时候犯过错。
关了两年，
出来后，
恍如隔世。
世界变了，
世道也变了。
他不知道何去何从，
感觉从监狱里走出来的那一刻，
天空都是黑的。
狱警给了他八百的路费。
他出了监狱，钱就没了。
只是买了一双皮鞋，一条裤子，一件短袖。
皮鞋第二天就掉底了。
那时候，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对他不友好。
不知道回家的路，
也不知道回家的方向，
一个人，赤着脚，饿着肚子，
在漆黑的夜里，
在无人的街头，
漫无目的地走着。
饿了，翻一下路边的垃圾桶，
渴了，喝一点厕所的自来水，
浑浑噩噩，
原本因出狱还透着希望的光芒的双眼，
彻底暗淡了。
一个人，蜷缩在路边的马路牙子，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一般，
没来由的，把脸埋进了双腿，
哭了——
却哭不出声来。
路灯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更萧索了。
就在那一刻，
在他快要崩溃的那一刻，
她来了。
就像一道光，穿透阴霾的天空，照射到他的心里。
“终于找到你了。”
她说，
“我们回家吧。”
那一刻，
压抑了许久的他，彻底崩溃了。
好似洪水决堤，
眼泪宣泄而出。
“啊！……”
他一把抱住她，埋进她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撕心裂肺，
毫无防备，
好似要把整个心窝子都哭出来，好似要把浑身的死水都哭出来。
她是他的妻子。
年轻的妻子，没有抛弃他的妻子。
他觉得她是他心里的那一道光，自己唯一变好的希望。
自那以后，
他学会了改变，
少了嚣张跋扈，少了跳脱流氓，
更多的，开始一点一滴去学会分担她的操劳，承担她的辛苦。
他懂得了珍惜，
只要他一想到自己蹲监狱，年轻的妻子没有抛弃自己改嫁，甚至还帮自己照顾爸妈，他就恨不得倾尽自己所有，去全心全意照顾她，不让她受一点苦。
所以他这么拼。
在这疫情封城的当下，甚至连租个房子，找个住处都舍不得。
他觉得老人家的话没错，女人是水做的，女人是一家的风水。
没有她，自己能变好么？
为了她，为了家，
再苦点，再累点，
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就是一场疫情么？
睡大街打地铺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没睡过。
而且，省下的钱，
也可以让她少操点心。
就是这样的想法，
让他在这寒冷的冬天，在这疫情封城的日子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依然，
有盼头着。
其实，在封城刚开始的时候，他没有想到会这么久，所以几乎把钱都打了回去。兜里就揣着三百块钱急用。
没想到的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瞅着事情越来越不对劲。
这样下去可不是个事儿啊！
一夜未睡，翻来覆去，想了许久，一合计，他有了办法。
直接找到以前有过接触的人好说歹说，以最低价买了两箱方便面，方便面一箱二十包，两箱就四十包，一天两包，省一点的话，估摸着也就可以过个二十来天了。
关键是开销小。
两箱方便面总共不到七十块，也就是说，一天才三块多。
这样，即便疫情继续封城，自己也不怕。
大不了再来两箱。
三百块钱足够坚持两个月了。
如果还继续封城……
他告诉自己：总归是不能去偷东西，去违法的。
不能再让她失望，让她心寒。
自己已经对不起她了。
决不能再做错事。
况且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是不？
只有人解决问题的，哪有问题解决人的。
于是房租到期的时候，他就直接退房走人了。
当天晚上，就睡在了隧道的人行道上。
接下去几天晚上都是如此，以隧道里呼呼的风作伴，虽然睡得有些不安宁，但心里踏实。
不过，好景不长。
没几天就下雨了，雨水沿着坡道流进隧道，半夜里把他冻醒。
雨水浸湿了棉被，他愣是蹲了一晚。
第二天，趁着雨小一些，他找到了一处污水管的出口。
可能这里以前有人待过，管子里头还放着一块木板架在污水上。
也顾不了那么多，他把装方便面的纸箱垫上。
能凑合一天算一天吧。
结果，当天晚上，污水管的污水来了。
半夜三更熏得实在受不了，匆匆离开。
一直到凌晨天亮，自己才找到了一个好的地儿——一处假山。
虽然四处漏风，但假山里头还算干燥。
用被子衣服遮一遮，就这样安定下来了。
夜里，外头寒风吹着，江上隐隐波涛作响，一个人独自坐在假山里，翻着手机里家人的照片，即便假山里的石头硌得慌，但这日子，似乎也不难过了。
清晨，去长江边上洗把脸，吹吹风，看看江面辽阔，心儿也似江水一样宽广了。
中午，用公共饮用热水泡个面，找个好心的小店老板给手机充一下电，吃着泡面，翻着手机，听点歌，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晴天，晒下被子，太阳底下暖洋洋的，舒服！
雨天，看点书，不管有用没用，总归是好的。
苦是苦了点，
身上也臭了点，
但这日子，
心里踏实。
只是，时常想念起家里，
放不下。
他很想和家人视频，可自己这副模样，被家里人看着，又怕他们担心。
所以，
他早早就把电话卡取了，跟家人说，手机摔坏了。
然后隔两天就找人借个电话，给家里报个平安。
“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其实，挺开心的，这个时候还能借到手机打电话，而不是疫情当下，一个个对他避之不及。
虽然是对方拨通电话开免提，自己远远喊几声，但这也知足了。
人心，没有想象的那么寒冷。
或许会有瑕疵，但与那一抹温暖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足够的耐心去沟通，会发现别人都愿意帮你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他也在假山里头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白昼黑夜，
打开手机，一次又一次翻看百看不厌的照片。
每个人都有那么几张照片，不管换了多少个手机，都不会换的照片。
坐在假山上，阳光照射在身上，很温暖。
皲裂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机屏幕，摩挲过照片里的人，他好似想起什么，时不时自个儿笑出声来。
照片里，四位老人坐在椅子上，笑得很开心。
丈母娘因笑容而褶皱起来的皱纹把那双本就小的眼睛彻底给遮了。
老丈人老是板着一副老脸，很是严肃。
——还是那个味儿！
每次见到老丈人都会让他觉得自己欠老丈人百八十万儿似的。
自己的爸妈，两老儿咧着嘴，颇有夫妻相——两张嘴露出的牙儿几乎都掉光了。
还有自己的两个女儿，拍这张照片时，大女儿还在上三年级，一脸不情愿，站在四老身后的板凳上，嘟着嘴，仰着下巴歪着头，一副受气的模样。
他知道，大女儿一直不喜欢自己，一直觉得有一个坐过牢的父亲很丢脸，让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不是孩子的错，只是自己的错。
所以为了不让孩子难堪，他很少参加大女儿学校的事，好在这孩子争气，成绩一直不错。
或许是经历过苦日子，一直听妈妈的话，要好好学习。
其实，这都要怪自己，在孩子最需要照顾的时候，自己抛弃了她。
原本孩子是最黏自己的，只是在她一年级的时候，自己犯了事，进了牢。
她当时刚好放学回家，然后被她撞见了，自己被上了手铐，带走。
现在，能弥补多少算多少吧。
他想。
照片里还有三个人，自己夫妻两，还有妻子怀里的女儿。
小女儿和大女儿一样，像母亲，长得很精致。
妻子笑得很淡，很暖。
而他自己，看那柔和的面容，有时候会觉得陌生，恍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变了。
变好了。
八个人身后，是建好不久的三层新房子，是用自己出狱之后凭自己的双手双脚踏踏实实赚来的干净的钱，给家人建的房子。
也是给自己建的家。
就这样，他在假山里度过了一段时间。
直到前段日子，假山塌了。
他差点活埋在里头。
好不容易把物件收拾出来，他用麻袋装好，准备再找找。
找个歇脚的地儿。
拎着麻袋，晒着暖和的太阳，在最近常去的路边蹲着，寻思哪儿还能落脚。
就这样，遇上了农林。
“你为什么帮我？”他问农林，“像我这样有案底的。”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农林拍拍他的肩膀，“别多想了，好人有变坏的时候，坏人也有变好的一天，我相信你，也相信我的眼光。”
“谢谢！”他说。
……
“农哥，我送去了啊！”
“好嘞，路上小心，注意防护。”
“得了。”
他拎着外卖，骑着小电驴，迎着入春带寒的风，驶向附近的一处防疫点。
早上刚和老婆视频，视频里小女儿爸爸爸爸叫个不停，贼讨人喜欢。
他隔着屏幕啵啵啵啵对小女儿亲个不停，小丫头咯咯咯咯笑得可欢了。
农哥说：
你这是大福气啊，生了两个宝！
他也觉得。
虽然大女孩还是臭着脸，哦，嗯，好，可以，你喜欢就好。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特别欢喜，心窝子里的欢喜。
即便感觉有些作贱，可自己女儿，算得了什么呢？
谁还说过俯首甘为孺子牛呢！
不过是给女儿讨厌罢了，开心就好。
“啊呀，饭菜终于来了，我们可饿极了！”
“哈哈，是你们饿呢，还是馋农哥的手艺呢？”
“都是，都是，哈哈……疫情过后一定要去他那儿好好吃一顿。”
“感情好，农哥求之不得呢！”
送完外卖——这是免费的，给这些身处前线的人，农林都是免费的。
他很佩服农林。
电瓶车悠悠地行驶在空旷的路上，经过一处红绿灯，他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四下里看了一眼，附近都没有人。
他不得不停下车，走到小女孩边上。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小女孩念念叨叨，坐在路边，小手一个劲拔着绿化带上刚冒尖的小草。
“呀，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好漂亮啊！”他蹲在小姑娘面前，“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也不拔草了，转过身，抱起双腿，下巴杵在膝盖上。
他再次走到小女孩面前，“小姑娘，你是不是迷路了，告诉叔叔，叔叔带你回家。”
“哼！”小女孩白了他一样。
……他只好打电话报了警。
“小姑娘，我们做个游戏好不好，你学会了，叔叔就答应你一件事。”
“你能帮我找妈妈吗？”
“能！”见小女孩有反应，他赶紧答应，“不过你要学会叔叔做的动作。”
“好！”
“你看过猫和老鼠么？”
小女孩点点头。
他二话不说，站起身，夸张地挺起胸膛，双手后摆，走出了汤姆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
“学会了么？”走完，他问。
小女孩看着他，摇摇头。
“是不是太难了？”
小女孩点点头。
“那我们换个简单的。”
小女孩点点头。
“见过鸵鸟吧？”
小女孩点点头。
“看好了。”
他举起右手，手掌弯曲与嘴水平，左手向后，手掌弯曲向上，开始跨大步，同时右手和头一前一后同时水平晃动。
“啊啊啊，啊啊啊，唔哦，唔哦……”他还学起了鸵鸟叫。
“会了么？”他问。
小女孩看怪物似的看着他，摇摇头。
“这样子啊。”他为难道，“那我们再换个简单的吧。”
小女孩一动不动看着他，鼻子微微皱起，小嘴紧紧抿着，慢慢的，嘴角开始像两边拉开，眼里透着委屈。
“好难，你欺负人！”
“你故意的，我都不会……呜，我见不到妈妈了！”
说着说着，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别别，小宝贝，别哭。”他赶紧蹲下，在小女孩面前，双手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就在空中挥舞着，“你看你再哭，这么漂漂亮亮的就哭难看了，到时候怎么见你妈妈呀！”
“……”小女孩一下一下打着嗝，“我，我不哭。”
两眼泪汪汪的，忍啊忍，看你这都让人心疼。
他舒了口气，“叔叔给你拿纸巾，把眼泪擦擦。”
说着，他从电瓶车上拿了纸巾，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看着他，没动。
“我，我忍，我忍不住，哇……”小女孩再次哭出了声，“我想妈妈。”
“不哭不哭，等警察叔叔到了，带你去找妈妈。”
又一阵手忙脚乱……
“暖阳下，迎芬芳，谁家的姑娘，我走在了那条大路上，叫妈妈的忧伤……”
“叔叔，你唱错了。”
“没事，叔叔新编的。”
“路边哭泣的小姑娘，你两眼在流淌，你说一个人在念想，一个人叫妈妈……”
远远的，警察终于到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人唱一句，一人学一句，不知跑到哪儿的调，不知跑到那儿的风，不知跑到哪儿的家乡，令人念想。
“怪物叔叔，我要跟怪物叔叔！”
小女孩八爪鱼一样抱着他的腿。
小女孩的奶奶已经来了。
原来，小女孩的爸妈都是医生，目前都在一线。小女孩已经一个多月没见着父母了。这次看动画片的时候突然想起了爸爸妈妈，就一个人跑了出来。
校区看门的师傅正好吃饭，结果把小个子的她漏掉了。
最后合计了一下，警察决定带着小女孩去见一面她的母亲。正好刚刚联系过，小女孩的母亲换班休息吃饭。
而被小女孩粘着的怪物叔叔只能跟着去了。
“谢谢你，如果没碰到你，我都吓死了！”小女孩奶奶一个劲向他道谢。
“大姐，我也有两个女儿，我能理解。”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大女儿和小女儿，“小姑娘其实挺乖的，比我家那两个懂事多了。”
“哎哟，你家有两个宝呢！”
老人家很健谈，家长里短没一会就聊了个遍。
直到小女孩妈妈走出医院。
“妈妈！妈妈！”小女孩眼尖，老远就看见妈妈要冲过去。
“不要，萌萌，不要过来！”医生不断后退。
他一把抱住小女孩。
“妈妈，我要妈妈！”小女孩在他怀里挣扎，“怪物叔叔，让我去见妈妈！”
“我要见妈妈！”
“呜……妈妈！”小女孩哭出声来，双脚不断蹬着地面，双手十指张开抓向医生。
“萌萌，听妈妈的话，不要过来！”
“妈妈，我想你了！”
“妈妈也想萌萌，妈妈也想你！”
医生忍着眼泪。
“听妈妈的话，萌萌好好待在家里，照顾好爷爷奶奶。”
“我只想妈妈……”
“萌萌，妈妈也非常非常想你，非常非常爱你，但是妈妈有工作要做，妈妈暂时不是陪你，等疫情过去，妈妈每天每天都好好陪你。”
“妈妈，我们不要工作了，我们回家。”
“萌萌，妈妈现在要救人，妈妈的工作是妈妈的责任，就像萌萌你一样，你现在工作就是好好待在家里，你的责任就是听爷爷奶奶的话，照顾好爷爷奶奶。”
“可是萌萌想妈妈。”
“妈妈知道，妈妈每天都在想萌萌，但妈妈有工作，有责任，妈妈不能不负责任。”
“没有妈妈抱着，萌萌睡不着……”
“妈妈也想抱萌萌，抱着萌萌一起睡觉，一起做游戏，但是现在妈妈不能，萌萌你知道为什么么？”
“因为工作。”小女孩满脸的委屈。
“是的，因为工作，因为责任。”
“萌萌，听妈妈的话，好么？想妈妈的时候我们就视频，抱着妈妈给你的粉粉小猫咪。”
“妈妈……”
“听话了，萌萌，我们隔空抱一个。”
医生展开双手，做拥抱状。
“妈妈爱你，萌萌。”
“妈妈。”
此情此景，他突然好想好想家里人，好想好想。
没人的地方，他打了个视频。
“怎么了？”
“老婆，我——”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怎么了，你眼睛都红了？”
“我……”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
盯着视频里的妻子。
“老婆，我——”
深吸一口气，
“我想你了。”
……
他叫黄国柱，
他相信他会变得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