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有个花园,确却的说是有两个,不过它都是老太太的,就且说她只有一个吧。
老太太的这个花园是在村子里的制高点,那里有个炮台,外公说那是解放前就有的了,李司北跟在老两口后面,看着老两口打开一个低矮的院门。
“小司北,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住这儿啦,虽然屋子简陋了点儿,但是索性还是能住人的。”老太太打开屋子的门,这是一个四间的石条房,两间卧房,一间客厅,一间卫生间,客厅很大,甚至容得下小厨房的存在,小院子加一个大花园,“以后这里你想干啥就干啥,这里没有你舅妈,没有你小嫂子,只有我,你外公,还有你!”
老两口跟舅舅一家闹矛盾了,起因是因为李司北,他们觉得李司北应该跟她母亲一起,而不应该一直住在别人家里,可是老爷子不依,收拾了行李,当天就带着李司北来到了海边这个炮台下的屋子。
老爷子扛着一把锄头,从手推车上拿下一顶草帽,“小司北要帮你外婆打扫屋子,外公去把园子里的杂草清理一下!”
李司北点头,说实话,这个屋子虽然没有舅舅的大房子亮堂,但她喜欢这个每天起床都能看到海面的微波粼粼,而不是每天青山巍巍,以至于因为别人新打好的地基即将遮住的田野。
她想像海鸥一样,至少海平面是她自由遨游的,不管天空还是海面,总是自己的一方天地。
入住后的第三天,李司北终于在这个小房子里接到了李如烟的消息。那时候几乎同龄的人都会有个可通话的手机,而李司北没有,李如烟只觉得这样会影响她的学习。
这真是可笑至极!
“司北?”
“嗯!”李司北接过老爷子的手机,话筒传来的是李如烟好听的嗓音。
曾经温柔似水,如今却陌生到些许熟悉!
李如烟说:“北北,妈妈结婚了,嫁给了妈妈曾经爱的人,妈妈想接你过来,这里是一线城市,教学资源充裕,机遇也多,你知道妈妈不能丢下你不管,所以你来吗?”
李司北握着手机的手倏地收紧,深吸了口气,她觉得眼眶有些微热,因为她的母亲找到了曾经的挚爱,此刻的自己感觉就像是一个任务一般一定要把她升级,她说:“随你吧!”
手机回到了老爷子的手上,李司北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老爷子因为常年皱着眉头的八字形又挤到了一起,“外公我去看看星星!”
老爷子点头,此时已经是傍晚了,李司北走在老爷子开辟出来的小道上,然后爬山炮台,那里有小动物留下的粪便,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寻了个干净的角落,抬着头,在干净又如何,只是站着,夏季最亮的是什么?
织女星!那她遥遥相望的又是什么?牛郎星!
它们横跨了银河,天鹅座是他们每年相见的鹊桥,海浪拍打着海岸的声音,李司北想起了曾经跟方嘉木一起看的那本书,她想,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那块奶酪。
很多奶酪,筑起高地,画地为牢!
江长安不喜欢这个地方,在北纬23度附近的海岸线上的小渔村里,七月的气温可以达到三十摄氏度,让从海洋性气候过来的还穿着薄外套的他有点无所适从。
他不认识这个绿植为榕树,树荫下落满了榕树籽的地方,从客运车上下来,头还有点晕沉沉的,说实话,他刚倒完时差,家里的老头子跟他说他已经结婚了,心情极其烦躁,拉了个过路的人问道:“你好老乡,能不能问个路?”
这个老乡戴着写的发白的鸭舌帽,背着一个竹筐,笑起来一口因为吸烟而形成的大黄牙,他操着带着本土普通话说:“好,好,好!”
连续三个好,江长安抿嘴一笑,问:“李国明家在哪儿?”
“在那村里里头,那个高高的炮台底下。”指着村口的大路,“一直往里面走,就可以看到,往帝爷公的庙后头的小坡路上去,就到了。”
“谢过老乡了啊!”
老乡看着远去的背影,脸上泛起朴实的笑容,嘴里念叨着真是个俊朗的后生仔!
一路询问过来,村里人都侧目而视这个外来的陌生人,直到寻到了那个平凡甚至有些简陋的屋子时,那些审视的目光才消失,上前扣了扣低矮的院门,扣了几声,依然没有人出来,只剩下屋里传出来的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有没有人!”江长安扯着嗓子,他的声音过于清朗,屋里跑出来一个肉肉的女孩,他的叫声惊飞了一院的飞鸟,带来了一双星辰似的眼睛。江长安即使几年后回想起来,也依然沉醉在这一双眼睛里。
李司北本来在看书,听到叫声马上跑出来,手忙脚乱的连鞋子都穿反了,一出来,跟一个俊朗无比,能打破许多少女一汪春水的少年四目相对,耙了耙披散下来的头发,不好意思的说:“请问你找谁?”
“李国明!”
“我外公出去跟朋友下棋了,他不在。”想了想又说:“我外婆也不在,她去田里收水稻了!”
“那李司北呢?”
“你找我什么事呢?”
“你妈妈叫我带你回家。”
李司北感觉怪怪的,这一幕怎么像极了狼外婆跟小红帽!打开院门,江长安才发现这女孩拖鞋都穿反了,脸上浮着浅淡的笑容,“你就是李司北啊?”
“为什么这么问?”李司北抬头看着他,双眼里满是不解。
院子是个小院子,低矮的围墙上方围着渔网,种着的苦瓜跟南瓜把藤蔓挂在上面,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防护网。环顾四周,井然有序,才开口说:“长的真不像你妈妈,你妈妈多漂亮。”
不止一次被人这么说了,别人都说李如烟的相貌赛过了这村子里的所有女性,就算到了大学里也是佼佼者,但是却生了个胖墩女儿,母女俩竟然没有一点是相像的。
“你是谁?”
“你好,我叫江长安,是你母亲现任丈夫的儿子。”
后来李司北才知道,江长安是个不平凡的江长安,他二十二岁从哈佛博士毕业,回到国内的高等学府当了一名大学教师。有时候你会感慨,别人的二十二岁,是你也许努力也不一定够得到的天花板。
对于肩负着带李司北回N市的任务,江长安不得不在这个狭小的房子里住下来,因为老爷子不放行,说什么李如烟这个逆女结婚了不说,现在又要带走他的外甥女,气的高血压差点就爆表了。
那天还没吃晚饭的时候,李司北就被老太太叫去跑步了,回来之后走路的姿势也感觉很不正常。江长安坐在坐在院子里跟老爷子下棋,被老爷子将了几军之后,说:“先礼后兵,晚辈就不客气了。”
一盘棋终于收尾,江长安化险为夷,大获全胜。老爷子只是平静的收子,李司北刚一进院门,就被四只眼睛盯住,她现在浑身是汗,感觉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老爷子瞪了她一眼,“快去洗澡,成何体统。”
“别急,等汗干了再去,去喝水。”这是江长安说的。
李司北站在门口,愣了一下才说了一句:“哦!”进到屋里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外公很在意司北?”江长安落子。
老爷子抬头看了面前的俊俏少年郎一眼,又盯着棋盘,语气里满是客气,“叫我大爷就好。”
“哦?”江长安伸出手去,把老爷子面前的将又给吃了,“可是现在李如烟是名义上的母亲。”
“你不喜欢她!”
“不必喜欢,她不过是一个从我的生活里匆忙挤进来的人。”
“那你还来干嘛?”老爷子吹胡子瞪眼,虽然他没有胡子。
“因为是我爸叫我来的。”江长安看着面前的楚河汉界,没了继续的兴趣,脑袋枕着手,看着夜幕下闪着光芒的月亮,今天是满月,又大又圆的挂在天上。
他想,如果不是父亲头一次寻求帮忙的语气让他心情颇好的答应了,他也不会在这里耗了一两天的时间。
老爷子叹了口气,他已经快七十了,人一旦老了,日子每天都在倒数,只是拿了根烟,又发现江长安正看着他,默默的把烟放下,说:“让李如烟对司北好点儿,别在如此肆意,这孩子不容易。”
两人相对无言,而在卫生间里的李司北更是什么都不知道,她脱下裤子,被汗水浸湿的裤子擦着皮肤,让她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大腿根的肉与内裤在跑步中不断摩擦,直到擦破了皮,李司北看着正冒着血丝的肉,旧伤未了,新伤又增加,肥肉限制了她太多。
但是疼痛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什么,只有顶着一个胖子的帽子让她更加的沉重,有人会说,以后你怎么嫁的出去,也有的人会说,以后你这样的估计会倒贴。这时候老爷子会护犊子般说道:“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我们家司北。”
可是离开总比相遇的时候多,江长安订了机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李司北坐在炮台上,听说明年会拆掉这个炮台建一座凉亭,她花了几天时间才去适应这满地的排泄物就要离开。海风送来鸡蛋花的香味儿,据说明日有雨,今晚的云层遮住了满天的星辰。
后方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李司北头也不回的说:“你有手机吗?”
“嗯,有啊。”
那时候已经在用智能手机,江长安拿的是苹果手机,李司北没用过,磕磕跘跘,最后是江长安看不下去,问了一句:“你要干嘛?”
“我想拍照!”
“晚上拍什么照,不清晰。”
“那我拿手电筒好吗?”
江长安看李司北如此坚持,无奈的说:“随你!”
李司北打开手电筒,指着月亮,说:“你拍它。”
月亮的光几乎已经吞噬了手电筒的光,但是李司北还是指着它,小时候外婆说如果用手指着月亮,晚上睡觉会被月亮割出月牙形的伤口,如果能留点什么,李司北伸出手指着月亮,说:“也帮我拍一张吧!”
后来月亮没有给李司北伤口,这个小院子里李司北种下的木瓜树也是三年没有结果子,人走了,总会把她的东西也带走。
然后,三个春秋,李司北不知道老太太还会不会在早晨看报纸,老爷子还会不会戒烟,方嘉木在别的学校有没有遇到不是他哥们的人。西镇的一切随着飞机划过天空卷在了云层里,而李司北现在遇到的就是一个东拼西凑的家。
高中是在N市的第四中学读的,这里距离初中几千公里,李司北也终于在学习压力跟运动下瘦到了正常体重,没有人会叫她胖子,但有一个人会,那就是江长安,每次都是李胖子李胖子的。
“你要搬出去了?”李司北坐在餐桌上看着对面的那个人,此时正看着书,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粥,“你不知道吃饭的时候思考会加重胃的负担吗?”
江长安抬头,“你妈做的饭太难吃了,我需要转移注意力。”
“哦。”李司北默默的把江长安面前的胡萝卜炒豆腐端到自己面前:“那我不客气了,我妈也就你在的时候才会做早饭。”
“你刚刚问我什么?”江长安放下书,喝了一口粥就放下勺子,看李司北的动作就跟看智障一样。
“你要搬出去?”
“嗯。”
“那你的房间我就可以睡了吗?”李司北眼里冒着光,她现在睡的是江家以前的客房,因为李司北的到来才陆陆续续加了很多东西,也不是说嫌弃,但是她就只是喜欢江长安房间里的小阳台。
似乎已经看破了李司北的小九九,江长安哼了一声,“你想得美!”
这个无情的男人,活该二十三了没对象!“可是你不是要搬出去吗?”
“我又不是一辈子都不回来!”江长安拿起放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边扣扣子边跟李司北说:“虽然你们都很麻烦,但是没办法,谁叫一个是亲爸,一个是名义上的妈,一个是名义上的妹妹!”
揉了揉李司北整齐的头,“再不吃你就要迟到了。”
高三的新学期,学校换了新校服,李司北不知道是不是习惯,衣服总是喜欢往大码的拿,以至于原本就宽松的校服,此时像麻袋一样套在李司北的身上。N市的九月份天气已经开始转凉,李如烟跟江景依然加班,有时候忙起来一天里头都不能见上一面,倒是这个江长安,前两年跑到国外去,今年回来后住在家里,李司北可以负责任的说,几乎可是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关键是,李司北是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他的存在。
把碗筷放进水池,连忙拎着书包跟在江长安的后面,李司北有自行车,但是她无法适应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大都市的繁华总让她迷失方向,所以很多时候,她会选择一站到学校的公交车。
“等一下!”李司北在车子后面招手,江长安刚准备发动车子,看到后视镜里被松垮的校服罩住的李司北,就停住了手。
拉车门,甩书包,一气呵成。
“谢谢哥!”李司北笑眯了眼,她的刘海已经完全扎到了马尾里,光洁的额头上还能看到一两个痘痘。
江长安发动车子,慢慢的驶出车库,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眼屎糊眼里了。”
就是嘴巴闲不下来而已。
“哦!”四处看了看,发现车子里竟然还有一个小镜子,照了照,哪儿有什么眼屎。“骗人是匹诺曹”
“哦!”
四中门口此时人群往来正是最复杂的时候,李司北让江长安把车子停在街道的拐角处,探过身子车后座的书包拿了过来,关上车门的时候还不忘冲江长安说:“江长安你是不是喜欢静涵姐姐?”
陈静涵是江景的世交的女儿,一个很甜美的女孩,关键是跟江长安还是青梅竹马!
嗯,李如烟是这样说的,李司北也在陈静涵毕业典礼的时候看过她一眼。
“你是不是脑子进饭了?”江长安一脸的莫名其妙,启动车子扬长而去。
此时刚好是绿灯,当车子消失在视野里面的时候,李司北收敛起了自己的笑脸,抿了抿嘴角,微微的叹了口气,四中有值日的学生正在站岗,李司北过去的时候礼貌的说了声早上好,校道上是三两成群的人,她走到边上,脑子又有点神游物外。
她很容易就脱离状态,一个人的时候,很多人的时候。
“司北!”
这声音有点熟悉,李司北抓住书包带子,停住了脚步,她不确定是否是有人叫她,她在想,她要不要回头。
后面的人已经跑上来,拍了一下李司北的肩膀,“叫你呢,都不应一下。”
长长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闪两下,然后随着眼角的笑意飞起。
“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