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只差一步就被判处死刑的劳改犯拖着叮当直响的镣铐往前走着时,他一直都在沉思着三年前那件蹊跷事,那件他被别人诬陷的倒霉事。不过,这两三年来,大梁几乎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思索和分析那件倒霉事——
1972年1月5日,屋外吹着的冷风,漂着毛毛细雨,大梁冲完凉又吃过晚饭之后,他刚刚爬到床上睡觉,有人咯咯咯直敲他的窗门。
“大梁,你睡着了吗?我的电灯坏了。”
大梁跳下床,走到窗前把窗门推开,见是杨秀姑,纳闷地问道:“前几天我才帮你换上一盏新的,怎么这么快又坏掉?”
“今次也许电线烧了吧?你去帮我看看好不好?”
大梁挡不住杨秀姑的恳求,他重新穿上衣服跑出去。
平时,杨秀姑的屋顶漏雨,她的窗门被大风吹破了,她的墙头被大雨淋塌了,都是大梁过去帮她修修补补。有时候,她的孩子生病了,也是大梁帮她把医生找回来。可是那一天晚上,大梁把那盏电灯拧下来,他正站在窗口前面细心地观察那盏电灯是不是烧坏时,杨秀姑一把将他抱住,把他按倒在床上。当时大梁还没有反应过来,杨秀姑已经把她的衣服剥光,并且扑到大梁身上,又发疯一般扒着大梁的衣服。眨眼间,五六个手抓步枪的民兵一窝蜂涌进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一次杨秀姑是不是疯了,她头脑有问题了,我平时对她从来没有过一丁点儿非分之想,可是她……”还没有回忆完那件事,大梁就觉得自己疲惫不堪,心乱如麻,头脑疼痛到不得了。“那时候,又怎么会这么凑巧,那五六个民兵似乎早就在房门外面守着,当时我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就如狼似虎冲进来?”
还有,令到大梁更加想不明白的是,接下来,他被那五六个民兵五花大绑推搡到大队里审问时,杨秀姑一口咬定他当时是企图强奸她。大梁根本想不明白,他这辈子恐怕都弄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诬陷他?那个寡妇为什么那么憎恨他?
……
大梁还在浑浑然冥思苦想着,仿佛有条蛇盘在心里被苦恼和痛苦折磨着,他被何程和黄彪重新押到了大草棚前面。这时候,所有老犯人都到工地里干活去了,唯有一只只脚印、一口口痰液留在他们刚待的地方。草棚背后的山坡上长满了松树和杉树,还有很多野生的黄泥竹,它们在阳光下不停地摇曳着。一见到这些摇摇晃动着的黄泥竹,大梁就马上想起自己的老母亲,想起她在自己屋后那棵黄泥竹旁边破蔑织箩织筐的背影……
草棚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摆放着二十多张破旧不堪的旧草席,二十多张折叠得起棱起角的被子整整齐齐地排在墙壁下。四只窗口都打开着,淡黄的阳光从对面那两只窗口射进来,如同火焰在那些稻草里和那一张张草席面上燃烧着。
草棚侧边的厨房没有门,也没有窗,只有四根柱子在支撑着,山风完全可以从四面八方吹进来。一大堆杂木和松柴堆放着厨房前面,一个污黑的灶头砌在厨房中间,一只砖砌的大烟囟一直通到厨房顶上。灶头上架着一口同样黑乌乌的大铁锅,还有一个黑乌乌的大镬头,一大批洗好了的瓦碗和筷子堆放在灶头旁边那只大圆木桶里。
大梁把身子靠在墙壁上。那个背脊后面贴着“12”的老犯人把一大筐番薯端到灶头上,然后吃力地把它们倒进那口大铁锅里。何程瞧了一下那个12号老犯人,对黄彪说道:“我都累死了,肚子又痛,不如你去问一问那个12号犯人牛副狱长在哪里吧。”
“问什么问?直接把那个老家伙叫过来得了!”黄彪说,一脚把一颗石子踢到前面,然后冲着那个12号的老犯人大喊道,“12号,喂,你这个老不死,你这个盗窃犯,你给我快点儿过来!”
估计这个12号就是这里最老的犯人,因为他的头发和胡子几乎全白了。他骨瘦形销,满脸皱纹,看上去非常像他身后那些枯竹松柴。他的手臂又黑又皱,如同两根晒干了的木薯杆。那些淤黑的筋骨在他的手背纷纷拱起来,俨然一根根淤黑的树根突出在地面上。他那件囚服黑布衣补了又补,缝了又缝,还有很多小洞,仿佛一碰就会散掉。他光着脚丫,把裤脚卷到膝盖上,他那的双腿如同鹳鸟的爪子,只有皮和骨,没有半点肉。他一边干活一边喘气,有时候又不得不停下来,一面咳嗽,一面把一口口浓痰吐出来。也许他还有些耳聋,有些痴呆,紧接着,黄彪又连续跳起来大喊了他三声,几乎想冲过去大大刮他三个耳光,他才慢腾腾把老皱脸转过来。
“是你们叫我吗?”老犯人瞧了瞧那两个狱警怯生生问道,又往前面看了一下,以为有人在前面叫他。继续把脖子转过来,见到黄彪如同一头就要饿死的豹子一般瞪着他,赶紧把那筐还没有倒完的番薯端到地下,仿佛刚刚又犯下什么罪一般诚惶诚恐走过来。走到那两个狱警面前,战战兢兢地蹲下去,然后把头低下来,再把双手放到头顶上,俨然跟前来投降的俘虏一个样。接下来,黄彪绷起脸,踢了踢老犯人黑乌乌的光脚背。
“喂,你是不是耳聋!——牛副狱长呢?——他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老犯人用颤抖的声音答道。看样子他确实不知道牛副狱长的去向。
“你刚才没有见过他?”黄彪又踢了一下老犯人另一只光脚背。
“他刚才在这里,但是他走开了,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他是不是到山外去了?”何程又用鞋尖踢了踢老犯人的光脚背。
“我……我不清楚。”
“真是急死人!——他是不是到山上打猎去了?”黄彪又问道。
“也许是吧,往日他一有空就是打猎去的。”老犯人紧紧地盯着地面说。
“怎么办?牛副狱长到山上打猎去了。”何程接着问黄彪。“不知他几时才回来。”
“我们要急着回去,他或者在工地里,不如你去找他回来好了!”黄彪扯了一下何程的帽头,口气跟下达命令没有什么两样。
“我说过我就快累死了,肚子又痛,还是你去好了。”何程把歪了的帽头扯回来。
“难道我就不累吗?——我开了大半天摩托车,骨头都散没了!加上又肚饿,我就快晕倒了!”黄彪说,拍了拍脑袋,沉默了一两分钟,见对方没有理睬自己,又没好气地说,“我说累,你又说累,不如大家拈鸠好不好?”
“拈就拈,拈长短好了!——长的去,还是短的去?”何程又把正了的帽头扯到耳边。
“还用说?老规矩,当然是短的去啦!”黄彪摸了摸满汗的脸,走到草棚前面,把一根蕨草拿过来。“你要左手还是要右手?”他把捏着那两根长短不一的蕨草的拳头伸出去,然后摇动着右边那只拳头,用眼光暗示那根短蕨草就捏在这只手心里。
“我要左手!”何程瞅了一眼对方,想了想,一把抓住那只右手并把拳头掰开,之后又把对方的另一只拳头抓过来掰掉。然而,左手那根蕨草竟然比右手那根蕨草短了一点点,他气恼地将那两根蕨草抓起来,一掷到地上,用脚踩入泥土里,把身子慢腾腾旋转过去。他低头低脑踱到前面那条泥巴路,屁股一撅,拉开双腿,如同一只獾子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