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摩托车驶到了峡谷口,然后拐进前面那片松树林里。何程和黄彪即将消失在视野里,大梁才觉得自己的双手和双脚轻松了许多。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又感觉到它们如同刀割一般疼痛了起来。他把双手抬起来,发觉两只手腕里都有了一条手铐压出来的就要流血的伤痕。再往脚下眺望,只见两只脚的脚跟都被镣铐磨破了,去了一层皮,鲜血正在不停地流出来,流到脚底下的泥土里,渗进泥层底下。好几棵仙鹤草在前面路边的石头缝里冒出来,它们是止血良药。他正要往几棵仙鹤草走去,牛副狱长将一根手指头猛然戳到他的背脊上。
“快走,到工地去!”牛副狱长又推了他一下说。
大梁打了个趄趔,他回头望了望,见到牛副狱长瞪着他,又用枪口指着他,于是他再也不再想去好几棵仙鹤草,一步步往对面那座高山走去。不过,路上的黄泥巴很快就把他脚上的伤口糊住,鲜血也不再流了。
路的两边杂草丛生,数不清的小蜘蛛粘在一张张草面上,还有很多苍蝇在草丛里嗡嗡飞着。这当儿,已是下午的四五点钟,太阳就要被背后的山峰遮住,忽明忽暗的阴影落在眼前正在走的这条泥巴路上。然而,似乎比刚才还要酷热,大梁一边走,汗水不停从他的额头渗出来。不一会儿,脖子和心窝里也尽是汗水,令他觉得又黏又咸。走到小河边那道松松垮垮的松木桥前面时,于是他把衣服里的纽扣全部脱掉,让偶然从峡谷口吹来的风吹进来。
河里满眼都是小杂鱼,有滑溜溜的泥鳅鱼,有鳞光闪闪的小鲫鱼,还有砍刀一般的食蚊鱼,还有很多玻璃一般透明的桃花鱼,有的在水里畅游着,有的藏在岸边的水草里,有的从水里的石头缝里钻出来……大梁正在出神地瞧着那些自由自在的小杂鱼,牛副狱长把枪栓拉得震天响。“看什么看!——是不是想死!”他叫道,见到大梁忽然回头用蔑视的目光瞧了瞧,赶快后退两三步。
大梁早就料到工地就在半山腰那个大溶洞里,就是何程和牛副狱长刚才钻出来的那个大溶洞。那个大溶洞的洞口是很不规则的三角形,左边长着好几棵棯子树,右边长着好几棵牛奶树,它们都十分粗壮,枝繁叶茂,然而树上的野果早就被饥饿的人们摘光了。
这个大溶洞果然又深又长,然而越往里面走,大梁就感觉到它越是宽敞,感觉到眼前越是明亮,五颜六色的炫光在眼前晃悠着,仿佛走进一个神秘的大迷宫里。但是,洞壁和洞顶里有很多长短不一、三不棱四不正的石头忽然间伸出来,或者忽然间吊下来,有很多还尖利得如同一把把小尖刀,一不小心就会把你插得头破血流。那时候,大梁还没有走进洞里,他就已经听到从洞里面传出的犯人们干活时发出来的声音,有石头倒下来轰隆声,有大铁锤砸碎石头的响声,有铁钎撞击石头的震荡声,还有锄头落到石面上的回声。此时此刻,这些大杂烩一般的嘈杂声更是令到大梁感觉到震耳了。
大梁一边往前走,他正在这么思忖着:“怎么会那么多五彩缤纷的炫光从洞里喷射出来?难道里面是一个大矿场?”忽然间,他见到了大溶洞的尽头。这个拱圆形的大溶洞最高的地方起码有二三十米,宽阔得如同一个小会堂。
所有的犯人都在洞里埋头苦干着,有的把一块块石头敲碎,有的把一块块石头从洞壁撬下来,有的把一块块破碎了的石头搬到那空着的角落里,有的把突出在地面上的石头敲碎,然后把石子铲到一只只箩筐里,再挑到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倒下去。
不一会儿,大梁才弄明白,原来那些光怪陆离的炫光是从洞里一块块仍然耸立着的大石头发出来的。一条至少有五六米长的大裂缝出现在尽头的洞壁上,外面的光线透进来,再折射到前面那一块块大石头,所以就形成了各种各样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芒。这些炫光把整个洞穴映照得如同白昼,七彩斑斓。有时候,好些石粉和灰尘从犯人们的头上漂起来,如同金子一般发亮。
大梁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奇异的怪形象,他正在想着难道这里是一个大金矿,或者这个洞里蕴藏着大量金矿,他发现了很多很多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有的钟乳石像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动物,有的像一个个活灵活现的男人和女人。除此之外,有很多还非常像一个个人身上的器官,有的像人的高高的鼻梁,有的像人的宽大的耳朵,有的像女人的隆起的乳房,有的像男人的坚挺的阳具……大梁正在瞧着那一个个钟乳石胡思乱想着,牛副狱长一脚踹到他的大腿上。
“捡起这把铁锤——快到前面干活!”
大梁把脚下那把大铁锤拿起来,他觉得它沉重到不得了,于是又把它放下来。见牛副狱长在瞪着他,他又把它拿起来。他在洞穴中间停了一下,走到了那条大裂缝前面那个五十来岁的犯人身边,用力把大铁锤举到肩膀上。他一下一下地把那块大石头敲成一块块,石碎横飞着。
除了牛副狱长之外,还有四个狱警在洞里监视着这里的劳改犯。他们的职责就不准这里的每一个劳改犯偷懒,不准他们乱说话,不准他们乱啼哭,不准他们乱笑,不准他们伸懒腰,他们偷懒。一旦发现有犯人把活儿停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就会跑过去用枪杆捅他,用大脚踢他,用拳头擂他,用巴掌抽他,警告他,不得再有下一次,否则,就会遭到非同一般的惩罚,不得吃饭,不得睡觉,甚至被吊起来。
这一天,在六点半钟收工之前,大梁就被一个满脸髭须的狱警用枪杆捅过一次,用拳头打过一次,并且被严重警告过一次。原因是,他举着那把大铁锤在那快大石头上连续砸了十多下,手脚酸软了,他不得不把铁锤放下来。他正在弯着腰肢抽风箱一般喘气,那个狱警从他背后冲过来。那根枪杆重重地捅到他的腰椎里,如同一块石头砸过来,痛得他不得不叫一声,瘫痪一般倒在那块大石头上,过了五六分钟之后,他才能够勉强重新站起来。
不过,大梁从此之后开始学精了,学聪明了,他再也不那么马不停蹄地、拚老命地干活了。他慢慢地把大铁锤砸下去之后,再慢悠悠把大铁锤举到头顶上,做到让那些狱警看不出他在偷懒就成了。其实上,这里的其他犯人个个都是这样,他们早就把这种瞒天过海的偷懒术运用到了极致。可是,尽管大梁后来转变了工作方式方法,在傍晚收工走出大溶洞的时候,他还是累得有好几次大腿一软摔倒在地上。不一会儿,就快落到山脚下,他绊到一块石头又摔倒了。
大梁正趴在地上喘着气,在牛副狱长的吆喝和命令之下,那个跟大梁在一起干活的15号犯人于是把他背了起来,一直把他背进大草棚里。随后,大梁不想吃任何东西,他也吃不下一丁点儿东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