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京的周琴给姜天打来电话,急着催稿子。他俩合写的文章要发。姜天在台灯下把稿子重新审视了一遍。他手头是《比雪花还轻的低语》里第二个女孩讲的故事。他看这个故事的时候,总让他联系起来余杉告诉他最近市一中高一(2)班发生的胡鹏出走事件。
现在,姜天在看稿子中第二个女孩讲的故事。
采访地点:北方某海滨城市
被采访人:林燕燕
年龄:18岁
我的心情或好或坏。在一种难以把握的突变中,我感受到命运的无常。那时,我挂断了那个给他的电话,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你问我什么我都会说出来的,难得一吐为快嘛!当年毛主席的话一点也没错,“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老师和父母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因而,从家里到学校他们一直是层层加码,对子女是“高标准,严要求”。“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压力太大了!其实,我并不知道你们当记者的是怎么回事。从你这样子看,我竭力往好处想,是不是特别善解人意,并愿意为别人排忧解难的那种人?我佩服鲁迅先生,骂人也骂得那么痛快,而且还“一个也不宽恕”。现在的文人是不是喜欢追风赶浪、粉饰太平?我早就想把我的愁苦和郁闷找一个人倾吐出来,但就是找不到这样的人,也可以说没有机会。
我叫林燕燕,是中等工业学校的一名学生。1998年考入,专业工艺美术,今年18岁。我们学校是全国重点,有许多荣誉在那儿顶着。
新生入学,军训是免不了的。我们学校还是“军训先进单位”呢。我和他皆因“军训”而相识。原本轻轻松松的心变得沉重了许多。因为这压的满满的心事,我整个变了一个人。
“军训”的日子很紧张,让人透还过气来。他叫韦鸣,是我们军训时的班长。他是某部驻柳公岛战士。他长得标准军人模样,高高个头,说话幽默,一笔好字,是女生心目中的“帅哥”。但没一个人敢越雷池半步,在训练时都步调一致,一切行动听指挥。“帅哥”只是女生私下里的叫法。我并不喜欢这样叫,但我口是心非,叫得比谁都响,他听到了竟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夜深了。蝈蝈在叫,叫得我心里越来越烦乱。寝室里别的女孩大多已睡,只有我在翻来复去想心事。坐起身,想记点什么在本上,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韦鸣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它在不停地闪烁,有时严厉,有时温和。有人说这样一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我说,在中学课文《变色龙》里见过。
韦鸣初中时学书法,练就一笔好字。特别是钢笔字、粉笔字,在他到了柳公岛后更是有了用武之地。98年春节,他的板报拿了第一。
小时候,我也练过字贴,盼着老师把办板报的重任交给自已。但却因种种条件的限制,未能获得老师的青睐。
军训的日子很短,仅仅12天,但在我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它打破了校园生活惯常的轨道,给人的生命里注入了一种蓬勃的活力。
也许对我而言,这一切不仅仅局限于军训本身。它浸染上了我个人的一些情感记忆,甚至价值取向。我的心被一个叫韦鸣的军人所占据了。
周围的一切都渐渐退隐。上课时,我老走神,心不在焉的样子。此至于后来,我还一反常态地喜欢上了史泰龙的枪战片。我看了不少有关史泰龙的录像。这一切让我更深地陷入对韦鸣的思念里。
我时时刻刻想着他,不停地在梦中追逐着他那高大的影子。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整整一个夏天,我都苦不堪言,但又幸福无比。
我开始还有一种侥幸,认为时过境迁以后,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会消失。但恰恰相反,时间越久,其思念反而愈加弥深了。
就这样,我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尴尬境地。以前常听人说“单相思”,烧火棍一头热。男追女隔堵墙,女追男隔层纸。可在我身上不是这样,我觉得我与他的距离无疑是千山万水。站在窗口,面对黑夜让人茫然无助。黑夜让我不知道他身处的方位。我漫无目的地寻找,但注定了一无所获。
生活在别处。我的情感一直维系在那个叫柳公岛的地方。后来,寝室的几个女孩见我这样发痴,便劝我放弃他,但我早已不管不顾了。
我记得他在我日记本上的一段留言,好像是一个诗人的诗句,似乎是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之类的东西。
那时,他要走了。许多女生跑上去和他合影,让他签名留念。我让他签时,还着意让他留了地址。过了两天,我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怀着惴惴不安的心,跑到邮局寄走了。然后是,更长的等待、苦盼。他在走的时候,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因为他还向所有送行的人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那一切颇有点《血染的风采》的壮烈,更让人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风范。)
一个外国作家说:“生活像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也笑,你对它哭它也哭。”我的信发出去很长时间,但一直未能收到回信。整整一个月,让人觉得真漫长,甚至最后几天简直要绝望了!
他的回信姗姗来迟,而且只有寥寥数语。信写的十分平静,他回避了一些敏感问题,只答应做一个关心我的大哥哥。他在信未尾留了电话号码,说让我以后有时间可以给他打电话。
我如获至宝。当时,我真高兴,以后想听就能听到他的声音了!
一封封地写信,一个个电话地打,为了能和他通话,我有几次冒着扣分的危险逃过了晚自习。我骗同学、骗老师,校内打电话不方便,跑外面去打。我几乎把校门外几个电话亭都路遍了。有人说我走火入魔了。我省吃俭用,甚至于有时在月末青黄不接的时候等家里寄钱来,然后迫不及待地给他打电话。以至于有男生干脆阴阳怪气地说我不吃不喝,练印度瑜珈功呢!
我的心情并未好起来。我写信给他,只收到两封回信。后一封说,部队有规定不能多写。再以后,他不管我说什么都不回信了。打电话给他,和他谈这事,他含糊其词地说不能多写,也没时间,我不依不饶,他又改口说放下电话就写。但说归说,他还是不给我写。
一次,我和他通话达3个多小时。我仍不让他放电话,他要放。他兜圈子,并从我这里套出了“我爱你”三个字。这三个字,让我身心疲惫不已。
后来,他说他不想骗我,他有一个女朋友。我说这并不妨碍我与他之间的一切。但他说他和她上初三就好上了,而且一直同桌。我听他有一次唱《同桌的你》,很投入的。中考时,他病了一场,没考成。他当兵了。他要和她分手,可她不肯。他说在他心里她很圣洁。他真的很爱她,她也爱他。
这一故事让人觉得很老套。但像已预谋好了似的,让我心碎!
他说她考大本。他今年21岁了,但两人感情基础十分好。他心里一直有她,可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我说呢?
我以为他心里有我,其实不是这样。今年3月份我去找他。他不想见我,但后来还是磨磨蹭蹭地出来了。他说他不准请假,他是军人。当他看到我后,又改变了主意。他不知怎么又去请准的假,结果是我和他去山上呆了一整天。
那天让我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幸福的人。
他吻了我。他在碰我的时候很急切的样子。爬山让我气喘吁吁。他换了便装。特别是那一条头巾,很像农民起义领袖洪秀全的威武样子。他说了很多话,但我想不起来了。他提起他的那个考上大本的女朋友。他—个当兵的有一个大学生做女朋友觉得很够面子,他不能背叛她。我在他怀里泪流满面。
他在山上说话的时候,竟然有些结结巴巴,而且多半个身子在打着摆子。
我在草地上躺着,他把我抱住。我闭上眼,差点窒息。天旋地转。
我感受到他热烈的拥抱。后来我开始了啜泣。山上起风了,高大的树在摇晃。我听到了他对我的抚慰。
他说他不能对不起我。他是个军人,决不能做对不起我的事。后来他在下山时和我若即若离,好象我是毒品似的。他说我像美丽的罂粟花。
我并没有认为我得到了他的爱。但山上的一天给了我无穷的快乐。我整个换了人似的,上课也用心了,连走路都格外精神的样子。
在寝室里,我又恢复了我的天性。那些天,我和他通电话,总有说不完的话。
上个周末,我突然收到他的信。我竟然有些觉得奇怪。这是破天荒收到他主动写的第一封信。我奇怪他怎么会主动给我写信?但拆开一看,便全蒙了!
他说:这是他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了。还说:他和她分不开,他和我只是朋友,只能做朋友。她帮他复习功课、寄资料,他准备去军校。
我虽有所准备,但真的遭到他拒绝还是受不了。我老是想起山上的情景,以至于好几天茶饭不思,只有以泪洗面。
我忘不了山上一起唱歌的情景。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我唱,他也和着唱。两人又唱: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头顶是无边无际的天空。
那一阵子,我真想不明白。因为我真得在爱他。我为之所承受的一切,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吗?
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让我不写信这个可以答应,因为要考学,时间紧精力不能分散。这我知道。也许,还有他当班长了,怕影响不好。如果因为这些。我可以不写信,不影响他,甚至拖累他,一直到考学、入党、提干。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他,以及他的笑,一举一止等等,都能在我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
我可以等!
以前,听人唱什么“孟姜女哭长城”之类,总觉得没什么。而现在我觉得自己落了个比孟姜女还可怜的下场。我觉得这一切真有点荒唐、可笑。
我从小对传统教育有一种逆反心理。我可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我对老师和父母的话都无法做到言听计从。我的个性里有一些桀傲不驯的成分。
韦鸣,你真的改变了我!你改变不了我,韦鸣!我是认真的!
那次,山上,我对他说:毛主席说过,共产党员最讲究“认真”二字。他以玩笑的口吻说,可你不是党员。你的认真劲儿值得怀疑,是不是假冒伪劣也说不定。
我不是党员,可老爸、老妈是。我至少是党的孩子吧?
他说厉害,不敢造次。他只有向我举手投降。识时务者为俊杰。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军训的日子里,我就时不时地注意他。但我又怕他看穿我的心思。每当他注意我时,我就低了头,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有人说:林燕燕什么时候变成林妹妹了?
以前我一直大大咧咧,很像个男孩子。那时,韦鸣会以标准的军人步伐来带动大家,他的话很有感染力。我的心会扑扑乱跳。他严肃认真,纠正我的动作十分规范,一点也不拖拉。
我觉得他发号施令的样子很动人。他在我梦中被渲染成看得见、摸不着的角色。我猜想他的女朋友是个什么样子。虽没见她,但我那时觉得她一定很漂亮、动人,特别有气质。
这样想的时候,我的自卑心理又产生了。唉,一个中专生算得了什么?可以说既无上进心,又无才华。中考时,老爸老妈一致认为我继续上高中,但我偏不,偏偏选中了工业学校。我不想在高考的独木桥上挤。因而我觉得和他上大学的女朋友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我给他又打电话了。
我说:我这个破中专生,算得了什么?能比人家大学生?
不,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他说。
你说是最后一封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你也知道我和她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我挂断电话,泪水止不住地流。
常痛不如短痛。但说起来容易,真正要忘掉这一切,又太难了!
韦鸣,他根本没有喜欢过我,山上的事只能是人一时的犯傻而已。我该怎么办?
家里拿了那么多钱,供我读书。三年学费。学画,加上生活费,最低没有3万元是下不来的。老爸老妈很爱我,我是他们惟一的希望。可我在这一年里究竟干了什么?我的心一直沉溺于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中。他成为我心上一个无法抹去的阴影。我安不下心来,简直痛苦极了!
这种心理状态很不正常,长此下去会贻害无穷的。我一个人去了海边。海边是个好地方。我想投入大海的怀抱。海风在吹,浪花向沙滩上卷来。我无所顾忌,裤子也被浪花打湿了。我想了很多,特别是关于韦鸣的一些事情。我的心在潮涨潮落中逐渐平复下来。
我看到韦鸣向我走来。我看到韦鸣离我远去,他越来越陌生。
他和我第一次看到的样子大相径庭。这让我想起卡夫卡笔下那个人变甲虫的荒诞故事。韦鸣也在变,但一点也不荒诞。
他有他自己的路。他要考学、入党、提干,他会离我越来越远的。
大海对人的帮助真大。我老觉得活着没啥意思,这么多烦心事憋着,又不能和身边的人说。憋得人真难受!
我说的这些,不知对你们当记者的有没有用?我只是想说,说出来心里就痛快多了!我想有你这么个人在听我倾诉,我的心会好受一些。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不只是为了理解而活着,那太脆弱了,更重要的是为了活着的热爱。但话又说回来了,有人理解,总比没人理解、遭人误解,要好的多。在面对大海时,我向大海倾诉。我想听听你的话,我是不是一个坏小孩?
不管怎么说,我一直记得韦鸣对我说的一句话,我和他相识完全是有缘。
我是不是一个痴傻女孩呢?
一次,我去他那儿找他。他不在。另一个兵和我聊起他来,那兵比他还小一岁,是他们班的。那兵喜欢王菲,那次我和他谈的最多的却是罗中旭。
那兵是个好兵。他劝我回去吧,回去好好学习,别再想他们班长了。他们班长已经有未婚妻了。
我不信。那兵说是真的,回去会给我写信的。我还想和他谈论罗中旭什么的,要不谈谈别的,譬如酒井法子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