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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情敌

1

“什么?!”刑警大队副队长杨济听到消息时,刚刚摘下的墨镜不觉掉落在地上。他猛地向前一步,一脚将墨镜踩得粉碎。泪水顺着脸庞滑下,滴落在地板上,跟墨镜的碎片混在一起。

程为的死讯像个残酷的玩笑,生硬地被抛了过来,不管杨济和所有的警察如何无法接受。

程为是在去往山区苗寨取证之后,在返回警局的途中突然离世的。

一般情形下,警员办案都有两人同行,那一天由于同伴临时支援其他任务,程为一个人开车前往。抵达市区时,程为在一个公园旁停了车,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坐下后,就再也没有起身。

杨济见到程为时,这个年轻的警察已经被移转到了停尸房。据最早到达现场的同事讲,程为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安详地微微闭眼,像是进入了一个甜美的梦乡。

经过调查取证和检查了解到,程为一个人开车,途中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纠葛,连接触都没有。在那个公园旁歇脚,是许多外出司机回到城市后的习惯,他们会坐在长椅上抽抽烟、喝喝水,不少外出办案的警察也都有这样的习惯。

杨济步行到公园,坐在那个长椅上,许久地沉默着。

一切是平静的,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在被无数人坐过的长椅上,一个年轻警察的最后时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杨济站起身来,头顶蓝到虚假的天空让他有微微晕眩,在公园中心的两侧,有草丛和低矮的灌木,风一吹,发出飒飒的响声。

杨济有了一种没道理的联想,公园虽然面积不大,但在这个时刻,在这个角度上,跟那个博士死去的广阔田野有着说不出的相似。

那个博士死去时是安详的,程为死去时也是安详的,他们都像是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个世界的,都像是对死亡毫无拒绝和恐惧,甘之若饴。而在此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有厌世之心。

关键是,程为正在办理那个案子。

在程为临终前,其实案情已经有了一点儿眉目,一个有嫌疑的药剂师被拘捕了。

“那人究竟是个药剂师,还是药店老板?”

“是药剂师,原在市人民医院工作,后来辞了公职,跟人合伙开起了药店。”

死者温浩明已经被查明是体内胰岛素过量导致死亡,才引起了警方对药剂师葛尚的怀疑。程为的死亡打乱了这个推测,留学德国的法医用同样的方法鉴定,程为没有胰岛素中毒迹象,死因无法查明。

程为的临终状态却跟温浩明极其接近。

在温浩明被查明死因后,初步排除了中蛊之说,现在这种说法又悄然传开了。

“这一次,得让杨队出马了。”

即便没有上级安排,杨济也会主动提出接手这个案子。

从刑侦的角度出发,死者最后接触到的人,要首先调查取证。

这是个普通又特殊的人。

罗家祥是后山金达寨的果农,拥有几大片果园,过着普通的日子,与其他村民一般无二,邻里相处也算融洽。

但远远近近都有关于他的独特传言。在那些传言里,罗家祥拥有一种独特的技艺——养小鬼。

养小鬼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技艺,由人豢养的小鬼又是什么样子呢?杨济不知这问题究竟是沉重,还是荒唐。

据说,罗家祥的七世祖通过养小鬼迷惑住了巡抚和总督,不仅在当地出任土司,还官至知府。五世祖通过养小鬼在生意场上无往而不利,还让生意对手中瘴气而死,发了大财。

到了曾祖父那一辈,家道中落,从此以果园为生。有人说他的曾祖父是学艺不精,没有承继下先祖的本事,有人说是时代巨变,过去的方法不灵了。但罗家的养小鬼之道仍然暗暗传承下来。

对所有这些传言,罗家祥都矢口否认:“我们家没有养小鬼,我更不会养小鬼,那都是过去旧时代用来蒙人的。”

在杨济面前说这些话时,罗家祥嘴唇发干,有明显的紧张和不安。措辞倒还算流利,显然,这样一番话他说过不止一次。

杨济关心的重点不在于奇怪的养小鬼之术。

“程警官来见你时,有没有什么异样,气色如何?”

“程警官看上去气色不错,心情也不错,没有任何异样。”罗家祥显出无辜和哀痛,“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就……”

杨济跟罗家祥继续攀谈了几句,在他家随意转了转,准备离开了。

罗家祥说:“杨警官,我不可能害警察,我没有那个胆也没有那个本事。”

杨济说:“安心过你的日子吧,老罗,我们不会怀疑你的。”

从金达寨驱车回到市区,经过那个公园时,杨济放慢车速缓缓通过,片刻,提速而去。

回到分局,有人告诉他,特警支队的雷队长来看他,现正在办公室里等呢。

雷建邦是个彪悍的汉子,平时说话大声大气,见到杨济,却小心地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动了睡着的人:“程为没了,你……还好吧?”

“我还行。”杨济淡淡地说。

雷建邦用手掌轻拍了两下杨济的肩膀,杨济反问他最近怎么样。雷建邦摇头道:“其他还好,这次行动有点儿奇怪,有些郁闷。”

特警支队出动的任务,一般罪犯威胁较大,需要交火。雷建邦最近率队在邻近地区围剿了一个贩毒团伙。

“有损失吗?”杨济问道。

“没有损失,根本就没有发生交火。”

在特警支队形成合围后,贩毒团伙就没有了声息。特警们未发一弹一举突进巢穴,发现现场所有的毒贩都已经死亡,没有自杀或他杀的痕迹。

警方怀疑这个团伙不仅从事毒品犯罪,还有贩卖人体器官的嫌疑。警方原本计划由此牵出犯罪链条的上线,结果团伙所有成员当场死亡,线索完全中断。虽然特警支队只管行动不管破案,但雷队长个人比较关心案情,因此有些失落。

“最近的案子都很离奇。”

“是的。”

“你信蛊术吗?”雷建邦试探道。

“你呢?”

雷建邦摇摇头,不知道是表示不信,还是这个问题难以回答。

雷建邦没有别的事,就是听到程为的消息,抽空来探望一下。临走前像还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匆匆离开了。

2

杨济大致猜到雷建邦想说什么。

他手头的案子涉及两个死者,其中之一是程为。按照警界的说法,程为算是杨济的徒弟,本应遵循回避原则,避免杨济因为感情因素影响办案。

但上级支持杨济接手这个案子。上级的理由是,所有的警察跟程为都有同事关系,如果都回避,案子将无人可办。

上级其实还有不能说出的理由。一个警察已经死亡,跟第一个死者类似,死因难明。警察们对再凶狠的歹徒都无所畏惧,但如果惹上邪灵般的蛊术和养蛊者,防范就无从做起。因此,不少人都忌讳接此案,如果让别人勉强接了,办案效果堪忧。

杨济不信这个邪,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面临的质疑和凶险,也是雷建邦这样的朋友所担心的。

程为是杨济的徒弟,办案思路跟杨济接近。因此,杨济的许多工作像是重复程为做过的功课。他能体味到程为在接触罗家祥这样的人时,在接触到种种材料时的想法,在那期间,程为还曾经向他求教过,渐渐形成案情思路。

但程为死了,一切都要转弯了。

杨济在办公桌前用手肘支着脑袋,思考着这个转弯方向。每看到这架势,别人就不敢打扰,不忍打扰,在一旁欲言又止。

杨济发觉一位同事在一旁逡巡,抬首问道:“有什么情况?”

“杨队,那个叫葛尚的药店老板,已经拘了将近半个月,如果没有进一步的线索,按规矩就得放了。”

杨济一抬手:“放了吧。”

“放了?”同事不由得疑问道。

拘捕葛尚是程为生前的举措,当时执行还费了些周折,现在杨济大手一挥,就叫放人,同事难免觉得有些唐突。

“情况不一样了。”杨济说。

当初拘捕葛尚,是因为此人与死者有过恩怨纠葛,又是一名药剂师,具有利用胰岛素作案的条件。现在,就在他被拘捕期间,程为又离奇死亡了。

同事提醒道:“现在还不能完全排除这个人的嫌疑。”

“没说要排除他,只是说,先放了他。”

同事遵嘱去办理放人事宜,走到门口被杨济叫住:“我自己去吧,这个人我想见一见。”

看到杨济时,药剂师葛尚已经得知自己要被释放,梗着脖子表达不满:“难道不需要给我一个说法吗?”

“感谢你配合调查,现在可以离开了。”杨济低沉地说。

葛尚显出一些愤懑。据其他警察说,他最大的愤怒早已经过去了。在刚刚被宣布拘捕时,在刚刚被宣布释放时,他都表现出了激烈的情绪。

杨济没有看到这个人发作时的样子,但可以想见。一个无辜的人被突然列为一个犯罪嫌疑人时的愤怒;一个并不无辜的人为了掩饰和洗脱,也会虚张声势地表现愤怒。这都是意料之内的正常反应。

不过,他在冲动时好像还保留着一点儿怀疑,冷静下来后,举止也算落落大方,暗含着些许羞涩。

杨济对这样的人有一种天然好感。他不能流露一丁点儿这种好感,当然,也不能流露一丁点儿恶感。

葛尚仍然不大相信对方:“就这样把我放了?”

“放了。”

“那到底凶手抓住没有,我还有嫌疑吗?”

“你先回家吧。”

“警官,现在因为你们抓了我,人家会说我是凶手,说我因为失恋为女人争风吃醋杀了人。放我出去,是不是应该给我个说法?”

“你要什么说法?”

“说明我并非杀人犯。”

“警方从来不做这样的说明,也不提供这样的说法。”杨济的声音提高了许多,“而且,放了你,并不表明你就一定不是嫌疑人。”

“那为什么要放我?”

“理论上来讲,在凶手抓到之前,所有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包括我在内,我们不能把所有人都拘捕起来。”杨济打起标准的官腔。

“那么,就算我出去,也洗不清杀人嫌疑了。”

“你不过是有嫌疑,别人连命都没有了。”

葛尚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

“人死了,真就什么都没了,你什么都还有,先回家吧。”

葛尚站起来:“杨警官,能抓到凶手吗?”

“不知道,有没有凶手都不确定,就像不能确定你不是凶手一样。”

葛尚离去前,杨济向他伸出手,这个动作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握住杨济摇晃了一下:“希望一切顺利。”

“你也是。”杨济说。

葛尚有些犹疑地离去了。杨济整理了下桌上的卷宗和记录,说是整理,其实是无意识的手上动作。

“杨队,外面来了不少人。”

“干什么的?”

“来请愿的。”

“哦,那没什么,了解一下情况,接待处理一下,把群众的要求转信访部门吧。”

老百姓有时候会有一些意愿需要表达,本来应该找信访部门,但群众并不一定懂得这些规矩,经常找到公安局或媒体,不足为奇。

但这一次不同寻常。

“杨队,他们反映的事情,跟咱们的案子有关。”

杨济走出楼门。院外的请愿者中有就近的市民,有从市郊较远处赶来的村民,有杨济看着面熟的人,还夹杂着不少穿着四周山寨少数民族服装的人。

人们聚集在公安局外,呈半圆状,并不喧哗鼓噪,只是沉默地站立着。

“杨队,那些人说,要跟您反映下情况。”

“我又不是局长,只是个副队长。”

“他们说,主要就是跟您有关。”

杨济大略估计到众人冲着什么事情而来,他请群众推选几个代表,到会客室里详谈。

3

推选出的代表有五六个,其中包括公安局附近的火锅店老板,杨济和其他警察有时会到那里吃火锅。

杨济一看乐了:“老黎,你怎么混到这里来了,还当起了代表,人模狗样的。说吧,什么事儿?”

火锅店黎老板很江湖范儿地拱了拱手:“杨队,承蒙您和局里的同志多年照顾。我一个本地人,在这里经营多年,一直遵纪守法,不坑蒙拐骗,不偷税漏税,才在城里山里的乡亲中有了一点儿面子。现在大家有事,托我跟您带个话。”

“开场白真长呀,什么事就说吧。对了,别站着,坐下喝个茶。”

黎老板坐下,斟酌一番后说道:“杨队,咱们都算是本地长大,连外乡人都要入乡随俗,本地人更得了解本地的事情。一方有一方的水土,都有跟其他地方不同之处,咱们不得不信,或者用文绉绉的话讲,要尊重当地的风俗民情。”

“这怎么讲呀?”

“好,既然杨队给面子,就把大家的心声讲出来。那个中蛊死了的博士的案子,能不能不要查了?”

从黎老板的讲述中,从众人的眼神中,再回想最近整个辛南市的舆论,杨济知道,一股暗流已经转为明流。

黎老板继续说:“杨队,我知道程为死了,你要给同事申冤报仇,可大家觉得程为不是死于哪个凶手,而是像那博士一样,碰了蛊界的忌讳。如果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可能会祸及更多人,我们这一方水土也难有安宁。蛊师之祖辛南侯的陵墓就在本地,历经千年。老百姓祖辈在这里生活,不是愚民,你不能把这些都当作封建迷信。杨队勇敢无畏,不计自身安危,但希望公安同志顾及一下整个辛南市的黎民百姓。”

杨济凝思一下后,抬起头来:“好,案子不办了。”

片刻之间,杨济就直接亲口承诺不办这个案子了,让在场的所有警员吃了一惊,来“请愿”的群众代表也意料不到,请求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满足了。

同事有些着急:“杨队,这案子……”

杨济大手一挥:“不办了。”

火锅店黎老板不敢置信:“杨队,此话当真?”

杨济面无表情:“什么时候你见过杨济说话不算数了?”

市民和山民们达到了目的,纷纷散去。黎老板临走前朝着杨济深鞠一躬:“我代表十里八山的乡亲,感谢杨队。”

辛南市周围群山连绵,遍布少数民族山寨,通常所说的“十里八乡”在这里被称为“十里八山”。黎老板和杨济熟识,平时说话比较随便,常开玩笑,此时如此郑重,表明对事情的态度。

但其他干警不解其意,待众人散去,纷纷围拢上来:“杨队,这案子真就这样不查了吗?”

“不查了。”杨济举起茶杯,嘬了一口。

“杨队,您该不是看今天来的人多,用的缓兵之计吧?”

杨济说:“怎么缓呀,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说咱们是人民警察,哪有欺蒙老百姓的!说不查了,就不查了!”

警察们有些不解,有的流露出不满情绪。公安局经常因为各种原因面临压力,但一般都是顶着压力继续办案,从来不会因为民众有情绪就不办案了。这种做派既不符合执法者的根本宗旨,也跟杨济本人平日的风格大相径庭。

“可这里有两条人命呐。”

“是呀,人命关天。”杨济长吁了一口气,回味着什么,“有人命,但不一定就是人命案子。还有,人命确实重要,但还有比两条人命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比两条更多的人命。”

“杨队,你该不是真被那些流言吓着了吧?”

杨济说:“有的事情,就算你自己不相信不理解,既然有民意基础,也不能不重视。”

“可程为他……”有年轻的警察已经眼含热泪。

杨济沉默了片刻,说:“我只是个副队长,不是局长,如果领导的决定有变化,可以让其他人继续办。”

众人都明了,以目前的情况,以杨济的地位和话语权,如果他搁置这个案子,加上今天已经当众承诺,此案不大会有继续的机会了。

警务大厅陷入了少见的沉寂。

打破沉默的还是杨济:“对了,那个开药房的,叫什么葛尚的,放出去后怎么样?没再生出什么事儿吧?”

“生事儿倒没有,不过也不安分,听说去找了他的前女友了,也就是死去的温博士的女友,不知道是不是趁着人死了,想要重归于好……”说话的民警突然打住,意识到目前众人心情沉重,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葛尚从警局出来时,真的连家都没有回,直奔齐菲的住处。

齐菲住在辛南大学附近的一个小区。她原来住在接近山区的地方,离她上班的公司较近。后来搬到这里,说是因为在辛南大学选修了课程。包括葛尚在内的其他人都觉得,她是为了离温浩明近一些。或许,这个住所当时就是他们的二人世界。

想起这些时,葛尚胸中还有一点点隐隐的酸楚。但他知道,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葛尚在路上拨打齐菲的电话,对方不是忙音就是直接挂断。直到他走到楼下时,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话筒另一边寂静无声。

“齐菲,我知道你在家,你出来见见我。”葛尚抬头仰望着三楼的窗口,他从没有踏入过那里。

数秒钟的沉默后,传来一个黯淡到有些空洞的声音:“你究竟要怎样?”

葛尚一下被问住了。

一被释放,没有片刻的犹豫,他只想马上见到她。可是,他为什么要见她,见了能怎么样呢?

“齐菲,我只想看看……你好不好。”

话筒的那一边又是一阵沉默,又是那个黯淡空洞的声音:“你上来吧,电梯坏了,走楼梯。”

4

在电话里,葛尚听到的完全不像齐菲的声音。她在这件事情里承受了什么样的痛楚,难以想象。

门打开时,他终于看到了她,稍稍安心。

齐菲的样子没有大变,只是脸色跟她原本的白里透红相比,显得更苍白了些。

“坐吧,”她说,“现在人已经没了,你也不用再闹事了。”

“我哪里有闹事,”葛尚辩白道,“就只有那么一次,我是喝多了……”

“你被放出来,是好事。”

“现在还有什么好不好的,”葛尚的目光不敢太久地停留在她脸上,“就是想告诉你,我没有害他。”

“你当然没有,”齐菲说,“警察来找我时,我就说,不可能是你。”

“警察来找过你?”

“当然,他们把所有跟他有关的人都找了一遍,肯定包括我。”齐菲说话的声音在房间里微微回荡,“现在,找过我的那个年轻警察也死了。”

“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听说,现在警方连案子都不查了。”

葛尚背向着她:“齐菲,告诉我,这个人对你重要吗?”

“我跟他谈恋爱,你说对我重要不重要?”

葛尚说:“这案子警方就这样不查了,真是闻所未闻。”

“也没什么怪的,这个城市,平时热火朝天的,其实骨子里充满了悲观,一旦那种东西出来作怪,人人都马上失了分寸。”

葛尚转过身来,正色道:“如果警方不查,如果真有凶手,他就白白被害死了,不能这样算了。”

“你不必这样想,这与你无关。”

“不只是他的问题,”葛尚说,“虽然我被放了,可只要一天不破案,我就是那个最有动机杀害情敌的嫌疑人,这样的日子没法儿过。”

齐菲站起身来:“你做什么,现在我管不着了,不过,咱们都是成年人,应该能区分哪些做法是明智的,哪些是彻头彻尾的愚蠢。”

葛尚要离开了,齐菲坐着没动,没有起身送他的意思。他走到门口,停步转过头来,唤了一声:“齐菲。”

齐菲微微侧头,像望着远方一样望着他。她没有出声,这样的目光和姿态,算是两人都懂的回应了。

葛尚说:“我还是不明白一件事情,想问问你。”

“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回答。”

“那个时候,咱们好像没有什么矛盾,也没吵架,你……你为什么突然就和我分手了。”

齐菲长长吁了一口气,把目光由葛尚身上移开,停留在稍低一点儿的桌面上:“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弄得再清楚,也没有什么用了,再说,也很难弄清楚了。”

葛尚有些僵硬地离开了,他已经没办法改变过去了,但还得着手解决眼前的事情。

几天后的一个阴天,辛南大学教授柴松正在办公室里批阅资料时,敲门声响起了。

柴松放下笔,摘下花镜:“请进。”

门开了,一个男子向前迈了一步,算是进了屋,又依然站在门口,保持着等待的姿态:“柴教授,您好。”

看到这个人,柴松显出一丝愠怒:“怎么又是你?”

男子保持着礼貌:“我叫葛尚,是齐菲以前的男朋友……”

“不用再重复了,我知道你是谁,我说过,不想跟你再谈什么了,你是怎么进来的,保安……”

葛尚说:“柴教授,办公楼保安已经跟我成了好哥们儿了,他们知道你跟我吵架是家务事。”

“谁跟你是家务事,我根本不认识你。”

“柴教授,您的学生死了,难道您就不想弄明白他是怎么死的吗?我知道您只有一个女儿,没儿子,心里边已把温博士当作自己的儿子了。”

柴松闭上眼睛,轻拧着眉头。

“我可以进来坐下谈吗?”

柴教授缓缓点头默许。

这些天来,葛尚在教学楼附近,在柴松住所附近几次迎上柴教授希望跟他面谈,都被冷淡地回绝了。柴松警告说,如果继续纠缠,他就报警。

葛尚说:“报警能怎么样呢?我就是从局子里刚被放出来的。”

柴松没有真正报警,也没有表达更激烈的反感。

此刻,葛尚走了进来,没有坐进沙发,而是走到沙发侧面的墙壁前,仔细地看了起来。

墙上,是一面超大的辛南市地图,那个尺寸是市面上罕见的,占满了整个墙面。地图上,有一些用彩色笔和铅笔勾出的圈圈点点,是对各个地点的标记。

“您很喜欢地图?”

“我喜欢辛南。”

“是,这是一个值得喜欢的地方。”葛尚终于得到对方给予的谈话空间,“柴教授,我猜,您也并不是真那么反感我,对吧?”

柴松若有所思:“我倒是有些反感我自己。”

“我知道,现在提起那些事情,您还会很难受,但是……”

“人的感情才多少钱一斤,跟有的事情相比,感情是最最不重要的了。”柴松有些哽咽,“小温是毁在他的理想上了,他没有什么不值的,可我当初算什么呢……”

“柴教授,已经查明温博士是死于胰岛素,并非蛊毒,所以您不必……”

柴松摇摇头:“有的事情,你不懂。”

葛尚觉得自己并非完全不懂,当然,也算不上都懂。

柴松现在的状况跟齐菲类似。当初,在质疑之中,最支持温浩明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导师,一个是他的女朋友。就算已经有了死因,他们仍然无法释怀。

也许他们会想,如果温浩明不从事那个怪异的研究,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葛尚要在这个时刻拿出足够的理智和勇敢。“柴教授,时光不能倒流了。现在,仍然有人需要你的帮助,像当初对温博士一样。”

柴松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我帮的忙,我可能帮不了。”

“柴教授,警方已经把这个案子搁置了,如果没有人管,您的学生就不明不白地死去了,他怎么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他已经死了!”柴松说,“对活着的人来讲,最重要的,是不能再让人步他的后尘。”

葛尚说:“这么说来,我的安危,也是您所担心的?”

柴松有些轻蔑地笑了一下:“我对你没有情谊可言,但不管是任何人,我都不希望他涉入险境。”

“我感觉我们像是被绑架了。”葛尚说,“有一种黑暗的东西,它不仅害死了温博士,还威胁着所有的人,连警方也妥协,宁愿让坏人逍遥法外。”

“警察的首要任务是保护人民。”柴松说,“他们没有错,现在我也是这样的想法。还有你,你说你是为了给温浩明申冤,其实是为了你自己,你害怕担着情杀嫌疑人的名头生活下去,还有,你要在那个女孩子……你要在她面前证明什么……”

葛尚站起身来:“柴教授,谢谢您今天的接待。打扰了,告辞。”

“请便。”柴松没有起身。

5

从办公楼到校门的林荫道,葛尚已经很熟悉。一排林立的法国梧桐看上去很悦目,却不能消除他的失望。

手机响了。他让那个音乐奏鸣着。现在手机的来电大多是广告骚扰电话,他没有心情接听。

走到校门口,他还是拿起手机看了一下,竟然是柴松的号码。他迅速回拨。

“你走远了吗?”

“还没有,刚到校门。”

“那你走得可真慢呀。”

“柴教授,我觉得腿特别重,像断了一样。”

“有个东西,刚才忘了拿给你看。”

葛尚立即掉头飞奔回柴松的办公室。

柴教授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个八开的绿皮本子,其中写写画画记着许多东西,还夹杂着各种剪裁的材料,一张张抄写的卡片分别被曲别针夹在本上。

“这是温浩明做调查的笔记。”柴松说着,用食指在那个绿皮封面上敲打了两下。

清脆的“笃笃”声在房间里回响,让人觉得像离开了这个空间。葛尚不觉屏住了呼吸。

“电脑里也有不少,警方拷贝了一份,这个本子他们也扫描了,现在估计也就是躺在他们数据库里,无人问津了。”柴松说,“我的学生跟我一样,喜欢用纸笔胜过电脑。”

“柴教授,谢谢你。”

葛尚得到了温浩明的笔记,还走在半路上时,就明确了一件事情,也决定了一件事情。

他看到了一条路,有两个人曾经走过,现在将有第三个人踏上去。

第一个人是温浩明,目的是学术研究,结果是死亡。

第二个人是程为,目的是破案,结果是死亡。

第三个人就是他本人,目的是找到前两个人死亡的原因,结果会是什么呢?

他依稀看到了那条路,却看不分明。

面对温浩明的学术笔记,葛尚陷入了汪洋大海。

他回忆起死者的样子,那个人被别人称为他的情敌,他自己反而没觉得有什么敌意,只觉得那是个跟自己不同的人。

现在,面对一个绿皮本子和一些字,他重新认识了那个人。

一个人的精力可以如此充沛,视野可以如此开阔,思路可以如此丰富,让葛尚由衷地赞叹。在短短两年多时间里,温浩明竟然将辛南这一带的种种掌故、传说和现在的情况搜集罗列得如此齐全,又将各类正史、野史中的材料摘录到如此详尽,不要说是由此再抽取出什么学术成果,此时葛尚仅仅要通读一遍,都是艰辛繁杂的功课。其中还有许多专业上的障碍,是葛尚这个理科生所难以一下子啃透的。

作为一个学者,温浩明的目标由具体蛊术、蛊师和养蛊世家入手,抓到真相,在此基础上,像摩尔根写作《古代社会》和弗雷泽著述《金枝》一样,完成他的《蛊代社会》,从蛊术这个神秘的角度,揭示出民族生存发展的奥秘。

葛尚并不需要像温浩明一样,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他只是要拎出重点。“我要像温浩明一样,展开一次田野作业。”

“你也把这个词儿挂在嘴上了。”齐菲说,“希望你比他幸运吧。”

像当初程为体会到温浩明的心路历程一样,现在,葛尚同时走近了温浩明和程为两个人。如果他是程为,一定也会想法子摆脱蛊术、下蛊那些神秘难言的事物,将药剂师葛尚锁定为突破口。

他自己就是药剂师葛尚。过量胰岛素能致人死命,如果是他希望杀人于无形,他也会采取那样的方法。

程为希望,能找到更多的证据指向他葛尚。他的目标完全相反,要找到更多不指向葛尚的证据。

因此,他需要重新回到温浩明的道路,也就是要不惧艰难和凶险,投入那群山环绕中的“蛊的世界”,不管那是真实还是传说。

温浩明的功课已经做得非常深入了,从笔记中可以了解到,他由最初的毫无门径,到后来已经接触到了那茫茫山峦中的许多养蛊人,尽管他们大多不承认自己的蛊师身份。

在这众多的养蛊人当中,温浩明整理突出了几个重点,包括达悟寨的胡一古、金达寨的罗家祥、卡拉寨的龙山姑、后山的卫丘等。蛊师大多豢养不止一种蛊,但那些顶级的养蛊者,每人或每个家族有专擅的蛊种。在温浩明的记录里,有“金蚕胡”、“小鬼罗”和“情蛊龙”这样的诨号,表明这些养蛊人的专长。

“金蚕胡”代指一个胡姓家族,这一代的当家人就是胡一古,专擅豢养蛊中之王金蚕蛊。

“小鬼罗”叫罗家祥,拥有养小鬼这种神秘蛊术。

名叫龙山姑的女子被称为“情蛊龙”。情蛊据说是针对负心者施以的报复术,也可以迷惑中蛊者盲目地坠入情网。据说她还掌握一种更可怕的蛊术——豢养血婴。

所有这些令人生畏的蛊术,都冠以“传说”二字。虽然这些名号历代传扬,现在本人却都不承认自己是蛊师,甚至否认有蛊术的存在。

在温浩明笔记的提示下,葛尚明了了一件事情:蛊师重行轻言,乃至于慎言禁言,一个顶级的养蛊者承认身份之际,就是他出手致对方于死地之时。

所以,温浩明的这项研究确实是凶险无比,他对死亡应该早有预期,尽管他的死因检验结果已经明确,不涉及蛊术。

葛尚现在要重走这条路,如他自己所说,再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田野作业。他要像当时的温浩明一样,一步步地接近那些养蛊人。

他势必遇到到比温浩明更多的艰难,因为已经发生了命案,传言将嫌疑指向蛊界,那些蛊师对外人会更加封闭,更加避讳谈及蛊术的事情。

葛尚像一个踏入禁地的探险者一般,开始走上一条看似毫无希望的未知之路。

他吃到比温浩明更多的闭门羹,他努力采用各种钻空子的伎俩,他拿出了原本就有的牛皮糖精神,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

他终于陆续接近了他想见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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