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一过,清明临近,我就嗅到了家乡软萩粑的味道。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我和家人都要到老家的祖坟山去扫墓祭祖,而故乡的乡亲们也总会送给我们一些软萩粑,这可是比金子还珍贵的礼物啊。
软萩,在我们老家都念做“软雀儿”,用软萩做成的食品,叫作软雀粑儿,音调婉转、轻柔,像是在哼一句山歌,特别地悦耳、动听。软萩,据说是写在县志上的名称。它还有许多名字,如清明菜、菠菠草、佛耳草、软雀草等,其实它的学名叫鼠曲草,因叶形如鼠耳,柔软而长,有白色茸毛,故有此名。此植物喜生长在山区的原野和草埂上,一年一生,生在初春时节,成株不足半尺长,撕开有丝,汁液饱满,散发一种特殊的清香。据查,诞生于鄂东的医药巨匠李时珍,早在四百多年前就把这种草写入《本草纲目》,称有镇咳、祛痰、治气喘之功效,亦是创伤、溃疡之寻常用药,内服还有降血压疗效。若把这种草汁掺进食品,有发酵提味作用,类似于酒曲性能。酒曲是硬的,这草是软的,我想,家乡人把它叫软曲(音雀),或雀儿草,可能也是这个意思。
惊蛰一声雷响,乡间的草地上便悄悄地长满柔嫩的小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昂然于草丛中,我的家乡大别山区一夜间便铺上了一层花绿的织锦。这样的日子,走在原野,都会被混杂着万千草木的香气给吹醉,更何况还有哺育着我少年时代的软萩在疯长。
软萩长在旧年的稻田里,掺杂在田埂地边那片刚冒绿的嫩草中。它的生命力那么顽强,只要粘到地面的一点点沙土上,不用浇水、施肥,就能静静地生长,像家乡那些忠厚朴实的农民,扎根本土,勤奋开拓,既不奢望外面世界的灯红酒绿,也不自贱于乡间小路的曲曲折折。软萩,有人呵护着它,它努力生长着,没有谁去理它,它仍然向往阳光,炫出自己的光彩。它们一律青翠欲滴,扁圆的小叶片上,覆盖着一层雪白的绒毛,映衬得原本柔绿的草株,更多出些不染纤尘的美。春天的大地,泥土湿润润的,透着原野的芬芳,软萩的叶片间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欲滴未滴,将干不干,显得格外娇俏惹人,这个时候,你只要一见到它,就想捧在掌上,含进嘴里,品咂它的香甜。
小时候,悠长的梅雨季节尚未到来,家乡的油菜花开得鲜艳,正是空气清新、莺飞草长的日子,大地一片繁茂,可人们的物质生活却十分贫瘠,总为温饱发愁,因此,做软萩粑便是改善生活的最好方式。
记忆里,春天一到,母亲总是带着我们,到田埂、坡地里去摘软萩。我们弯腰走在泥地里,像探地雷似的寻找草丛中的软萩,母亲一再嘱咐我们,不要把“蛇软萩”(一种类似于软萩的有毒植物)摘到了。谁要是发现了一棵软萩,会惊叫起来,我们闻声赶去,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采摘那柔嫩的叶片。我有时将整株连根拔起,母亲便说,留点根让它明年再长,不要一次吃绝了。是啊,那时挨饿的人多,地里的软萩也越来越少,如果不留有余地,人们会自断其美食的后路。
软萩摘回来后,堆在米筛里,筛去沙土,重新挑摘一遍,拣出采摘时不小心带进的杂草和渣土,再用菜篮提到门口的池塘里搓洗干净。然后拿到有石臼的人家,用石碓舂碎。舂碓这活儿,现在的年轻人当然没见过,那是昔日农家捣碎食物的土法工具。舂碓的时候,往往是我和弟弟踏在碓板上,撬动沉重的石碓,而母亲则蹲在石臼旁用手翻动软萩,让软萩捣烂如泥,变成软萩瓤子,然后再舂些糯米粉和籼米粉。待这几样东西全舂好时,我们都累得汗流浃背,可内心还是很欢快的,高兴地端回家里做软萩粑。
做软萩粑是山里人的一种发明,又是技术活、细致活,一般人做不了。粉要用糯米粉兑上一些籼米粉,兑多或兑少都不行,那样不是太黏了就是太渣了,口感都不好。母亲把配好的两种粉倒进木盆,拌进软萩瓤子,一点点地掺进开水,一定要用开水,而且要一点一点地掌控好,一旦水掺多了就前功尽弃。这时需要不停地用力搅和按揉,和匀的软萩面团呈浅绿色,质地柔软,表面像抹了油一般润亮。然后就是做馅子了,软萩粑要包馅子,馅子有多种,可咸可甜,可荤可素。我们家乡的馅子一般是甜馅,用芝麻炒熟捣碎,加进砂糖、桂花,掺点水或猪油捏成丸子,包进软萩粑中。
一个个圆溜溜的软萩粑,在筛子里滚着,甚是可爱。之后就要开始烧灶烙粑。烙也叫煎,家乡的软萩粑以煎为多。也有蒸的,但蒸出的粑没有煎的或炸的好吃。油炸要用很多油,那时油很贵,所以极少用油炸粑吃。煎软萩粑既要煎得不粘锅,又要极尽可能地节省油,这可是考量手艺的时候。母亲煎粑时,就只在锅里抹一点点清油(菜籽油或棉籽油),再把灶膛里的火压到最小而又不让其熄灭,她不停地用锅铲将热锅里的粑翻过来调过去。不一会儿,粑的两面都变成焦黄色,烙起了一层不厚不薄,稍有点硬壳感的皮儿。软萩粑还没出锅,满屋香味四溢,馋得我们直吞口水。
“软雀儿粑,渣巴渣(意即口感好),婆婆吃了纺棉纱,爹爹吃了笑哈哈……”儿时常常唱着这首童谣。软萩粑是鄂东大别山区的特产,更是初春季节才独有的食品。做好的软萩粑不仅可以自己食用,改善伙食,还是馈赠亲友的好礼物。有外地亲戚来家,烙上几个软萩粑,他一定吃得赞不绝口,连声说从未尝到这般美味;到城里去看亲戚,带上一包软萩粑,人家一定欢喜地说,这是花钱都买不到的珍稀美味呀!更不用说远在他乡的亲人们,吃上一口,乡愁涌上心头,沉醉几天几夜。
大别山人从不特意去踏春,因为日日耕作在春意之中。他们用宽厚的心情揽春,用灵巧的双手弄春,春的精华浸润着他们的每时每刻,融入了一日三餐,吃软萩粑就是故乡春社之日的一大盛宴。对于我这个走出故乡多年的大山游子,软萩粑,更是一种奢望,一种永远的念想。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我那些身居乡野僻壤的亲人们,用他们的智慧就地取材,创制一份永恒的美食。虽说我现在品尝过太多的饼类粑族,但童年时跟着大人做软萩粑的情景,历历在目,家乡软萩粑的味道,时时在嗅,从没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