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家地方不大，却因种满了桃花显得美丽而整洁，碧绿的栏杆，朱红的帘子，小窗前的几案上，一炉素馨袅袅地飘着。屋内，暗香浮动；栏外，春水如蓝。一进门，他便忙忙地扶柠染柒在椅上坐下，又泡一杯热茶来。
明窗净几，室中却空无一人。
“杨相公家中何以并无人口？”
“这里是我自己请人搭的桃源小筑。”他殷切地望着柠染柒。“茅檐草舍，不免委屈姑娘了。”
“杨相公太客气了。”
“倘若三木姑娘不嫌弃，便将就在此住几天，再作打算不迟。姑娘你看如此可好？”
“落难之人，哪里还有这许多挑剔的。妾身女流之辈，有甚见识，一切全凭王相公替妾身做主了。”
“岂敢岂敢。”
在这静室之中一男一女彬彬有礼地相对。
一时之间无语，在柠染柒与他之间，只有那茶烟静静地缭绕上升。
柠染柒望着他清秀的脸孔。空洞的胸膛里感受到在他腔中突突跳动着的那颗热腾腾的心脏。她感受得到他心中的惊喜，不安，与渴望的暗涌。
她竟然能感受到他的心事。
这便叫做心心相印么？
这一世会不会因为她有太多的回忆，因为她是柠染柒，他先爱上她……可是，那样的话，那三世赌约他就输了，输了便是死亡！死在她的手里！
不成不成！
柠染柒的指尖在轻微地抖动，为掩饰自己，纤纤素手端着青花瓷杯饮茶。三百多年后的第一口人间烟火落腹，感到空腔中渐升起袅袅的柔情，共茶烟一同缭绕。
这柔情是他心中的，还是我的？柠染柒也分不清了。她只觉得蓦地软弱无力。
天然几上供着一盆菖蒲。墙上一轴泼墨山水。藤床纸帐。有两卷书被随便抛在桌上。杨宁将她的包袱放在椅上。
“姑娘且在此处安寝罢。”
柠染柒正发呆之际，惊觉他的呼吸就拂在鬓边。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得急迫。
忽然间柠染柒再次无端端地害怕起来，害怕得一双纤手上的指甲变成利爪，那利爪从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底下悄悄地伸出来。
要露出原形了吗？就这么短暂？
与此同时，杨宁已握住她的手。柠染柒一惊，奇异的是刹那间指爪簌簌地缩回皮囊。
四手交握。他在柠染柒身后轻轻地环抱着她。
柠染柒感到巨大的慌乱，像蜈蚣的百脚，细细地，而又飞快地，爬过周身。
他吹灭了烛火。
窗纸透出月光的白。一屋子蓝幽幽的月色。
杨宁将她头上那支金步摇拔下来，霎时间黑发如水般地披泻了两个人的全身。柠染柒忘记了夜夜伴她独自游荡的碧绿磷火，只看到黑发在月光里闪烁点点银辉。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姑娘，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耳语道。
柠染柒抬起手，不知不觉拢住他的颈项。
他轻轻地抱起她。
天青色的床帷轻轻飘开。他将柠染柒轻轻地放在床上。
柠染柒看到高高地立在床边的人影。
忽觉得前尘是一片无边的红色，思绪万马奔腾，腾起了滚滚的红尘。
她永世不忘的那些影子。他们和他相叠着，向自己俯来。柠染柒这才感到惊惧。
“你是谁？”无端端地吐出三个字。在心窝处感到有物触碰。暖暖的！
是他的手。罗襟半解。
“我是一生都会待你好的人。你放心。”他低语。
藕色衫子。白中衣。水红色的贴身小衣。一层，一层，一层。柠染柒横陈在他面前。他又怎知，她还有一件尚未褪去的衣裳。但在这一刻，谁也不愿去想这件衣裳。
他的温度终于覆盖了她。天青色的床帷，寂静的颜色，笼罩了一切的狂乱。
“三木。”他轻唤柠染柒的名字。
他枕在柠染柒的黑发上，她枕在杨宁的手臂上。
杨宁怜惜地摸着她的脸。 又唤道：“三木。”
“杨相公。”
“此刻还叫我杨相公么。”他捏了捏柠染柒的鼻尖。
“相……相公。”柠染柒喊了一声，觉得面上作烧，慌忙往他腋下躲去。呀——怎的他成了我相公了呢？
果然不愧为妖精，什么红拂夜奔，文君琴挑，莺莺西厢记，丽娘牡丹亭——柠染柒竟已学会了这些女子的样儿。
此刻，她想如卓文君一样，只要他的承诺。像一切的人间女子。
“相公，你会不会抛弃我？会不会不要我？”柠染柒疲倦而又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
“不会。你放心好了。咦，你的手怎地还是这么凉？”
我是妖！当然手冷！柠染柒慌忙松手。脸色由绿变蓝。全凭画皮遮挡。
一张画皮，可以遮挡到几时？
杨宁却将柠染柒的手抓过来，放在他的胸口。“躲开做什么。你的手凉，来，在这里焐一焐。你怎么了三木，怎地一径在抖？”
“相公，我……我害怕……”
“怕什么？”
“怕你不要我。” 柠染柒扭捏作态。
杨宁轻笑道：“傻瓜，我怎会不要你。我说过的，我一生都会待你好。你忘记了么？”
“不管怎样，你都会待我好，都不会不要我？”
“你怎地总是怕我不要你？傻瓜。你是我的三木，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
“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一直都要我？” 柠染柒果然如妖精般不依不饶地娇嗔起来，若是那年二十二世纪的她，怕听到后连自己都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直都要你。你若不信，这儿，把我的心挖出来你看看。” 杨宁再三保证。
“不要说这样的话！”柠染柒扑上来捂住他的嘴，全身簌簌地抖。
“三木。你怎么了？你累了。来，听话，睡一会儿罢。”
天青色的帐外渐渐透出天光。一晚的缠绵，轻怜密爱，柔声细语。山盟海誓不过是一只花纸折出的船，然而世间多少女子，都敢坐着它出海？
一句诺言，便缓缓地起锚。航船被风吹向黑夜未知的海洋，都无恐惧。
女人的勇敢与盲目，男人永远的无从理解。这件事谁人理会得？只怕理会之后，已香消玉陨……
柠染柒紧紧地抱住他，或许这才是早该发生的一切情节。
命里的，躲也躲不过。
次二日晨间，柠染柒相送他出门。
“三木，外面风大，回去吧。”
一晚的恩爱，柠染柒身上的画皮都揉搓得有些褪色了。他却认不真切，依然关心道。
看来，男人在美丽的女人面前，什么东西都会被自己的大脑过滤掉。
“三木，你脸色不好呢，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然而，他终究非寻常男子，看出了些许端倪。
“不用了，我没事的。相公放心罢。”柠染柒慌忙支吾过去。
“我晚间再来看你。你好好在这里待着，不要到处乱走。我怕……”他压低声音：“我怕你被抓回去。”
什么抓回去？哦，明白了，初识的时候柠染柒曾自称是大户人家的逃妾。自己都差点忘却了，没料到他还记得，并且放在心上，不由得感动，泪意盈睫。
“相公，我理会得。”柠染柒握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他一袭青衫站在清晨的风里，多像一竿郁郁的竹，那般的风神湛然。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忽觉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自己是多幸运。
看着杨宁的背影渐远了，柠染柒还倚在门边痴想不愿进来。
我晚间再来看你。杨宁说的。然后柠染柒就会把这个白昼都交给等待。
这个难熬的白昼，是这样地漫长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掌灯时分，杨宁果然来到了桃源小筑。
“三木！”远远就喊起来。
听得他的声音，柠染柒自内室跌跌撞撞地奔出来，竟是立足不稳。
拉住他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
“只不过一天没见么，何至相思若此？我的三木当真是个多情种子。” 杨宁取笑她，用手指羞她的脸颊，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擎起桌上烛台，就着烛火细细打量柠染柒。
“气色比早上好多了。”
当然。这桃源小筑里笔墨俱全，柠染柒已将人皮重新画过。顺便又换过一身新衣。湖色袄儿，弹墨绫的裙子，清淡素雅。
“今日一日都做了些什么？”他问道。
“等你回来。”柠染柒老老实实地回答。
杨宁轻笑着又刮她的鼻子。“不识羞呵，三木。”他望着柠染柒微笑，她感受到他心里的疼爱，喜上眉梢。
见柠染柒着她发呆，他又担忧地问：“三木，你怎么了？”
柠染柒从自揣想中返回，低头轻轻扯着他的衫袖。青竹布的长衫，柔软中有挺括的手感。只觉他的一切，再怎么寻常，都是如此完美。
眼波轻传，道：“我没事。”
“三木，你可曾用过晚饭？”
“啊，没有……相公可曾用饭？”妖精用吃饭，就如同当年遇到的小精灵一样。柠染柒不觉得饿，差点忘了吃饭这事。
“我也没有吃呢。正好与你一起用饭。”
“如此，相公稍候——”柠染柒匆匆跑进内室。
再出来时，手中端着雕漆食盒，里面是一盘西湖醋鱼，一盘桃仁酥鸭，一盘虾子茭白，并一大碗芙蓉鲍鱼汤。还有酒。上好的花雕。
柠染柒虽只是三百年的桃花妖，但要在刹那之间幻化出这些物事，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它们吃起来色香味俱全，却是水月镜花，空无一物。所以，为了逼真些，从明日起，柠染柒要真正地学习烹饪了。今晚暂且让他委屈一顿，也还不打紧。
柠染柒袅袅婷婷地端将出来。
“相公尝尝妾身的手艺，可还过得去？”
“呀——不想三木你的厨艺竟也这般了得。”杨宁的脸上透显惊喜。
柠染柒唯有低眉浅笑。
烛影摇红。浅斟慢酌，语笑盈盈。
“对了，相公打算何日迎娶妾身呢？”
杨宁忽然尴尬。“三木，我……我早已成亲……昨日便想告诉你，却……”
柠染柒并无太大意外。看他的年纪至少都有二十五六，怎么可能尚未娶亲呢？这是柠染柒早都想到的。
杨宁不知道柠染柒在想什么，眼里充满了慌乱，像个孩子般地无措。心在砰砰地跳，他在害怕，害怕柠染柒恼怒地拂袖而去。
柠染柒自然也洞悉了一切，喜悦忽然遍溢周身，无穷无尽的流转。
她的笑意从整个皮囊透出来。
“相公何不早言，其实妾身早已想到，我生来命薄，原没想过能聘做正头夫妻。只要能够陪伴相公，妾身便心满意足了。既是如此，相公何日带我去拜见夫人？”
爱河千仞，柠染柒缓慢而优美地灭顶。
杨宁似觉意外，“三木，你不在乎……”
“只要相公不在乎我是人家的逃妾，妾身还在乎什么呢。”柠染柒柔若无骨地贴近他。吐气如兰，烛火荡漾。“相公说过会一直都要我的。我们盟过誓的，不可以不算。”
“三木……”
“相公，我会听你和夫人的话的。你回去和夫人说嘛，好不好？”柠染柒索性伏在他怀里，仰起脸望着他的脸，轻声细语。便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了罢。
“三木，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我若对她讲了，她定能接受你……不过你不要心急，给我一点时间，慢慢安排一下。总之你放心，我定会领你入门的。”
“如此最好了。相公。”柠染柒低唤着他，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满腔都是不尽的柔情。
花也好，月也圆。夜半无人私语时。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呀。
夜间，柠染柒醒来，看到有他在身旁。
睡得犹如婴儿，天真甜美，她共衾枕的夫呵：“相公！”然后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他。泪意又盈于睫。
几日之后，杨宁给柠染柒带来好消息。
“三木，昨日我和我夫人说了我们的事。”
“哦，夫人怎么说？”柠染柒期待又担忧地望着他。
“她倒没说别的，只说你若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担心将来会有麻烦。”
“相公，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我悄悄地进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他右手持杯，左手抚着柠染柒的头发。青丝三尺，漆黑如墨。
“你不要怕，三木。我一定会迎你入门。对了，记不记得子夜歌里的那一首……”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柠染柒打断他，念道，她未曾遗忘。
杨宁心头一热，将柠染柒的头揽在怀中。：“三木，怎地你总是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
柠染柒悄然微笑，心中暗道：相公，你的心，本是我的心。你知道么？
“相公，让我告诉你原因吧……”柠染柒半躺在他怀里，也将他的头颈揽低，面对着面，调皮笑道：“因为我善解人意，冰雪聪明，兰心蕙质，才貌双全……”
“三木，你脸皮好厚！”他哈哈大笑，伸手过来在柠染柒腋下搔痒。
柠染柒忍不住反击，两人嘻嘻哈哈地闹着，一不小心碰翻了他手中酒杯，酒痕淋漓，洒了一身。
“相公，快把这件衣服换下来吧。”
柠染柒连忙向橱中另取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给杨宁换上，手中拿着换下的湿衣。
“相公，你且在此宽坐，我去洗了衣服再来陪你。”
“衣服打什么紧，明日再洗不迟。”
“酒痕最是讨厌。倘若不马上洗，便洗不掉了。”柠染柒拿了衣服便往外走。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三木。”杨宁赖皮道。
男人赖皮起来，竟像个孩子般，尽是黏着人呢。
柠染柒无奈，只好用木盆盛了水，端进来，在屋中洗衣，动作十分娴熟，用皂荚揉碎了，细细搓洗衣上的酒渍，杨宁则坐在榻上，微笑着望她。
曾几何时，柠染柒就想着：但愿生生世世，都能为他洗衣衫，便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忽然感应到他心中闪过晏小山的词：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怎地如此不祥。
柠染柒蓦然抬头望杨宁，他也正看自己。
她与他之间，隔着个木盆，面面相觑。
接着，相视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