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金陵城非即时可达,兼车马缓行,途经溧水,已过午时。
夜无忧命人稍做歇息,元宝便跳下马车活动筋骨,夜无忧也不怕元宝跑了,只任元宝背着手绕着圈子遛达。
元宝看着围列一圈而息的弓箭手,还有四围平坦的地势,想着若她真要施起轻功逃跑,只怕一息之内,便会被弓箭射个穿透。
所以元宝很乖顺地坐在草地上,亲手侍弄被掏了心肺的烤兔,不时煸风助火撒点细盐不时望望山下集镇风景,嘴里还不忘哼着小曲。
不几时,肉香四溢,再等夜无忧屈尊坐在元宝身边时,元宝很懂事地将烤熟的兔子奉上半只,另半只当着夜无忧的面先行试过,还不忘吧嗒着嘴道:
“没毒,放心好了,请你吃的。”
夜无忧接过,才尝了一口,便面色阴沉,将那兔肉丢在了地上,拂袖而去。
元宝在其后嘿嘿一笑,站起身叉着腰无赖道:“不好意思,你那半只我多放了点盐,吃起来有点苦有点涩是难免的。”
见夜无忧毫不理会坐进了马车,元宝却仍乐此不疲喊道:
“难道你不知道我元宝如果要在半只兔肉上下毒也是易如反掌的,但亏得我心善,这件事只是告诫你,不要得罪小人,尤其是像我元宝这样会记仇的女孩家。”
元宝洋洋得意又坐回草地上大口咬着兔肉,吃得津津有味,夜无忧坐在车内,终于明白何谓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尤其是像元宝这样喜怒无常有恃无恐的女孩家。
夜无忧坐在帘内,自然不会饿着,不时便有人奉上各色食物,尤其是那石童,依着葫芦画瓢,烤了只一模一样的兔子,还不忘拿刀片成薄片,摆出式样添上碗筷,供夜无忧享用。
夜无忧学着元宝的模样,吃得津津有味,元宝看了十分不高兴,将地上夜无忧丢的那半只兔子就着耳朵拎了起来,啧啧训诫道:
“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
说着元宝还有意无意斜睨了夜无忧一眼,再接再厉高声道: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兔子啊兔子,你可听明白了元宝我的谆谆教导。”
说着元宝把那半只兔子塞进了怀里,拍了拍肚皮道:
“先这样把你盐渍了,改天再用你下酒吃。”
元宝的疯癫举动,夜无忧看在眼里,便停箸朝元宝招手道:
“元宝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元宝怀着半只兔子跑了过去,娴淑浅笑道:
“你喊我?”
“嗯,元宝你良苦用心,劝诫有功,所有我准备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你回头看我们行过的那座山谷。”
“怎么了?”元宝探头看了一下,奇道。夜无忧静静道:
“没怎么,只是里头藏了一匹马一个人,一个在后头跟了半天的人。”
元宝想,难道是果果,但元宝想果果这个坏东西没道理前后不一,所以元宝眨着大眼睛,问道:
“我认识么?”
夜无忧拿锦帕拭过手,笑意深深道:
“这个人不但元宝你认识,恰好我也认识。”
“哦?这么巧。”元宝将信将疑,夜无忧悠悠道:
“就是那个称你为天下第二老实人称我为天下第一老实人的有眼无珠的萧家二公子。”
元宝低着头,神情闪过一丝慌遽,忽然道:
“我不信。”
“元宝你不信?”夜无忧神色流转,轻笑道:“那我将他射成刺猬,拖到此处让你瞧个明白可好?”
元宝抬起脸,眯着眼,客气赔笑道:
“官府箭矢造就不易,何必劳烦?”
夜无忧沉吟,道:
“或者,元宝你舍不得?”
元宝摆手,坐上车辕,与夜无忧靠近了些道:
“你我毕竟曾有些交情,万事好商量。”
夜无忧仿佛十分满意,缓缓道:
“我也不是那般不通情达理的人,只要元宝你一路不要惹事生非,尽快替我找回画中人,我就放了你,让你和莲生公子相聚。”
“你不杀他?”
“那是另外一件事。”
“是么?”元宝难得有闲心与夜无忧摊开来说话,便打算说个明白,元宝压低声道:“你若不杀他……”元宝四望无人,才道:“我自然不会把你的身世昭告天下。”
“哦?”夜无忧不以为意,笑道:“元宝你倒十分替我着想。”
“你莫要自作多情,我只是……”
“只是什么?”夜无忧似笑非笑反问道:“只是你不想他变成像我这般为富贵权势奔波劳碌甚至还要时时不择手段的人?”
夜无忧说中了元宝的心事,元宝轻声道:
“你知道就好,所以有我在,你不必杀他。”
“极好,极妙。”夜无忧拍掌而笑,放下车帘将元宝隔在帘外,发话道:
“元宝你骑马罢,好让莲生公子看看你四肢俱全毛发无损,以免他做些出人意表的事耽搁行程。”
车马歇过,夜无忧下令起行,元宝骑着马跟在夜无忧的马车后,时不时回头张望两眼,终于被她发现了莲儿的所在。元宝觉得莲儿长大了,心思也复杂了,尽做些她想不到的事情。所以元宝恶狠狠地又往回望了莲儿一眼,莲儿似有所感,打马疾行,追了上来。
夜无忧养的弓箭手也不是吃干饭的,还不等莲儿靠近,一个个早就拔出箭羽上了弓,跃跃欲试。
元宝哎呀叫了一声,急忙提脚往夜无忧的马车厢上踹了一踹,不知元宝使的是哪来的神力,那马车竟被她踹得晃三晃。元宝凶巴巴道:
“夜无忧,你出来管管你下人,怎么一个个跟要咬人似的。”
夜无忧脸色略惊,掀了帘,看了怒气冲冲的元宝一眼,又看了车后临阵排箭的侍卫们一眼,这才慢慢安抚道:
“都放下罢,不就是一个没刀没枪骑马骑得快了些的粗人么。”
这话元宝听了十分不顺耳,怎么说莲儿在她心目中都是一秀气人物,怎么搁夜无忧嘴里就成粗人了呢,元宝也不理会夜无忧脸上颇有兴味的笑意,只看着莲儿。
话说若无侍卫阻隔,两人几乎并行,元宝郁闷道:
“你不是被我送走了么?怎么又来了?”
莲儿不语,侧脸那朵莲花愈发妖娆,元宝也默默无语,半晌,莲儿才道:
“元宝,你说的事我知道了。”
“什么事?”
莲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眼神最后落在了元宝乱糟糟的头发上,最后忽而驾着马疾速奔去,元宝傻傻地没回过神来,便只见莲儿骑着马衣袂飘飘,消失在山头了。
元宝唉一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咕哝了半晌,也不知在说什么,最后伏在马上闭着眼,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色竞夕,一行车马终于来到金陵城外,但见城门大开,列队齐整,旗帜烈烈,人山人海。夜无忧掀帘一看,询问石童道:
“你让人来接的?”
石童摇头道不知,夜无忧有意无意看了元宝一眼,元宝连忙摆手道:
“我元宝也不曾多此一举。”
夜无忧这才对石童道:
“就说小王明夜在莫愁湖边行宫设宴款待他们,现下你先把那些官员打发回去。”
石童听命,驾马前行,与那些官员吩咐一二,城门官员便纷纷坐轿撤去。元宝十分无聊用手指绞着头发,半天,车马才进得城去。
原以为人马散去,却不料打发了官员,倒坐实了小王爷大驾金陵的传言,城中百姓皆放下手中活计买卖,纷纷拥来看这皇储生得几个眼睛几个鼻子与寻常人有何不同?
于是,夜无忧那些个侍卫全都派上了用场,喝道、拦人,车马过了半柱香才得移了十余丈。
元宝十分机灵,早调转马头躲到夜无忧马车之后,倒也清闲。
元宝一清闲,未免就要开始罗嗦,罗嗦的元宝调侃着马车内的夜无忧道:
“我看你还是把自己像那庙会的菩萨一般供在花车上,左右侍立童男童女才好。”
车内夜无忧不知是未听见还是不想理会,惹得元宝一个人自说自话没意思,可元宝不是那般容易放弃的人,元宝嘿嘿笑道:
“其实你不妨选个黄道吉日按我说的试一试,再派人好好传扬你神仙转世的天命,保管你民心所向,他日皇帝一命呜呼,这天下一定是你的天下。”
元宝说话百无禁忌,夜无忧虽不明白元宝是故意还是天然如此,总之在金陵这几日,他得花点时间好好管束她。
还不等夜无忧为日后打算,当前就有从四面八方拥挤来潮水般的人群扰了他的计划。话说夜无忧手下这些侍卫虽是训练有素,终是寡不敌众,竟生生被冲成两截,元宝的马不知被谁牵着缰绳,竟离夜无忧的马车愈行愈远,而夜无忧的侍卫自然没空分神保护元宝,只顾着围护在夜无忧车马周边。
元宝哎呀呀乱叫,也不知该不该接受这从天而降的好事。
不一会儿,元宝连人带马被引到街边僻巷,元宝终于看清替她牵马的是一个不起眼的乞儿。
元宝利落跳下马,从袖袋里掏出一点碎银子,打赏道:
“你是丐帮哪个分舵的,这么有眼色,给,这是我赏你的。”
那乞儿接过银子,欢呼一声,便风一般溜走了。这时,从墙顶上跃下一个人,元宝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才没被那人正正砸中。
元宝郁闷道:
“莲儿,你在少林寺三年有没有好好练易筋经,怎么轻功还是这么差。”
莲生稳稳落了地,拍拍尘土道:
“除了方向不太对,我觉得我的轻功还好。”
元宝不以为然,只凑上前道:
“莲儿我问你,是你让人把我的马牵过来的?还有是你通风报信说小王爷要大驾金陵的?”
莲生点点头,元宝勾住莲生的肩道:
“不错不错,莲儿你真是越来越聪明啦,不枉我对你的悉心栽培。”
这天底下做成的事,元宝都喜欢占上一份功劳,莲儿的自然不例外。莲生摸了摸元宝的头发,道:
“你不是答应我说要做一个文雅的小姑娘了么?怎么头发还这么乱?”
元宝不屑地撇了撇嘴,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道:
“这一嘛,我元宝已经从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了,这二嘛,不是我不想文雅哪实在是老天爷不让我文雅哪改天我给你专门文雅个文雅的,莲儿你觉得怎么样?”
话说元宝开始玩绕口令的时候,莲儿恐怕还不会念经呢,莲儿也不与元宝争辩,只是不知从哪里凭空抓来一个梳子,替元宝解了头发,就着青天白日梳了起来。
莲儿温柔地替元宝整弄,元宝便不好意思再罗嗦了,最后元宝看见莲儿又不知从哪里拎出一根长丝带,替元宝束好了头发,只是元宝没看到,莲儿肉麻地打了个同心结。
元宝问道:
“莲儿,你说你知道什么事了?”
莲儿道:
“就是我杀父仇人的事。”
元宝神色一冷,弱声道:
“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之前,我与上官姑娘被追杀时,有个叫石五的人放了我一马。”
莲儿面色沉静道:“因为我,他成了死人,元宝你说,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元宝看着一知半解的莲生,叹道:
“你的父亲,是当年造反的九王爷,而你的叔叔——就是当今执掌天下的皇帝。”
元宝一五一十道:
“当年九王拉扰金陵萧府意图造反,最后被当今皇上窥得先机,借着我父母的也就是黑衣楼的势力,九王被治了罪名斩了首。而当今皇上不想黑衣楼一家坐大,所以没有对萧府等武林门派赶尽杀绝。之后当今太后见皇上膝下无子,便下旨留下九王的子嗣在身边亲自抚养。而当时天下堡萧安狼子野心,将自己的二子送进皇宫,反把九王的孩儿也就是你,送到了少林寺。所以,是我们家害死了你的生父,你和我不会有好结果的!”
元宝一口气说完,推开木然的莲生道:
“话以至此,再没有什么可说的。”
说着元宝转身要走,莲生想挽留却又不知怎么开口,两人终究还是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