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从肉体中提取出来的那一刻，是什么样子？
林一七很少思考这个问题，就好像孩童们在手掌里拨弄二维或三维的显示器时，也很少思考电子是如何在闪闪发光的屏幕背后工作。在刚开始工作时她被分配到了第一个素体，那时候她对精神耦合过程的想象，如同撬开一只巨大的海星：她的精神长出颜色鲜艳的多刺的触角，牢牢攀附着原本的躯壳不放，直到被一个长着小胡子的人——长着教科书里大科学家萨沙·杨一般的忧郁面孔——以蛮横的巨力从肉体中生拉硬拽出来。
此刻，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幻世界里，在这仅存在于抽象电子束中的信息土壤上，林一七再次感受到了那原始的恐惧：有什么属于她的部分正在从躯壳中汹涌而出，意图突破她流血的指间穿透进另一个人的身体。
林一七大喊起来，混乱的思绪在脑壳里突突乱跳，让她担心自己的精神也随之飞溅出去。开发出这样的设定，研发部属实脑子有坑，而这个角色恐怕真的要死于愚蠢的爆体而亡了。在一片咣咣作响的混乱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和她说话，看到一双明亮的栗色眼睛。她用迫切的动作而不是语言作出了回应。什么东西抓住了她，响应了她的渴盼，任由她沸腾的力量疯狂向外奔涌。
然后轰然一声，一切都停止了。
林一七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她疯狂呛咳一阵，感觉到暴涨的力量都恢复了平静。然后她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地面上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乱糟糟的棕色头发，满脸是血，眼睛紧紧地闭着，肩头的布料上有两个明显的血手印。
“啊……”林一七喃喃说，“远程……我是把路过的人弄死了吗。”
远程发出一些嗯嗯啊啊的古怪声音，语焉不详地说道：“好像没有。”
林一七暗自决定回到总部就找到这个临时工勒死。她往前挪了一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这个小孩面前。她笨拙地摸索了一下，松了一口气：这孩子身上并没有伤口，沾上的似乎都是她的血。
这就引发了另一个问题，林一七犹豫片刻，伸手去掀男孩子的眼皮。这似乎是个愚蠢的操作，对方挣扎一下，自己睁开了眼睛。
不得不说，这男孩子长得挺好看，眉毛浓密，鼻梁挺直，清澈的眼瞳里……充溢着明亮的金色。
林一七叹了口气，摸了摸颈项上的铁环：“我大概马上要挂了，叫策划补一个新号吧。这不能算违规吧，不然后面情节接不上了。”
她又想了想，还有些小高兴：“要是又遇上那个巴托洛尔，就当我把他的诅咒解除了。”
“我知道你很乐意换号，”远程干巴巴地说，“但是似乎情况并不是这样。”
林一七不明所以。这时候，她面前的小男孩也醒过神来，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浆和土灰。林一七跪坐在他面前，谨慎地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呀，女巫姐姐，”他说道，“你好些了吗？”
林一七花了一点时间理解这个情况。
“你是，”她慢慢地说，“来救我的吗？”
小男孩腼腆地笑了一下。
“算是吧。”他说，“我认识一位女巫婆婆，她告诉我有时候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说这非常痛，要有人帮忙才行。”
“我猜这个魔法誓言因为效力非常强，相应的达成条件也更严格，存在一些漏洞。”远程科学地说，“你发誓时说你不转化别人，这个小朋友可能了解相关的知识，主动接受了转化，或者他本身就曾经被那个认识的女巫利用过，因此没有生效。”
“运气挺好。”远程又说，“既然这个誓言有漏洞，你以后应该也可以找到很多方式规避它。”
林一七半晌不语，小男孩又问道：“你还好吗？”
“谢谢你，”林一七说，“只是我担心，你以后会后悔的。”
毕竟如果她死在这里，不过是打报告换一个新号而已。而如果接受魔力的痛苦如同女巫猎人所说的那样，这个小男孩虚拟的，电子束里的人生，可能就大不一样了。
小男孩看起来有点困惑：“我没有帮上忙吗？”
“你救了我，我今天原本会死掉的。”林一七说，拢紧她的黑袍子，站了起来，“但也许你会因此遇到很多麻烦，很多痛苦，这就不值得了。”
“哦，”小男孩想了一下，“我想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也会有人来帮我的。”
林一七看了他一眼。
这些电子束里的生命，她想，总是比活人更看得透生死，不知道是因为我们已经在萨沙·杨的教导下超脱了人类，还是因为这些习性只是虚拟世界里量产的标本呢？
“我还会回来的。”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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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中枢时间二十点二十三分，林一七睁开了眼睛。
耦合的后遗症一如既往地令人作呕。这一次随之而来是魔法穿透躯壳时燃烧般的感觉。林一七在舱体里躺了一会儿，直到柳医生凑上来看她。
“哎呀小可爱，”柳医生说，耳朵上夹着一只带猫尾巴的智能笔，“据说这次换了一种死法呢。”
“这次……没死。”林一七这回没在虚拟世界呆多久，一下就认出了她，乖乖低头让她把身上的电线去掉，“研发部能不能别每次都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背景资料，这个魔法设计太残忍了。”
“据说新版本的原则是，所有超自然能力来源都要有科学上的可操作性。”柳医生漫不经心地解释说，手上刷刷不停，已经把她从舱体里刨出来推到监测台上。滴滴滴的仪器声音响成一片。
“那如果有龙的话，他们还要能造出一只来吗？”林一七大为不满，“那诅咒又是怎么回事？如果——”
“你看起来很不高兴呀。”柳医生若有所思地说，手指一勾，桌边的虚拟笔记本跳到了她面前，“远程那边提醒我你错过了心理检测，看起来是很有必要。”
林一七看见页码标着50的问卷出现在面前，顿时偃旗息鼓。“我精神没有问题，对公司的决策也没有任何意见。”她诚恳地说，“只是想要杀上342楼，弄死那个一小时掉线三次的远程……”
林一七到底还是没逃过心理恢复环节，她摆脱柳医生已经是五小时后的事情了。期间除了做没完没了的问卷，还被灌了一些缓解精神紧张的药水，当她终于走进员工电梯时，只觉得两眼昏花，舌根里满是甜腻的酥麻。
电梯里光洁明亮，和所有大楼内的陈设一样闪烁着金属质感的冷光。林一七按下宿舍所在的负117层时，想了想，选择了外景模式。
一层隔板无声地打开。隔着光滑的防辐射透明外壳，在离地数千米的高空，可以俯瞰整座中枢市。此时正是深夜，大厦外雷霆暴雨，雪亮夜色中，能够刺破钢板的疾雨扑面而来，隆隆敲击在高级玻璃表面，激起硝烟般雾气阵阵，令人仿佛置身战场。
窄小的隔间在刺目电光中向下急坠，坠入汹涌怒涛之中。
“‘愤怒啊，愤怒，‘”林一七想起听过的这句话，轻声念道，“‘自然的愤怒是无止尽的。’”
但是她想不起来的事情有很多，已经不记得这是从哪里听说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