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宏图搭乘的这次货车,在调度所安排的‘绿街’中正点到达终点站。运转车长向站值班员办了交接手续后,辞了货运员,领着司马宏图出了站。到站外后,运转车长指点司马宏图说:“从货车编组站去堰沽,有通勤的‘小客’。” 绿街:一路绿灯、准予通过。
司马宏图在站前找了个快餐小摊,要了碗馄饨,有汤有水、有滋有味的吃了。
饭后,司马宏图进了大大货车编组站的小小旅客候车室。他看了看列车时刻表,果然有票价低廉的通勤小客车。
司马宏图买票、进站、上车后,见简易客车只有靠车厢壁的两排长椅。虽说通勤小客车简陋,但比起货车的守车来,条件还是强多了。
通勤小客车行驶了不长时间,到达了司马宏图此行目的地--堰沽。购买了客票的旅客司马宏图--铁路的客人,挺着胸、大摇大摆的捡票出了站。--司马宏图觉得‘小客’的车票钱花得很值,有乘车凭证(火车票)的旅客感觉,确实比当“蹭客”好!
出站后,司马宏图在站前广场大口呼吸了家乡的空气后,高声感叹:“堰沽啊,久违啦!我--司马宏图,又回来了。堰沽--我的家乡,您好吗?”
司马宏图近乎戏剧化的声音,召来了几个拿着店名牌的人,围着他七嘴八舌的兜揽生意:“住不住店?住不住店?”“住店吗?条件好,干净。”“住店吧,有食堂。”“住不住宿,钱便宜。”“住店吧,住店吧!--接送免费。”
司马宏图面对着围攻者,骄傲的用注满家乡味儿的语言高声嚷嚷:“嘛?住嘛点?住嘛店?我--家在这。我--堰沽人!”
司马宏图冲出包围圈后,他身后传来几个女人的嘻笑声:“呵呵,本市的。”“还以为他是北方的‘山炮’呢。嘻嘻嘻!”“他是知青。你们没见他那久别重逢的样子?”“我--堰沽人!”“京油子,卫嘴子。一听,他就是堰沽人。”“哈哈哈!”
司马宏图上了凯旋桥后,摸着大桥的钢铁桥梁骨架,长长的叹了口气。吟咏道:“凯旋桥、凯旋桥,
见你眼中噙泪胸如潮。
当年我离别你时,
凯旋桥上红旗飘,
歌声飞扬鸣鞭炮。
如今我又回来了,
凯旋桥上却静悄悄。
静悄悄、静悄悄,
凯旋桥、赛马道,
我就这样黙默的,
重新投入你久别的怀抱。
下桥后,司马宏图在原租界赛马道上了车。
下了公交车,司马宏图走进印满他儿时足迹的小巷。他想着自己在鲁村梦回故乡时的情景,再看看面前与下乡时一模一样的家园,不觉感慨人生的瞬息万变、亦梦亦幻。
司马宏图走到自己家的门前,看了看自己连作梦都渴望进入的家门,却没有马上进入。他绕到房后,低头瞧:自己补抹的水泥裙还在;抬头望,紧挨着窗户的鸽舍依旧。一切,都没有变。一切,仍然是他走前的老样子。他感叹了一句:“归来池苑皆依旧”。
司马宏图回到家中,见家里只有老母一人。母子久别重逢后,自然有许多悲喜优欢要抒泻,有许多荏苒苍桑后的感想要倾诉,此处不予赘诉。
待到司马宏图的父亲、姐姐回来后,司马家开了个家庭会议。会议的中心议题是,讨论司马宏图返城及其将来的命运。家庭全体成员一致同意司马宏图返回堰沽的决意草案。大政方针确定后,剩下的问题就是方法与贯彻落实。
首先,司马家的父母儿女都健全,不复合鳏寡孤独。这一条被排除。
随之,护理病母这一条,因宏图有姐姐而说不通。
然后,病返这一条被父亲--司马云青所否决:不论以什么病种办病返,宏图病返后的工作、婚姻,都是个不容易解决的难题。不能只看眼前、不顾长远,不能误了宏图的一生。父亲的这一票否决权,得到了全家人的首肯。
接着,家人又谈到参军、上学、招工等途径。因司马家族没有这方面的亲缘人事关系而不能“向阳花草易为春”,空对着官宦们“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特权发出羡慕的喟然长叹,对平民百姓的不平等命运愤懑不平。
家庭会议至此沉寂了下来。无论主持人司马云清怎样提示、启发,怎样抛砖引玉,也无人响应发言。与会者皆顾左右而言它,--自动休会。此时无声胜有声--沉默的决议:司马家族认可社会地位所造成的不平等命运,司马宏图永远在黑龙江的鲁村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一辈子。
司马宏图在家人不忍坦言揭穿迷底的寂默中,仿佛听到了亲人们积压在心底的不平与呐喊;经历了坦丁《神曲》中由《地狱》向《天堂》的涅磐。
他看了看亲人一双双含着泪水闪烁旁视的红眼睛,心颤抖了,悲痛得哽咽了。他将自己那渴望的眼睛从亲人的脸上移开,不忍心用企盼的眼神去催逼亲人被无奈啮咬得伤痕累累的心,免得亲人的心神在炼狱的梦境中再多经受情感的折磨。
司马宏图向命运屈服、低头了。
就在家庭会议将拉上悲剧色彩的幕布时,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静坐了一会儿后,司马宏图的母亲首先打破了寂静。她先脸朝着隔壁墙抽鼻子,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随后,她拿手绢在脸上左一把、右一把的抹擦。估计手帕被擦得无干处了,她老人家又开始拿纸擤鼻涕,一张又一张,扔得满地都是纸。可能是嫌用一张张纸来擦太麻烦,母亲又拿起一条大毛巾,这边擦眼泪,那头抹鼻涕,颠过来、倒过去的紧着倒腾。
擤着、擤着,擦着、擦着,司马老母手中的毛巾不动了,停止了擤鼻涕、擦眼泪的动作。她抬起头来瞪着哭得发红的眼睛,怔怔嗬嗬的凝视着司马宏图的姐姐。老母任由眼泪、鼻涕在脸上流得纵横交错,--浸润着岁月在脸上刻下的每一道皱纹,也不去擦、不去抹。以至于前胸的衣襟湿了一大片。
看着、看着,司马老母的眉头蹙动,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响!--她认为大丫头鸠占鹊巢,耽误了老小子返城。大丫头成了盼儿心切的司马老母的眼中钉。
瞪着、瞪着,老母又破颜为笑,笑得那么开心,笑了个酣畅淋漓,--浇灌了泪水的满脸皱纹都被笑舒展了。灿烂的笑容,象撒满了露珠的菊花。紧接着,这灌溉了泪泉的灿烂菊花发出了石破天惊、震人心弦的笑声。
在这众人皆悲她独喜、众人皆醉她独醒的时刻,笑声显得那么突兀、炸耳,笑声是那么令人费解。这笑声,将室内人的心神震愕了、撹懵了。--都瞠目结舌的呆看着司马老母,以为她气迷心窍发了神经。--然而,司马老母并没有疯。
笑后,司马老母看着司马家千金的眼睛说:“大丫头,你也看见了:咱家二小子返城的这件事,嘛招都想了。这会儿可真是‘老和尚吹灯拔蜡--没咒念啦’!
“妈问你:你能忍心看着你弟弟办不了返城?眼瞅着他在黑龙江跟土坷垃轱辘一辈子!
“妈不能总靠拍电报见儿子呀!”
司马老母的一席话,将大丫头弄糊涂了。她结结巴巴的反问:“妈你这是说的嘛话呀?你也看见了,宏图返不了城,我的心里和你们一样的着急、难受!你老怎么还能说出我‘忍心’、‘眼瞅着’这样的话呢?”
司马老母说:“啊,妈要不问,怎么能知道你的心里面是怎么想的呢?
“你弟弟办病返、当兵、走后门上学的道都走不通,没有别的招啦。
“你好好想一想:你要是能答应找婆家、出门子,你弟弟就成了咱家的独生子啦。用这个招兴许能把你弟弟从农村办回来。你能不能为妈着想、着想?--答应妈。”
司马云清忙拦话头说:“老伴,你家庭妇女,不学习,不懂国家大事。--不明白。
“你说的话我明白:宏图的姐姐结婚后,咱们身边无子女,靠‘身边留一个’这条,宏图有往回办的可能。这个招,叫作‘沾边赖’。
“可你说的‘独生子’这话,不对。咱们司马家有两个孩子,不管怎么弄,宏图也成不了‘独生子’。”
司马老母听着丈夫的话生气,说:“公私合营的那阵子,我想要参加工作你不让。你说什么‘男耕女织,’让我在家当后盾。
“这会儿可倒好,你嫌弃我是家庭妇女啦。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糊涂!就你自己明白,还不行吗?你把我当傻子卖了得啦!”
司马云清听后,将话语转了弯:“但是,我老伴还是能看出来问题的。她说的这个办法,倒也不失为一个计策。”
司马老母不领情,说:“你别‘打完一巴掌,给个红枣吃’。我不愿意让你褒贬,你别夸奖我。”
司马云清听后笑笑,用话揶揄夫人:“不过,你妈说的这个办法,也只能算是下下策,称不上什么高招。”
司马老爹转脸对宏图说:“如果按照你妈说的办法办,确实能把你返回堰沽的时间向前提。
“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们母子二人使用封建社会的‘逼宫计’,用你姐姐不美满、不幸福的婚姻为条件,来换取你的返城及幸福生活。是不是有点太自私、太残忍啦?咱们在家里不谈‘斗私批修’。可也不能为了争夺生存空间,就不念骨肉情了。良心何在呀?难道你要在悔悟的后半生中,永远背着忏悔的十字架,在自责、补救中处理姐弟关系吗?”
司马宏图听后欲要辩解说话。
司马云清摆摆手不容宏图插话,接着说:“再说,你姐姐进厂还没满徒呢。难道不应该给她个考虑、选择、处理个人问题的时间吗?”
司马老母拦话:“这话说得不在理。谁也没追命似的,非得让大丫头立马出门子呀。不就是商量、商量么?”
司马云清不理老伴,继续对宏图说:“你和你姐姐,都是我和你妈的亲生儿女。十个手指头伸出来,咬那个都疼。我们的心里能不惦念你吗?能不为你想办法么?”
司马老母听后点了点头:“对,这话说得对。虎毒还不食子呢!”
司马云清说:“最近一段时间,不论是在单位,还是在街头巷尾,知青问题是仅次于政治时局的热门问题。知青,已引起社会各阶层人士的关注。每个农村的知青,都有城市中的家,家中都有跟知青牵肠挂肚子的亲人。
“最近知青问题的热度又上升了。大家都说:上边要出台知青问题的政策了。
“我的意见,咱们两条腿走路:你在农村再锻炼、锻炼,等待上学、参军的机会;同时,家里也想办法把你往回办。将来上边如果有知青返城的政策,你随着大流正常返城。上边没有政策,家里就是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想办法把你办回堰沽来。”
“那可不行,指着你的破鞋,非得扎了脚不可!”司马云清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夫人抢白了几句:“你说的那个能让宏图返城的政策,还不知道得什么牛年马月才能下来呢。你说你去求爷爷、告奶奶。能不能先告诉俺们娘几个:你要去求哪个爷爷,找哪位奶奶?”
司马老母转脸对自己的一对儿女说:“你们别听你爸的。他这一辈子,‘撅嘴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就是吃的嘴的亏’。
“反右的时侯,因为你爸好‘吧吧’,差点给他顶右派的帽子戴。那会儿,可把他给吓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