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桃循声赶来时,玉梨水袖一搭,拾级而上,已上了戏台。她身子弱,站不稳,风鼓起那衣衫,飘然若飞。水袖晃呀晃的,撩得每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柔娘的心止不住颤,仿佛被牵着,也一步步跟上那戏台,抓住了那来回飞舞的水袖,牢牢抱住了玉梨:“好女儿!以后春喜堂的戏台就是你的了!”
小桃在台下刚站定,听了这句话,有些莫名的没落。这话太熟悉,往年依稀在耳畔听过。
玉梨呢,看着柔娘,笑得悲苦,忽然抚上了她的脸,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还未唱完,身子便软软倒了下去。
南方的冬天不像北方冷得干爽凌厉,和南方的女人一样,它冷得阴柔,冷得细腻。
在床上整整躺了一月的玉梨,鞭伤才见好又染上了风寒,日渐沉重的病势丝毫没有好转的意思,纸一样苍白的面容紧紧攫住了何三的心。
每隔几日,他都会用上好的雪梨,擦成细丝,挤出梨汁。而后把梨汁倒入一只小巧的铜锅中,上火一点一点地熬。熬制时,不停用槟榔勺在锅内搅动,边熬边把蜂蜜、白糖、姜放入锅中。熬到一定时候,再把用细布口袋装好的茯苓、贝母等药材放入锅中,这种细活对于女人来说都是颇费心力的,何三都一丝不苟做得很好。
玉梨看着何三,那么粗大的一双手端来那么一碗澄澈晶亮的雪梨膏,干涸已久的眸子竟然泛出了丝丝涟漪。她一把抱住了他,将头埋在那深阔的怀里,放声痛哭。
这突来的举止把何三给惊着了。他抱着那瓷碗,任由怀里的玉梨泪水纵横,动也不敢动。他不知道,身后门外,小桃正用杀人一般的眼神看着他。
自那以后,小桃看何三的眼神变得忧伤起来:你身上为何总带着那病女人的香?她在夜里睡不着,看着在夜光上袅袅散去的紫檀香出神。这么冷,这么深的夜,他正在为那个病女人熬梨膏吧?他怎么不知道累呢?但,更忧伤的还在后头。
春喜堂是西塘方圆百里最气派的堂子,飞阁流檐,色彩浓丽,酒廊、茶座、烟馆都藏匿其中。声色犬马,醉生梦死之处,自然还有戏台。而堂内红过的姑娘大多是登过戏台的,这也是春喜堂得意的地方。小桃是戏台上铁打的头牌,谁也赢她不得。
她最擅长的是《醉鱼》。一阵急促的锣鼓响,云板慢按,胡琴咿呀咿呀地婉转,台上的鲤鱼精艳若桃花,自水波翻转而出,从宽大的桃红色水袖里翘起鲜红如蔻的兰花指,咿咿地唱:“他……他知道我是鲤鱼精,他还会爱我吗……”那娇羞,那明媚,那饱蘸爱意的唱,唱得人人喜欢。
可是,像幽魂一般的玉梨,站都站不稳的玉梨,苍白愁苦的一张脸,病怏怏的一副身子,忽然一夜之间盖过了小桃的风头,成了春喜堂的新招牌。
玉梨天生就是戏骨,自小在戏班里长大。白衣一卷,身子一摆,带着一腔幽愤在台上吐血断肠地唱:“西湖山水还依旧……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
肠断处,人人见怜,声声喝彩!只为这被弃的怨女,裹着一股冷香,透着背井离乡家仇国恨的凄凉,卷了整个西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