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蜿蜒曲折,车窗外是层层的绿植,仍旧阴雨连绵的清晨,大舅开车带他去爷爷奶奶的老家。
从医院到老家,他们的车跟在尸运车后面,张俊生怔怔的看着,眼睛一眨不眨。
刚打开车门,就听见房子里传来的大片哭声,唢呐声迎着抬尸人一路护送进屋里。
“哪个是儿子?”村里请来的办事的道士喊着。
“在这里。”舅舅帮忙回应。
“过来了啊,要帮你父母沐浴洗身,你是主事人,一会我让你怎么做,你照做就行。”道士一边拉着张俊生,一边走到两缸水旁边。
“先擦擦脸,再擦擦手,身上稍微落一下水就可以了,缝线的伤口不要去碰了啊,嗯,好了,这样就行了,你出来吧。”道士一路指挥。
张俊生始终满含泪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嘴唇煞白,像个木偶人一样照着道士的话一步步进行。
“棺材用哪种材质啊,有水晶的,桃木的……”做棺材生意的人早早就候着门口,“这水晶的呢,就是最好的,里面有冷气…”
“等会…老先生你先过去等着。”大舅打断他的话,看了看张俊生。
那卖棺材的老头,语气轻松,似乎他卖的只是一件家用电器而已,这冷漠的态度,也许是见惯了人间惨剧,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变成了麻木凉薄的卖棺人。
大厅里走进来三两个敲鼓吹唱的人,穿着白色吊服,手握乐器,每人戴一顶白帽子,找着椅子坐下一排。
“生儿,那就买水晶的吧,要抓紧时间了,吹唱到了,村里邻居也要来了。”大舅柔声细语的说,生怕哪个字大声了点就会吓到他。
“好,那位老生,那帮我抬两口水晶的吧。”张俊生突然提起精神,一反刚才的木然,变得忙碌起来,操办着场上的大事小事。
“生儿,一会你去看看你爷爷和奶奶,他们一会昏过去一会醒过来,这样靠吃药撑着不是个事。”大娘推了一下张俊生,“一会儿你去看了一眼,我就叫你大伯送他们去医院里了。”
“嗯。”张俊生简短地应了话,在搬完手里的桌子后,立刻上楼去看倒在床上的爷爷奶奶。
楼梯上坑坑洼洼,水泥地像是被啄木鸟一遍遍雕刻过,靠近大海的房子,就是这样年复一年的被海盐侵蚀。
但这是他深深的童年记忆,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但在这一刻,又似乎是什么都变了。
推开木门,滋…噶…
才打开一道缝,被小叔的眼睛吓了一激灵,张俊生下意识躲开了一下。
小叔正趴在门上,一双眼睛盯着张俊生,虽说已经三十几岁的年纪,但智力却只有六七岁,由于长期服药的缘故,身体肿胖的厉害。
“小叔,你别在这吓唬人!”
“哦哦,生儿,生儿。”小叔看见俊生格外开心,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个大侄儿了。
但转过身去,小叔的脸也阴沉下来,知道躺在床上是生病了。
“生儿,生儿,他们病了!”小叔用胖胖的手拍了拍床上的爷爷奶奶。
爷爷听见声响,用力将一只手勾住床边的一角,半身吃力的爬起来。
“来啊,生儿啊,我的可怜的孙儿诶……哼哼哼哼…”低吟的掩面而泣。
奶奶已经在一旁哭也哭不出声来,只能跟着一遍遍落泪。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那种滋味,无人能懂。他们二老不敢去瞻望尸体,准确的说是舍不得,舍不得看那已经被撞的不太完整的自己的孩子。
“妈,爸,咱去医院吧。”大伯跟进里屋,一手抬起爷爷脖子,准备抱起。
“不去,不去,哪也不去啊!不能啊!不能够哇,我们不走。”一边哭着一边喊着。
张俊生见状也心痛不已,但他深刻的知道现在自己的处境,今天是他的主场,这是他作为儿子的责任,不能够倒下,他不允许自己出一点差错。
“爷爷奶奶,你们去医院吧,这样我们才可以不担心,安心的办事情。”张俊生似是一夜长大,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斩钉截铁起来。
“好!我们去,不给你们添乱!”奶奶是个明事理的知识分子,立刻做出决定。
太阳快要升到最高的那棵树稍,被树上的叶枝打散的光,稀落地铺在院子里。终于,天,放晴了。
从大门口走进来一个精瘦黝黑的老头,这个人很是面熟。
当他套上包里拿出的道士服,拿上唢呐后,张俊生才恍然间想起几年前,在亲戚家的葬礼上见过这个老道士。
那时候,还是跟父母一起,早早的就到了亲戚家帮忙,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总共没经历过几场葬礼,这次,却轮到了自己家的葬礼。
院里的人陆续变多了起来,村里的老人孩子都赶着来进香,妇人们帮着包纸钱,元宝。
一副多么熟悉的场面,那次在亲戚家,看见时还略感新奇,完全没有联想到这么多生死离别的伤感。
“虎子啊……”蹬蹬蹬,“虎子啊,可怜的孩子啊……”一个老长辈一边半跪着一边蹲步走向香台。掩面痛哭。
张俊生对眼前这个哭的很伤心的老者,并不熟悉,也不知是哪方亲戚长辈。
“来,我扶您。”张俊生蹲下扶起老人,顺手抓了一把椅子,让老人坐下。
“你就是虎子的娃儿吧?可怜的娃娃呀”一边又掩面哭泣起来,“你爸爸呀,是我看着长大的呀,我就是你爸妈的介绍人呐,当时他们在一个单位里,我是那个单位的老员工……”老人娓娓道来。
“老人家,您坐坐,我去给您倒杯水。”大舅见到这个老人,显然是认识。
“娃啊,你父母,不容易呀,年纪轻轻就下海经商,有头脑有胆识,我是你爸爸的单位同事,也是他的同村人,我呀,在他小时候就看得出,一定有出息。”老人一边抹泪一边唠叨着说也说不完。
“怎么,老天不开眼呐,这么好的一对璧人,就要了他们的,命!呐!…”老人抬手急促的拍打着大腿,“诶哎,哎呦…”
在场的亲戚也都见状跟着老人一起,有的着急的跺脚拍腿,有的掩面而泣。
当晚,张俊生在正堂上披着白袍,蹲坐在地上,面前的火盆里烧着纸钱,金色的银色的元宝纸。
“香火不能断,蜡烛也不能灭,晚上只能辛苦你这唯一的儿子看着了,看来是睡不成觉了。”张俊生想起道士刚才临走前交代的话。
火盆里被烧的磁力啪啦,连续的响声,过一会就有几个火苗被烧开的火势推到了盆外,地上的纸钱就立刻被火晕染开来。
张俊生娴熟的踩踩地上贱出的火苗,一遍遍添上纸钱。站起身来再给香炉里续上一把香。
已到夜间丑时,农村的夜晚,静的让人心发慌,门外淅淅沥沥的虫鸣声。仔细地听,从很空洞的远处缓缓传来海边鸟儿们挥动翅膀,一边鸣啼。
那一声一声,悠长的鸣叫声,就像是黑夜里一把冰刀,一次又一次的划着张俊生刺痛的心脏。
他轻轻闭上眼睛,尽情的让那种刺痛感肆意的戳进再也无法愈合的痛苦。
“搭喇,犀嗦…”隐约听见有人在翻东西,睁开眼睛,看到大舅找出台灯旁的打火机,拆开两根新的蜡烛,把快要燃尽的替换下来。
大舅缓缓走向水晶棺材,对着张俊生的母亲的遗体,站了足足十分钟后,拿下眼镜,一只手擦拭着眼睛。
这一擦啊,眼泪就收也收不住了,不断的越流越多,那是无声的急促的哭泣,来不及擦拭的哭泣。
“姐。”顿了许久,又哽咽,继而又说“姐,你,哼哼…犀哼…咳…”欲言又止,说不出几个字就被眼泪梗住了喉咙。
又站了许久,对着遗体,慢慢的说了好多话,像是一场久违的谈心,又看是一场阴阳相隔的永不交错的无奈之举。
“姐啊,想当年,咱爸妈死的早,等到我要结婚的时候,已经是无父无母了,谁肯嫁给我呢?”又是擦了擦眼角,嗅了嗅鼻子。
“你啊,说要把当年父母给的嫁妆都拿出来给我,我死也不收,后来,你主动去找我女朋友,跟她说了多少好话,也不知怎么被你说服了呢,呵呵。”大舅越讲越多,好像怎么都讲不完的话。
大舅只有这一个姐姐,父母在他还没结婚前就病死了,后来好不容易娶个老婆,嫌弃他只会教书,没有钱途,便离了婚跟了别人。
现在张俊生的母亲也走了,大舅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也就只有张俊生这一个外甥了。
葬礼五日,丝丝点点都难熬至极,待到最后一日要去火化下葬,张俊生捧着父母双亲,舍不得放开,舍不得朝那大火里送。
终于在火光冲天里,哭的撕心裂肺,好似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洒在这吃人的大火炉旁。
最难的,是回到昔日的那个三口之家,每一寸每一处,怎么忍心再去碰触。那些历历在目的身影,还活灵活现地蹦跳进眼眸。
在饭桌上,一张被水晕染过的纸条:好好学习,不许早恋!
张俊生颤抖地拾起,深深的放进手心,用手轻轻地抹去纸上的灰尘,拿到房间里,用一本厚厚的书,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夹进书本中。
从房间望向窗外,这时的窗外仍是风景,这时的窗外,已不是,昔日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