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经常做一个重复的梦,梦里黑漆漆一片,只有正前方有一束浅浅的光柱,像从天上不小心漏出的一缕。
光下尘埃飞舞,光中空无一人。
后来,这个梦被废置在童年城堡里,作为没有观众也无心赏析的艺术品,孤独而无用地存在。我被社会齿轮咔咔咬合进固有道路,被赶进教室、课堂、作业,奋战在教室40瓦灯管下,对着课本、试卷、测试题,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
我遇到过一篇命题作文“记一个印象深刻的梦”,然后立马想到这个无解的谜梦,突然极想洋洋洒洒写一写那束蛋黄色丝绒光柱,只是当草稿删改了一遍又一遍、试卷都被压得发潮,我紧攥着中性笔,怎么构思都写不出“正确立意”,最终缴械投降。我痛恨自己的懦弱。
那次作文点评,老师照例抽出我的文章,说我将梦中的花和现实的努力映衬,既写出了印象深刻的梦,又将梦和现实融合连结,立意和写作手法都好。
好你个鬼。
如果说随笔对我来说像在森林里的银色山泉汩汩流过心间,那应试作文就像是便秘时硬憋出来的一坨翔。最漂亮、立意最正确的那一坨得到嘉奖。闪耀着智慧光芒的一坨坨翔,名人名言点缀,名篇名句加持,只要会默写,统统算你的,不管理解与否、喜欢与否、生硬与否,只要你肯下功夫伪装自己博览群书,所有人都会夸你才华横溢。
我资质平庸,也懒得伪装,偶尔不甘心,想冲破这玻璃牢笼,往往以放弃告终。
可她却不。
她的文字轻盈洒脱,仿佛不是在写作文题而是在感情真挚地写随笔。她写自己曾陪一朵花开,跟一群小猫争吵,在清晨薄雾缭绕中想象自己行走于天堂。美好得不似应试制度的囚徒。
我们的名字时常并列出现在语文考试排名的第一行,老师点评作文时也常常对比点评。她是个很美的女孩子,头发波光粼粼,眼神波光粼粼,有着孩子气般天真的笑,笑起来仿佛槐花飞舞的暖春。不过才开学短短一个星期,各色情书和礼物就塞满了她的抽屉,到哪都是被人悄悄指点着眼神示意着的存在。
高中第一次运动会的接力赛,班级处于下风,离第一名有半个赛道那么远,我作为最后一棒紧盯前方,只见对面的少女黑色马尾高高飞扬,洁白的手臂前后挥动,我们目光相接。
她早早伸出手对接,我沉稳地接过,我们的眼神在空中坚定地对撞好像要擦出火花,接下来我毫不顾形象地冲出去。事后围观同学说我像一道风,从跟那个班堪堪齐平到甩那个班十米开外。
哈哈,干得不错,我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慢腾腾挪回去的路上,她在前方轻盈地走着,黑亮的高马尾直直地沿着脊柱中线垂下来,每踏一步都会活泼地跳一下,白色圆领紧身上衣搭配浅蓝色的高腰宽松露踝运动裤,完美地突出她上身的曲线和优秀的身材比例,舒适兼自然,雪白的脖颈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在运动会之后,紧接着就是期中考试。作为升学后的第一次大考,这群天之骄子们摩拳擦掌,卯足了劲要一鸣惊人。由于我只关心语文,所以整个考试过程轻松愉快,顺理成章落在了班级中下游。不过季辰歌倒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考到了班级第一。虽然她长得好看人也活泼大方,但是在这所灰头土脸的重点高中里如此鲜明亮眼的存在让所有人都觉得她也就仅此而已,没想到居然还挺厉害。
挺独特的。这是元宵对季辰歌的第一个深刻印象。
作为重点高中的优秀班主任,老郭最骄傲的事情就是他的十三条铁血班规。其中第八条是按照成绩排名,第一名可以自由选择喜欢的位置和同桌。
季辰歌作为一鸣惊人的第一名兼毫无疑问的班花,她选择的同桌,居然,是我。
老郭问元宵同学在哪里,我直直地举起手,羡慕、好奇、疑惑等视线相继直直地射过来。
我背起空荡荡的书包,把椅子合进书桌的里,推着空荡荡的书桌迷茫地走向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白色的背影转过来,对我浅浅笑了一下,阳光从窗户温柔地洒下来给她的侧脸打上柔光。
脑子里只剩小时背过的一句,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其实说实话我也有点吃惊,我和季辰歌甚至连一次正式的对话都没有过,有的只是那次接力赛时相互托付的目光相接。
多年以后问她为什么盲选我,她皱着好看的眉头想了好久说,因为我第一次在写作文方面感到压力。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无话可说。
都换完之后就放学回家过国庆节了。我收拾了几本在看的小说和一些作业也准备走,班里的人很快散了,教室渐渐安静下来,似乎能听到远方的汽笛声。夕阳西下,从窗户向后看去,操场背后霞光万丈。
季辰歌安安静静收拾课外书。突然,一本书点亮了我的视线。“你有追忆似水年华全集?”烫金和牛皮包装在温暖的电光灯下闪闪发光。她把正在装的那本书递过来。
“你想看吗?想看我开学把剩下的都拿过来”
我忙不迭点了点头,翻开之后,一股眷恋的书墨香直把我往里拉,我恨不得现在就坐下开始看。
“我还有普鲁斯特瞬间呢”
“那你也喜欢玛德琳蛋糕咯?”
“那当然呀!我看的时候一直想知道香草茶和玛德琳是什么味道”
“哈哈哈我也是看的时候光想着吃了”
我们从普鲁斯特聊到了雨果、莫泊桑、巴尔扎克、甚至还说到他的铁粉毛姆,从毛姆聊到了现实主义写作,我们伸出小小的触角,虽然并非完全契合,但总算碰上了。
“没想到你这么喜欢看书”
略带对自己的浅薄的调侃。
“讨厌啦,人家看起来很像没文化的样紫嘛”她用软绵绵的港台腔瞪大眼睛撅着嘴委屈巴巴地说。
我装作认真的样子点头
“确实”
“我还以为你只会写应试作文呢”她立马伶牙俐齿地回击还翻了个白眼。
我被气笑了“你真恶毒!”
“你才恶毒!”
直到有人走到她的桌子前,清脆果断地敲了敲桌子,这场愉快的谈话被迫中断。那人戴着黑色棒球帽,背着黑色运动书包,红色棒球衫白色T恤,嘴角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身清爽气息。
“小妞儿,这么大个学校人都快走完了你还在这儿高谈阔论呢”
“少来烦我!想走自己走不就行了。”季辰歌抬头不客气地对他说。
“哎哎哎哎,专门等你还成了我的错了?不好意思,我有责任心,不像你轻飘飘的什么都不管不顾。”
季辰歌撇撇嘴,继续收拾东西,耳尖却可疑地红了。
“哟,这是你的新朋友啊,你好,我叫成珵,是一班的,也是季子的哥哥”,他的望向我,笑意清晰标准起来,我微笑颔首回道“元宵”。
“诶诶诶成大珵我说你无聊不无聊?再这么说当心我敲你!”季辰歌用卷子卷成筒作势要打人。
“哈哈哈哈哈,好啦好啦我错了,别打我哈哈哈哈”
少年愉快的笑声传出了教室,直达天际。我也笑起来,转身去收拾东西。
“诶对了元宵,你急不急着走啊,要不要来我们家我直接把全集给你”少女突然转身对着我认真地说。
我听罢眨了眨眼睛看着她,脸上多了几抹娇羞。
“这·····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了?”
内心:不会不会不会
“没事的!我们家就在附近,你就跟我回趟家十分钟不到”她爽快地说
“那··会不会打扰到叔叔阿姨啊”
内心:不会不会不会
“哎呀没事儿,我爸妈都还没下班呢,来吧来吧”
我害羞地眨了眨眼睛,为难地说“那…好吧…真是太感谢你了”
内心:耶!!!!
“哟,季辰歌我可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成珵正色道。
“成先生请闭上你的嘴吧”
被人揭露了心意的季辰歌看起来有些害羞,但我却放心下来,原来和我一样。
我光速把卷子和一众小说全部塞进书包,什么卷子折叠得不对称应该拿哪本教材全都顾不上了,抓起灰扑扑的外套就跟季辰歌和成珵一起走。
秋高气爽的天气,街边的灌木的整齐地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草地上的喷灌器悠然自得,香樟树的香气被风温柔地别上衣襟,阳光侧着照下来,影子被无限拉长,像是穿梭在光中一样。
“元宵我跟你说,成珵不喜欢读书,跟个文盲一样,小时候还到处把自己的名字介绍成前程似锦的程。”
“季辰歌,我说你留点儿面儿行不行?”成珵嚷嚷起来。
他的眼睛,他专注地看着人时,那温柔好像能把你全身罩起,眼神明亮柔和,说是看,像用毛毯把你暖和地裹起来。
“原来你们小时候就认识啊”我顺滑地接过话题。
“是的,我和季子是从小到大的邻居,经常一起上下学,而且这个小区是新建的,就比较整洁。”
也是等到了桉祐时我才知道成珵的“整洁”是什么意思。